汴京城迎来了夏季。
这个时节,一出太阳气温便骤然升高,空气沉闷炽热,青砖石的路面仿佛要晒得裂出缝来。
战争的阴影并没有影响汴京城的百姓。
朝廷密集地调兵遣将,动作很大,但也只是邸报上略略带过几句,民间的生活并没有受到丝毫的影响,吃喝玩乐,吟诗作对,或是拉上几个貌美的娘子弹唱风雅,尽性而归……
战火,硝烟,死亡,离繁华的汴京城太远。
边陲之地的哀歌传不到京中……
辛夷每日要订阅汴京大大小小的各式报刊,她关注着这场战争的动向,生怕错过一丝一毫的消息。
在这样燥热的日子里,她大抵是马行街最关心政事的人……
哦,还有她的猫——狐妖。
这只猫傅九衢一直没有带走,已经成了药坊里的镇宅之宝。因为它在药坊众人的疼宠下,吃得多,长得胖,往哪地一坐都像个墩子,看着便是有福气的猫,因此,福气猫便成了它的小名。
辛夷刚将福气猫捉过来放入竹笼里,李大娘便过来了。
最近,她很是喜欢这个大喇叭。
真真假假的消息,李大娘总能说上一嘴,一解她的相思之苦。
限售的出现,并没有影响药妆的销售,每产出一批几乎是瞬间脱销。
李大娘最初还来劝辛夷加大产出,甚至愿意出人工来帮忙,被辛夷拒绝几次,她便识趣地不说了,只每三天来拿一次货,顺便结款。
“哟,福气又胖了呀,笼子都快要穿不下它了。”
猫儿蹲在笼子里,高冷地眯起眼,并不理会李大娘。
辛夷回头,笑一笑,摸摸猫脑袋走过去。
“如何?”
李大娘笑得眯起来,“好,好得很呢,就是不够卖……”
辛夷莞尔,“慢慢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李大娘:“我是不明白娘子的,趁着热闹,多卖一点不好么?”
辛夷只是笑,不解释。她的“好颜色”是要做成汴京百年品牌的,可不能因为贪心而粗制滥造,坏了名声。
李大娘知道她性子,赶紧换了话题。
“我听我们家那口子说,虹桥那些卖假货的,都没影儿了。还是小娘子有本事……”
她兴致勃勃地朝辛夷竖了竖大拇指,挤眉弄眼。
辛夷被她逗笑,“那些假货害人烂脸,朝廷自然要处罚,这个与我何干?我可没有做什么。”
李大娘笑盈盈地道:“话虽这么说,但官老爷的贵腿平常可跑不了这么快。还不是看在广陵郡王的面子……”
辛夷眉头皱起来。
也许李大娘说的是事实,但她并不想把自己经商的行为完全的和傅九衢绑定在一起。
那样,对他的官声不好。
“大娘。”辛夷正色地道:“我们同做营生,便是一条船上的蚂蚱,因此,我好,便是你好,对不对?”
李大娘重重点头,“那是自然。”
辛夷道:“那往后,大娘在外头切莫随便提广陵郡王的名号了。以免招人嫉妒,损了我们的生意。你看,这次的事情,不就是招了小人么?要吸取教训啊。”
李大娘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就是平民百姓能攀扯上郡王,有时候忍不住吹几句牛,在一群三姑六婆面前得意得意。
她见辛夷面色严肃,眸中有隐隐的厉色,连忙警觉地点头。
“是是是,小娘子说得对。”
辛夷微微一笑,转身叫来安娘子。
“你陪大娘去拿药结款。我出去一趟。”
安娘子看了看穿在竹笼里的福气,便知道她是要去干什么。
这几天没见着傅九衢,她心里头憋得太久了。
~
傅九衢在京效陈桥大营的事情,辛夷是从今日的汴京邸报上看到的。
这个军营离汴京城约莫二十里,辛夷为了速度,没有骑那头小毛驴,而是去车行雇了一国内马车,嗅着郊外泥土芬芳的香气,顶着日头颠簸而去。
马车里载着福气猫,还带着一些吃食,以及她为傅九衢准备的换洗衣物。
一个月前,要是有人告诉她,她会为了一个男人变得这么贤惠,辛夷是要笑话人家的。
现在她就是那个笑话——因为几天没见着男人,便屁颠屁颠地找来了。
陈桥大营,气氛紧张莫名。
傅九衢正在帅营里同狄青和几个将帅议事。
宋辽“澶渊之盟”以后,北宋的兵力便大不如前。尤其是京军,募兵制、吃皇粮,让虚报兵员吃空饷成了北宋官员的一种贪丨污手段。缺少战争压力,重文轻武,普通士兵得不到重用,甚至被奴役,成为好多官员家里的杂役……这让号称百万大军的这支部队,军心尽失,出不能战。
几天下来,狄青满腔热血被浇了个透心凉。
“吃不了苦,打不了仗,靠这些人冲锋陷阵,这不是笑话么?”
