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九衢是黄昏时分离开的,这次来传他的是宫里的人,找到长公主府去了,最后才在侍卫的带领下找到药坊里来。
辛夷没有送他,吃过晚膳便让杏圆去套驴车,准备回驿馆,没有想到曹大姑娘过来了。
穿过马行街的灯火,曹漪兰的小轿停在药坊门口。
她今儿个穿得极为艳色,但神情却显得极为落寞。
“喂!”她喊住正要离开的辛夷,“不着急走的话,陪我说说话呗。”
辛夷让人将她迎了进去。
这个药坊是曹漪兰出嫁前的噩梦,可踏入院落,她又不得不承认,这一隅灯火,温暖静谧,属实让人喜欢。
“恭喜你啊。”
曹漪兰说着有的没的,完全是无话找话……
“以一己之力全了无数京中少女的梦想。”
辛夷笑而不答,只是安静地坐在檐下。
曹漪兰又转过头来看她,在她眼里,眼下的辛夷与以前的那个人很是不同。
以前那个太锐利有攻击性,总让人看一眼就来气,而现在这个,从容温雅……很容易让人想对她吐露心事。
高淼年后就去岳州,陪赵宗实去了。曹漪兰闺中友人全都没了往来,她有什么心事也找不着人吐露,正难受得很,突然间觉得这个瞎子是个不错的对象。
“你听人说过没有?我也喜欢过广陵郡王。”
辛夷一怔,含笑,“是吗?”
曹漪兰:“你不介意?”
辛夷摇摇头,“郡王那么优秀那么善良那么可爱,不喜欢他的人,那才叫不正常呢。”
曹漪兰审视她,很想从她的微笑里找出点什么破绽来。
奈何并没有,这个瞎子漂亮温婉,柔容懿范,好像真的没心。
“唉。”曹漪兰在她身侧坐下来,看着院子,听五丈河的水声,幽幽一叹。
“但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年少不懂事,愚不可及,自以为家世了得,姿容尚可,便可以厚着脸皮做郡王妃了,后来……”
顿了顿,她看辛夷笑而不语,一声嗤笑。
“后来我过得还不如当初呢。广陵郡王不喜欢我,那都摆在明面上,蔡大烂人就不同了,嘴上哄着诓着,心里长满了花骨朵,开了一朵又一朵……”
“噗!”辛夷没忍住。
“你笑什么。”
“夫人真会开玩笑!您和小侯爷一定是恩爱得很。”
“……”
她要不是个瞎子,又是从大理国远道而来,曹漪兰铁定要掐死她的。
这不是在伤口上撒盐,故意讽刺她么?
“有恩爱过几日吧,刚成婚那阵子,新鲜的时候。”
曹漪兰不以为意地抚了抚鬓发,不知想到什么,突地笑了起来。
“今儿个人家还在隔壁锦庄里快活呢。可不恩爱极了?”
辛夷怀疑曹漪兰就是来找树洞吐槽蔡祁的,而她和唯一不同的地方就是无法给她任何建议。
“罢了罢了。看你的模样也是不懂这些的。但愿你好运,遇上的是一个如意郎君吧……”
曹漪兰懒洋洋地朝佩儿招手,让她过来扶自己起身。
“我是来找周老先生要安胎药的,一不小心跟你说了这么多。你听听就好,别往心里去……”
曹漪兰是真想开了,对眼前这个女人要嫁给傅九衢,羡慕是有的,嫉妒却已无半分。
··
仪凤阁。
一声惊叫划破了殿宇。
“爹爹……”福康公主摸着被赵官家掌抠的脸颊,双眼通红地盯着她,几乎不敢置信。
从小到大,赵祯从来没有动过她一根手指头。
福康是宫里唯一一个长大的皇嗣,如珠如宝地宠了十几年,第一次挨打,那泪水好似断线珠子似的往下掉……
“呜……爹爹……”
“哭。你还敢哭……”
赵祯说着,大巴掌又要朝福康抽过去,曹玉觞见他神情不对,生怕他暴怒之下失了分寸会伤害公主,连忙拦住他的胳膊,顺便安抚。
“有什么话,官家好好和公主说,不要让外人听了去,遭人诟病……”
到底还是曹玉觞了解赵祯。
他最在意的是什么?名声。
一句话就让赵祯冷静了下来。
“今日的话,我只当没有听说过。”赵祯慢慢垂下手臂,冷眼看着哭泣不已的福康公主,“你好好给我待在仪凤殿里反省。”
“爹爹。”福康见他要走,连忙伸手拉住他的袖子,泪光楚楚地仰起脸,“求求您,您就成全女儿这一个小小的心愿吧。女儿这一生别无所求,只求驸马遂我心意,是女儿中意的男子……”
“你中意的男子?你可知他是——”赵祯怒气冲冲地瞪着她,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他是个鳏夫!正头娘子都死三个了,你堂堂公主,是要去给张家当填房吗?”
“那你不也是一样。”福康被宠坏了,争执起来面红耳赤,不肯退让半步,“郭皇后、温成皇后,不也都没有了吗?说来父亲也是鳏夫,还有娘娘……”
她看着曹皇后平静的面孔,咽了咽唾沫才道:
“娘娘不也是再嫁,相当于给爹爹做了填房,天下人有哪个敢笑话你们?”
