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两天一夜,傅九衢的车队终于在黎明时分进入了滨州土酋城。
三十六洞皆由洞主治理,洞主又称土酋,土司,制度起于唐代的羁縻制度,朝廷会向其征收纳供,但不会插手其内部事务。三十六洞宗法权力至上,婚丧喜庆、祭祖宗庙,对外事务,一律自治。
三十六洞在很大程度上和侬智高有相似之处,名义上属于北宋疆土,但长期受交趾奴役,被迫向李朝进贡。
侬智高起兵的最大原因便是不肯再忍受交趾国对其长期的奴役和压迫,又得不到宋廷的承认和保护。北宋称侬智高为逆贼,但对于广南西路土酋统辖地的百姓而言,侬智高却是他们的少年英雄。
侬智高精通兵法,能征善战,十六岁时便在安德州建立大历国与交趾抗衡,以数千之众抵挡住了交趾国十万大军的讨伐。
从某种意义上说,杨文广败于侬智高并不是杨将军太弱,而是侬智高太强。
因此,嘴上说“中立”的三十六洞洞主,私下里大多支持侬智高。当年交趾讨伐侬智高,三十六洞里便有十二洞派兵支持,有十洞出兵封锁关隘,阻止交趾李朝大军过境,这次侬智高举兵反宋,三十六洞也私下里派兵支援……
马车进入结洞的土酋城,车速便放慢了。
辛夷撩开帘子一角,兴致勃勃地往外望去。
一时间,叹为观止。
结洞在三十六洞里是属于实力雄厚,兵多人广,物资丰裕的一洞,地理位置十分优越,一直是侬智高想要拉拢的对象。
这个城池比辛夷想象的壮观许多。
夯实的城墙用砖石磊得很高,将整座城池牢牢地围在中间。
马车经过城门时,可以看到城垛上训练有素的蛮兵,往来的人群里不乏北宋的商贩和交趾的背客,各色人士混杂一处,牵马的、骑驴的,还有坐在大象上卖东西的……
其热闹程度不低于北宋的一些州城,景致人文却大有不同。
“九哥!”辛夷扭头瞥一眼阖眸养神的傅九衢,小声道:“紧不紧张?”
傅九衢睁开眼,“紧张什么?”
辛夷眨个眼,“在这里做女婿,其实还不错。”
傅九衢冷眼一沉,“皮子又作痒了?”
辛夷好笑地吐个舌头,继续往外张望。
他们一行做客商打扮,同行的还有一个知州派来的当地说客,傅九衢称他为石大人。
两辆车,一前一后入了城,很快便到达了土酋的住处……
让辛夷意外的是,土酋住处竟是建在一座座土干栏式吊脚楼的中间,不是城墙的砖石结构,而是竹木结构,只有地基由巨石垒成,刷成了鲜艳的颜色,看上去很是亮眼。
最令人惊叹的是,大门一望张灯结彩,就好像在办什么喜事一般,门口守卫的蛮兵脸上也喜气洋洋。
辛夷一怔,“这不会又要给女儿办喜事吧?难不成我真赶上了喝九哥的喜酒?”
傅九衢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袍角,“石大人。”
石大人在后面的马车上,年岁有些大了,一把白胡子,天气不冷,身上却裹得厚厚的,他上了马车上去递帖子,顺便一问才知道,原来明儿是结洞土酋的五十大寿。
帖子递上去,很快,土酋亲自来迎,让傅九衢和石大人一起带入了城中。
这是一个建筑精美的吊脚楼,楼下的芭蕉竹林在微风中瑟瑟摇曳,空气潮湿而温暖,景致极好。
顺着竹林望出去,还有一大一小貌似母子的两头大象在林子里戏嬉。
辛夷稍做梳洗,伸了个懒腰,“累死了。”
来的路上,他们赶得很急,又要防备侬智高派兵偷袭,神经一直紧绷,这时松懈下来,疲惫感便袭了上来。
傅九衢心疼地捏一下她的肩膀,“睡一觉,饭点我叫你。”
辛夷揉了揉发涩的眼睛,打个哈欠。
“你呢?”
傅九衢合上窗户,拉上竹帘,“我去和石大人说说话。”
“唔~”
在正式会唔前,先和中间人通个气。
辛夷了然地点点头,“那我可以在园子里走一走吧?”