众将低头沉默。
侬智高一路推墙似的战无不胜,不能说他弱,但至少他所遇到的大宋守军……实在太弱,根本就不曾遇到有力的抵抗,便逃的逃,降的降……
狄青痛心疾首,“我看是好日子过多了。给我操练,往死里操练,要让他们知道,打仗不是修墙补路,不是上梁盖瓦,是要死人的,要死人的呀。”
“缺了男儿血性,就是扶不上墙的烂泥。”
“气死我也,气死我也。”
没有人打断他。
这几天,所谓调兵遣将,无非是贬的贬,调的调,让不能打仗的下去,将能打仗的升上来。
但……
从官家敕封狄青为枢密副使,便可以窥见端倪了。
正二品枢密副使,已是武将的巅峰。
就要出征了,枢密使仍是文臣。
好在,赵祯虽然不能一步到位封狄青为枢密使,但把调兵大权全权交给了狄青,无人有异议。
而眼下,出征在即,大军将校被狄青或贬或调后,还余下一些军校的职位,竟然找不到合心的人顶替……
“堂堂大宋,堂堂大宋啊!”
狄青说得唏嘘不已,长声感慨。
“一盘烂棋,让本将如何挑选?”
傅九衢没有说话,一直翻阅着手上的名册,眉头微皱。
这时,一个校尉模样的男子走过来,朝狄青和众人分别行礼,然后为难地道:
“有人找郡王。”
狄青黑着脸看过来,“谁?”
校尉道:“一个小娘子。”
狄青拉下脸,“军营重地……”
“咳!”傅九衢慢吞吞地合上册子,站起身来,“诸位先商议,我去去就回。”
狄青哼声,有些不满,但众人却是松了口气。
毕竟惹火大将军的是广陵郡王,不是他们。
~
辛夷在营房外面,仍然坐在马车上。
她来得唐突,心下有些忐忑,直到透过车帘看到营房那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这才欣喜地打起帘子。
“九哥……”
傅九衢身着黑漆山文甲,头发以墨玉束冠,骑着一匹高大的黑马从拉开的栅栏驶出营房,走走在烈日下,双目仿佛染了火光,远远看过来,辛夷便浑身发热,整个人似乎被他燃烧起来……
东风吹送,旌麾连营,不及他半分风华。
辛夷一颗心激动得几乎要跳出胸膛。
什么叫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她也总算体会。
“别动!”傅九衢突然沉喝,那种与生俱来的威仪,让他口吻自带命令,也成功阻止了辛夷就要跳下马车的动作。
“外头热。”
傅九衢打马过来,在车行马夫震愕的表情里,朝辛夷微微一笑,走到面前。
“驶入营房吧。”
马夫指了指营房,看着威风凛凛的守卫,舌头有些打结。
“驶,驶进去?”
傅九衢嗯一声,“进去吧。”
辛夷原本只是想来见他一见,倒也没有想过“登堂入室”,她知道军中规矩多,有些犹豫,“会不会不太好。九哥,我给你带了些东西,说几句话就走……”
傅九衢:“有什么话,我们进去再说。走!”
马夫并没有认出这个人是广陵郡王,只是受制于他身上散发的威压,情不自禁地点点头,坐上车辕,便牵着缰绳掉转了马头,并没有去问辛夷的意思。
辛夷坐回去,透过轻薄的纱帘,看着走在马车前面的傅九衢。
怀里,如有小鹿乱撞。
“贸然来见,不会给你添麻烦吧?”
