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雪下得吓人哩!”
孙怀在汴京生活这么多个年头,从未见过像今年一样,雪大,风大。长风穿过马行街,将商铺门前的旗子吹得呼呼作响,孙怀白白胖胖的脸,一下下刺疼像刀刮似的……
再看傅九衢,一袭衣氅被雪风扬起,看着更显瘦弱。
孙怀身怕主子被风吹走,打个喷嚏揉着鼻子挡在风口上,傅九衢却恍然未觉,一直仰头站在药坊门口,看着被积雪压得雪白的檐头,还有那一块写着“辛夷药坊”四个大字的横匾。
“咳!这都几点了,药坊咋还不开门呢?”
孙怀一人自说自话,得不到回应,上前推了推门。
门楣上的雪掉下来,落在他肩膀上,孙怀呸呸两下,刚想拍自己身上,又扫到主子身上的雪,赶紧凑上笑容去拍,却被傅九衢一眼劝退。
“敲门。”
“是。”孙怀的手停在半空。
傅九衢只是望着他,目光里不见情绪,也没有喜怒悲欢,却看得他浑身鸡皮疙瘩……
敲门的声音响了许久,里面才传来一声不满地回应。
“谁啊,门口不是贴了告示吗?上元节歇业,到正月十八才……”
门咯吱一声拉开,湘灵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呆愣般看着药坊门口长身而立的广陵郡王,还有孙公公那张长得格外喜庆的面孔,好一会儿都反应不过来。
“哎哟,湘灵姑娘,外头雪大着呢,您快快迎了我们爷进去,煮一碗热茶喝起来才是……”
孙怀的声音拉回了湘灵的神思。
也让她的热泪,不受控制地淌了下来。
熟悉的人,熟悉的话,让她有那么一刹那,恍惚间又回到了辛夷活着的时候……
“我没有想到……哦,快快请进,郡王请进!”
湘灵手足无措地应着,小心翼翼地挪开抵住门板的凳子,边哭边笑,然后扬起嗓子叫人。
“安娘子,良人,你们快出来看看,谁来了……”
下雪天,屋里光线很暗,正堂没有点灯,但祭桌上还摆着祭品,香火的味道夹着药味闯过来,在漫天呼啸的风雪声中,像一把冰冷的刀子割在人的心窝上。
安娘子和良人跟着便跑出来,就见广陵郡王站在那里,一双黑亮深邃的眼,因为脸颊瘦削显得更暗更大,清清冷冷的面孔,白得如同纸片,那一身大氅裹在他清瘦修长的身上,隐隐可见厚氅下的身子羸弱不堪。
比前年离京时的他,好似脱了个人形一般。
但见旧时景,不见旧人面。
孙怀抹了一把泪,“我们爷来看看娘子。”
“郡王……”良人看湘灵在哭,也跟着落下泪水。
“我们娘子没了……这一年里,我们去府上找郡王好多次……都不得见……”
她哭,湘灵的哭声也大了起来。
“郡王能不能告诉我们,姐姐是怎么没的?”
傅九衢背对门板,面对祭桌,身影有些模糊,看上去却暮气沉沉。
安娘子见他沉默不语,左右看了看,拭拭眼角,心酸地笑道:“瞧你们一个二个的,急什么?请郡王去内堂坐着再叙话不行?”
傅九衢点点头,仿佛用尽了力气一般,缓缓抬步往里走去。
没有人知道他再次迈入药坊,要克服多大的艰难,才能在满是辛夷倩影的地方保持平静,而不是失声痛哭……
安娘子原想把他安排在内堂的茶室,有他以前常坐的躺椅,傅九衢却拒绝了,一路行来,去到后院的菜地,看土灶水井,看辛夷生活过的痕迹。
“她……”
傅九衢抬了抬手,想说什么,一口雪风飞过来,他忍不住咳嗽起来。
孙怀赶紧递上帕子。
安娘子扭头看他接过,这才发现郡王那只手骨瘦嶙峋,原本套在大指拇上的翠玉绿板指大抵是太松了,不见他再戴。
安娘子眼圈当即一热。
“郡王是想问娘子种的那些辣椒、玉米、西红柿是吗?”
傅九衢双眼赤红,不知是被风吹的,还是咳的,清淡的脸色也更显苍白了几分。
他朝安娘子点点头。
安娘子道:“作物都成熟了,也没等到她回来收,我们也不知怎么吃,便按她走前的吩咐,等秋成后,留做了种子,存放了起来……”
她轻轻一叹,“未免受潮,都放在了阁楼上。等开春了也种一些……等娘子大祥的日子,给她烧一些去。所以,我们还想请问郡王,娘子过身的具体时日……”
“她没有死。”傅九衢的咳嗽声停下,声音幽幽的传来,像雪风在呜咽,却异常坚定,“她怎么会死呢?活着的。”
安娘子先是惊喜,再看广陵郡王那张白得鬼魅般的面孔,与良人和湘灵交换个眼神,一颗心登时沉下去。
广陵郡王莫不是……疯了不成?