“自然可以。”傅九衢转而叫来段隋,“跟着娘子。”
段隋应一声,按着腰刀就出门。
孙怀则是细心地拿来一件雌霓红的缎绮披风递到傅九衢的手中。
傅九衢会意地披在辛夷的肩膀上,顺便给了孙怀一个赞赏的眼神。
段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看到孙公公那马屁精的得瑟模样,偷偷哼一声才小跑着跟着辛夷出去。
院子里草木茂盛,出门便觉一股凉气,辛夷突然觉得孙公公能在傅九衢身边侍候这么久,果然是有眼色的,这都能提前预料。
她裹了裹披风,逛植物园似的观赏着园里那些不同于中原地区的植被和物种,慢慢朝大象那边的竹篱走过去,想看一看北宋的大象……
然而,大象仍在原处,象背上却多了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蛮族少女。
一件大襟的自纺蓝衣、一条垂直脚踝的长折裙,头上系着彩色花巾,脚蹬圆口绣花鞋,衣裙比中原女子更为修身,细窄的腰线若隐若现,皮肤略微黝黑,但五官细致,看上去明艳而健康。
但她的脸色就没有她的衣裳那么讨喜了。
坐在高大的象背上,她骄傲地睨视着辛夷,双眼里是冷丝丝流动的光芒。
“你是宋人?”
少女说着夹生的北宋官话,腔调怪异且满是怀疑。
段隋扶刀的手一紧,默默上前一步。
辛夷拦在段隋的身前,迎上少女的目光,欠身拱手。
“在下正是来自大宋汴京,敢问姑娘是……”
少女皱眉,仿佛辛夷的问话冒犯了她的尊严一般,很是不满。
紧接着,正在为小象擦拭的侍女便掉过头来,不满地对辛夷道:
“这是妲花,我们酋长的小女儿。”
妲花?这个在土司城家喻户晓的名字,辛夷的确是第一次听到。
于是再次拱手歉道:“不好意思,我只知道妲己,竟是不识伊人面。”
两个少女对视一眼,对辛夷的话似懂非懂。
接着,象背上的少女妲花,抬抬下巴。
“你是广陵郡王身边的人?”
辛夷微微一笑,大抵猜出这少女是何人了。
“是。”
妲花又看一眼她的侍女,抬了抬手上的鞭子,指着辛夷,“你,走上前来。”
辛夷点头应声,慢慢走过去。
段隋跟上,“娘子不可。”
“无妨。”辛夷不以为然地掀了掀唇,笑望妲花。
这样单纯的小姑娘她如果都对付不了,就凭广陵郡王那张招蜂引蝶的脸,往后她得受多少气?
妲花看她乖顺,气焰稍稍收敛了一些。
“你们都是广陵郡王的仆人?”
辛夷想了想,“是,也不是。”
妲花不解,“你说清楚,不要绕弯子。”
辛夷道:“有时候我是仆人,有时候我不是。”
妲花似解非解,但她的兴趣不在此处,碍于文化的差异,并不过多地细问,只道:“听说你们宋朝的男人都有很多妻子,是不是?”
辛夷如实道:“达官贵人可能会有很多女人,但妻子只有一个,妾无数。而穷人很多光棍,娶不起妻,更别说纳妾了。”
“妻?妾?”妲花嘴里复述一遍,拧着眉头思考片刻,“妻和妾有何区别?”
辛夷道:“妻是男子的配偶,只有一个。妾是仆人,供夫妻二人奴役,暖床生子,没有地位,可随便打骂和买卖。”
妲花捏鞭的手微微一紧,眼睛里露出几分涩意。
“广陵郡王有妻子吗?”
“这……”辛夷摇头,“没有。”
“妾呢?”
“也没有。”
妲花脸上的表情好看了一些,“那郡王也是达官贵人,为什么没有妻妾?”
辛夷笑一下,紧张地道:“我可不敢说。”
妲花看她欲言又止的模样,好奇心更重。
“为什么不敢说,我恕你无罪,你说便是了。”
辛夷看了段隋一眼,往前再走两步,压着声音道:“一般人家的女子,可不敢嫁郡王。”
妲花挑高眉梢:“为什么?”
“嗐!”辛夷云淡风轻地道:“郡王的脾性异于常人,寻常人都怕他得紧,哪里敢……唉有些事情,我不方便说,等姑娘往后见了便知道了。”
“我要你现在就说。”
“……”辛夷用一种同情的眼神看着她,“大宋的皇城司,姑娘可有听过?”
妲花再次摇头。
辛夷挑了挑眉梢,“一个抓捕关押人犯的地方,那里面的酷刑……唉我还是不便多说了,毕竟我们郡王来结洞是要纳妾的……告辞!”
她说着便要转身离开。
妲花紧拧眉头,“站住……”
辛夷回头看去,但后妲花的小脸都白了。
“酋长的女儿嫁给她,也是做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