她说得很小声,但四周寂静,恰好能入傅九衢的耳朵。
傅九衢回头一笑,嗯一声,“知道就好。”
“抱歉,我只是……”
太想你了。
在马夫面前,她咬着下唇,说不出口。
傅九衢却似意会,那凉薄的唇角微微翘起,带出一丝若有似无的笑。
“一会再罚你。”
辛夷心里一窒,诡异地慌乱起来。
~
马蹄的嘚嘚声终于停下,傅九衢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下来吧。”
辛夷收回神思,慢慢撩开帘子,发现面前是两只张开的手臂,还有星眸生辉的广陵郡王一张笑脸。
辛夷跃下去,被傅九衢稳稳接住。
整个人落入他的怀抱,那硌人的甲胄竟奇异般抚平了她仗着一腔思念就前来军营找人的紧张……
“对不起。”辛夷抬头,忍不住笑,“我好像太疯狂了。”
如此疯狂地追逐一个人。
和当初张小娘子追逐张巡何异?
辛夷怕他多想,傅九衢歪了歪头。
“本王许你疯狂。”他低头,呼吸落在她的发梢,声音极浅,“只为我一人。”
辛夷心跳得乱了章法,脸颊被他弄得滚烫。
好死不死,耳朵里恰好传来一声轻咳。
她侧头看去,就看到狄大将军那一张英武的冷脸。
辛夷有些慌神,当即行礼,傅九衢却是不慌不忙地扶住她,对狄青微微一笑。
“我和十一妹单独说几句话。请恩师行个方便。”
狄青瞥一眼黏黏糊糊的两个年轻男女,重重哼一声,转身走了。
辛夷咂舌,小声道:“狄大将军好威风……”
傅九衢:“还很英武俊朗。”
辛夷错愕地看着他,突然叽叽地笑了起来。
“没想到广陵郡王也会说这样的话……”
傅九衢低头,胳膊略微勾住她的腰,“只比本王差一点。”
辛夷忍俊不禁,肘了肘他,示意他不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动手动脚。
傅九衢轻咳一声,负着双手,瞥她一眼,严肃着脸走在前面。
“随本王进来。”
~
傅九衢的住处并不比别处的营房华丽,一眼可以看得出来,狄青没有给他这个郡王任何的优待。
这让辛夷有些许的诧异。
毕竟傅九衢人设便矜骄、讲排面和派头,是断断吃不得苦的。
“还真就狄大将军治得住你……”辛夷好笑地侧目朝他戏谑一笑,走过去推开窗户,深吸一口气。
在傅九衢的住处外面是一片临河的草料场,可以远眺弯曲流淌的河面,草料的清香,河水的幽静,还有营房的木栏外面一垄垄的庄稼,满是野趣。
“我说错了,这里风景很好,狄将军还是惯着你的。”
“是吗?”傅九衢漫不经心地走近,脸上平静,带一丝邪邪的笑。
辛夷仰头,尚未反应过来,身子突然一紧,脑子里嗡的一声,整个人并被傅九衢抱了起来,举到窗户边坐下,俯身便是一个吻。
“……有人。”辛夷紧张得屏紧了呼吸。
“没有。”傅九衢的思念不比她少半丝半毫,香喷喷的佳人在前,他浑身血液早已激荡沸腾,如同久渴的旅人见到清澈的泉水,如何抗拒饮下这一杯甘泉……
“辛夷!”
他低低唤她。
辛夷呜咽般应一声,他又唤。
“辛夷!”
血气方刚的男儿,紧紧束着心爱的女子,压抑的渴望如疯狂的潮水汹涌而来。
辛夷无法动弹半分,在傅九衢热切的吻里,面对他风华绝代的脸,手轻轻抚上他的盔甲,冰冷的质感却热透了她的心。
一身是汗。
“九哥,你想我吗?”
“嗯。”
辛夷半眯着迷离的眼,双手勾住他的脖子,整个人如同挂在了他的身上。
“那你也不来见我,也不许我找你……如此狠心。”
“呵!”傅九衢看着她略带嗔怪的小模样儿,眉梢微微扬起,突然掐住她的腰,一把推开窗户,抱着她纵身跃出去。
“带你去逛逛。”
……
------题外话------
辛夷:你要带我去哪里?
傅九衢:外面兜风…………
辛夷:在营房里说话不行吗?
傅九衢:哼!说不定隔墙在耳,会影响我发挥,还是天地广袤,方便你我行事。
辛夷:行……什么事?
傅九衢:行该行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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