那模样看着咋这么可怕?
她们是不相信傅九衢的话的。
然而,诡异的安静里,却突然传来一道天使般清脆的惊呼声。
“真的吗?我娘没有死?”小孩子的雀跃来得猝不及防。
三念推开二楼的门,探头张望一下,很快便咚咚地跑了下来,燕子般扑向傅九衢。
“傅叔,你快带我们去找娘……我就知道,娘没有死,娘一定没有死……”
傅九衢微怔。
朦胧的天光柔和地落在三念仰起的笑脸上,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满是希冀。
在小丫头的背后,是慢吞吞走出来的一念和二念。
雪风的吹拂下,两个小子都没有抬头,但看得出来,长了个头,大了许多……但是比以前更瘦了,辛夷好不容易为他们养出来的肉,好似都没了,抽条似的,看着像两根竹竿子。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傅九衢一双幽深的眸子游弋不停。
安娘子几个人慌不迭地低下头,不敢出声。
一念抬头望着他,静默片刻,躬身拱手向傅九衢问了好,这才道:“娘的小祥之日,我们特地过来祭奠……”
傅九衢注意到三个孩子都穿着素白的衣裳,不是孝衣,但腰上系了麻绳,不由皱起了眉头。
辛夷死后,三个孩子原本是按规矩要为她“服三”的,但张巡回来后,将人带走,便为他们除了孝衣,这举动就是摆明了不承认辛夷是孩子继母的事实了。
三小只身上的麻绳,是他们昨夜过来后,安娘子找出来帮他们系上去的,但以前的衣裳是穿不了,只能将就,但他们都认为娘子不会计较这些,三个孩子能想着她,过来守孝一夜,已是欣喜。
“傅叔。”
三念欢天喜地,眼睛里像有星辰一般。
一念却是老成,低着头,认真地询问:“我娘真的没有死吗?”
所有的目光全都聚在了傅九衢的脸上。
傅九衢沉凝片刻,无声一笑,“嗯。”
一念抬头:“那她在哪里?”
二念:“是呀,那她为何不回来?”
三念:“娘是不是受了伤,不便来找我们?傅叔,你带我们去找娘好不好?”
傅九衢静静地道:“她在一个我们看不到也找不到的地方活着。但是,她可以看到我们,看到我们每一个人……”
众人:“……”
这不是哄小孩子的说法吗?
气氛莫名有点诡异。
孙怀见三个孩子的脸上满是失望,轻咳一声,又笑着道:
“今年的大雪可真大啊。我长这么大,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雪呢。”
“是啊,鬼哭狼嚎一般,像是有冤啦。院外的几根翠竹都被拦腰折断了。”安娘子叹息一声,摸摸三念的脑袋,语重心长地道。
“你们对娘子有这份心意,娘子在天有灵,也会欣慰的。现在你们快回去吧……莫要叫你爹知道,又得训人了……”
说着,她便低头去解三念腰上的麻绳。
“回去了,什么都不要提,尤其别提你娘,知道吗?”
一念乖乖地点头:“我们明白的……”
“才不明白呢。”三念突然打断一念的话,“我们做不做什么,他又不得理会。哼!在他家里就像坐牢一般,不是受他训骂,就是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给他的夫人跪下赔罪………在他家我不得半分快活,我不回去了……”
“娘在的时候,从来没有让我们跪过,过年时,因为我打碎了夫人的青釉双耳瓶,便让我跪了三个时辰………我哪里知道那鬼罐子有多金贵?我土包子,又识不得宰相家的好物……”
三念说着便跑过去拉住贞儿,双眼巴巴地看着安娘子,余光再瞄傅九衢,垂着眼皮道:
“我要留在药坊里,和安娘子和贞儿在一起。”
这一跑动,傅九衢才发现小姑娘的右脚确实是有一点跛的。
他目光一暗,“他对你们不好吗?”
一念避开他的目光,摇摇头。
二念嗤笑一声,“好呀,好得很呢,再没有那么好的亲爹了。”
三念什么都不说,红着双眼默默地抱住了傅九衢的腿,一遍一遍地唤着傅叔,听得安娘子几个地擦眼睛,却怎么也擦不干净,那眼泪就像是决堤了一般。
傅九衢面色渐渐冷凝。
“去里屋,你们和傅叔好好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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