福康公主的亲生母亲是苗贵妃,但也得尊称嫡母曹皇后一声“娘娘”。因为有赵祯宠着,她这么说曹皇后并不觉得自己有多么过分,但赵祯听来却是气上心头,恨不得抡胳膊再扇她。
“孺子不可教也!你当真是被宠坏了。来人!”
他大声叫来李福。
“传朕口谕,从今日起,没有朕的命令,福康公主不得离开仪凤阁半步——”
“爹爹!”福康公主见父亲动了真格,流着眼泪哀求着,又扑向曹皇后,双手抱住她的腿。
“娘娘,你帮帮我,娘娘你帮帮我。”
“谁也帮不了你。好生反省吧。”
赵祯指了指福康,转身欲走。
谁料,福康突然抬头,当着曹皇后的面下了狠话。
“女儿就算是死,也一定要嫁给张郎,爹爹若当真不顾女儿性命,那今日便是你我父女缘尽之日……”
赵祯怒不可遏地回头,盯着她几乎不可置信。
“你在威胁朕?”
福康抚了抚脸上的巴掌印,“女儿没有威胁爹爹,女儿只想要自己的幸福……若是不能嫁给张郎,女儿这一生纵有富贵荣华,活着又有何意义?”
赵祯怔立当即。
曹皇后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脸上是赵祯痛恨的那种平静,好像事不关己,可也是曹皇后,轻轻抚着福康的肩膀,将她托起来,用淡然却沉稳的声音替他递上了台阶。
“终身大事不可儿戏,福康,你等你父皇冷静下来。”
“娘娘……”福康听到软语,哭着唤曹皇后,嗓子都哑了,“你是明白我的对不对?”
曹皇后微微一笑。
“你从小就懂事,又最为孝顺父亲,若不是一心为爱,不会做出这般荒唐事,说出这种荒唐话来的。”
“娘娘……”福康感动泪目。
曹皇后却是回头,看向赵祯,淡淡地道:
“官家,我替福康讨个恩典吧。”
赵祯厉目而视,“你要做什么?”
曹玉觞淡然的眼睛里带着几分坚定。
“与其让福康下嫁一个无情无爱的驸马,忧郁终老,官家不如成全了她一番情意。”
“曹玉觞,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赵祯有点急眼。被这一大一小两个女子气糊涂了,连名带姓地叫她名字。
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
曹玉觞愣了愣,笑了起来。
“官家原来记得臣妾的名字。”
赵祯冷冷相视,“你少在这里做好人。这桩婚事,我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
曹玉觞道:“官家既知同心却不能白首之苦,为何不肯成全公主兼葭之盼?官家既可以为了所爱,冒天下之大不韪,甚至不惜留下千古骂名,为何不愿退让一步,让公主与爱郎双宿双飞?”
赵祯身形一僵,盯住她许久无话。
曹玉觞微微勾出一抹笑意,回头看着福康。
“如今你可满意了?”
“多谢娘娘!”福康双手伏地,就要磕头。
“别急着谢恩。”
曹玉觞双手将福康扶起,目光温柔有力。
“身为皇室公主,你享尽了旁的女子没有享尽的荣华富贵,便要承担旁人不用承担的责任……”
“娘娘……?”
“你的婚姻不只是你一个人的幸福,还干系到江山社稷,干系到百姓福祉,不可脑袋一热就做出决定。”
“那娘娘是说……”
“福康,你年纪尚小,喜欢一个男子便当真是喜欢了。但这样短的时间,你哪里就能为漫漫一生的幸福做出对的抉择?”
曹玉觞说到这里,眼风瞄一下赵祯。
“我和你爹爹答应你之所求,但以三年为限。在这三年里,你和张三郎没有婚媒,视若常人。三年后,若你仍然一心要嫁给他,那我和你爹爹,一定会让你风光下嫁!”
福康错愕。
赵祯的脸亦是慢慢地侧了过来,盯在曹玉觞的脸上,久久无言。
··
傅九衢在福宁殿里等了一盏茶的工夫,才等回来赵祯。
“你来了。”此刻的赵祯,脸上已恢复了平静,仍是那一副儒雅君王的模样,好像在仪凤阁里对女儿咆哮唾骂的人不是他一般。
傅九衢连忙起身请安。
“坐。”赵祯阻止他行礼,按了按手,端着茶盏漫不经心地在主位坐下,等屏退宫人这才沉下脸来,恨不得将茶盏捏碎。
“这个张行远,长行市了!竟把主意打到朕的公主身上……岂有此理……”
最后四个字,赵祯咬牙切齿,那无辜的茶盏也被他重重地拍在了几上。
“朕留他不得了。”
“官家息怒。”傅九衢目光一暗,“眼下只怕还得留他一留。”
“你说什么?”赵祯愠怒地道:“难不成你还要和他讲兄弟情义?”
傅九衢摇摇头,端着茶盏慢条斯理地轻泯一口。
“若是官家出手要了他的性命,只怕公主知晓,会怨恨你一生,甚至做出什么傻事来,那就得不偿失了………”
赵祯:“依你之见?”
傅九衢淡淡弯唇,“上天欲使人灭亡,必先使人疯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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