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节搞定,范晋松了口气,就要让学生们翻开书本,照本宣科,李肆又是一声“等等!”
拍了拍教室前方,范晋背后那块立着的大黑板,李肆问范晋:“你真不用这东西?”
范晋苦脸,这家伙怎么对这东西这么在意?他不也上过蒙学,知道先生是怎么教的吗?根本用不着这东西啊。
李肆当然知道,就因为知道,他才要逼范晋用粉笔黑板。
“蒙学三百千,读完一年半,这可不是我想要的。”
李肆低声对范晋说着,这是蒙学的大致学制,《三字经》、《百家姓》和《千字文》,每本要学半年,而且还只要求学生会背诵会默写,对字句有初步的解读,不要求学生去掌握书中什么哲理什么中心思想。
在李肆看来,这种接近后世“填鸭式”的教育,其实是私塾教育的优点,能让学生的基础打得很牢,包括后面学习《古文观止》,乃至《四书》,都是这样的思路。以他前身“李四”为例,十岁就学到《四书》了,那点大的小屁孩,懂个鸟的儒家学理,书中字句的解读,都是背先生的讲解,核心要求就是背得滚瓜烂熟。等到年纪再大一些了,才去慢慢领悟内涵。
但他开这个蒙学,目的却不是要培养什么儒家士子,而是尽快认字写字,所以他在这条路上走得更远,直白说,他想要的不是填鸭,而是吹气球。
“三字经才一千一百四十字【1】,除开重复的,要学的不过三四百字,我要的是让他们最多两个月里就学会。”
李肆这话一出口,范晋被他刚才一番“治礼”拉得正高涨的心气顿时栽了下来,两个月?
“三百千,我要他们半年学完。”
接着李肆又挖了个大坑,将范晋的心气一脚踩进去,再填土埋实,压得范晋两眼发黑,半年三百千?
“李小哥,一棚之下,个个岂是渔洋?”
范晋姓子再软,这会也不得不抗议了,可话依旧说得委婉酸诌。李肆脑子转了几圈才明白过来,这是在说:你以为草棚里这窝泥腿小子都是王渔洋呢?这酸秀才,骂人也能骂出韵来。
王渔洋就是王士禛【2】,别号渔洋山人,去年才死,官至刑部尚书,诗名比官名更盛,是康熙朝的诗坛领袖。李肆前身的“李四”是读书人,当然知道这个鼎鼎大名的人物,这可是个八岁能诗,十二能赋,十五岁出书的神童。
“一个都不是。”
李肆很坦诚,他也不希望有谁是。
“我说了,这都是穷苦孩子,不指着读出什么锦绣前程,能识字认账就足够了。”
听到这,范晋脸色发灰,原本他满心把自己当作蒙学先生,结果人家只当他是个字识【3】,而且这份工还只是半年期的短工。
“可真有好苗子,半年后有了基础,教起来不就更方便了?”
李肆见他脸色不对,又加了这么一句,示意他这蒙学可不会只办半年,范晋才回过来一丝血色。
“半年内教会他们三百千,我另给十两银子,之后的束修给三倍!”
接着李肆丢出了大饼,范晋脸上那丝血色顿时染出了一片红晕。一月三两银子,对一个秀才身份的塾师来说,实在太过微薄。但他身为犯事之人,不敢张扬,只能跑到这穷乡僻壤藏着,能有这些银子,饭食还另计,住处也不要钱,这待遇已经很不错了。
而现在李肆给出的条件,接近了正常塾师的标准,就为了半年后那十两银子,还有每月九两的束修,他范晋也得拼上一把。
可转眼再一看教室里这四十号大小不等的穷小子,范晋那点烧起来的心火又冷了下去,半年教会四十个小子三百千,除非他有三头六臂……
“所以我才要你用这粉笔黑板。”
将范晋的脸色收在眼底,李肆也大略看出了他的心思,又啪啪拍起了黑板。
将范晋赶下了教室正前方的“讲台”,李肆站了过去。
“该怎么教书,我来教你。”
粉笔在黑板上哒哒划动,缕缕白尘飘落。
“我叫李肆,李……肆……”
李肆恍惚回到了穿越前的少年时代,同桌妹子的铅笔尖,还有老师的粉笔头,都很痛……
站在侧边的范晋,看着黑板上的大字,强自按捺住摇头的举动,李肆这字,实在是……惨不忍睹。先不说李肆本人书法如何,就说这粉笔,下笔硬邦邦的,撇捺弯钩也是轻重不分,只见骨不见肉,真用了这东西,自己苦练多年的书法也就毁了。
“李,老子李耳的李,老子是谁呢?太上老君,对的,太上老君,和我一个姓!”
李肆说到这,下面的学生们同声哦了起来,老子李耳什么的,他们都不知道,可太上老君,很少人不知道。眼前这个活生生的李肆,再加上太上老君,就这么跟黑板上那个很是陌生的符号融在了一起,虽然一时还不会写,要认出来却是不难。
范晋看着那字,还在皱眉,这话又牵走了他的心思,微微抽了口凉气,不管信不信,读书人都敬道佛,这么说话,怎么感觉很是有点……放肆?
“肆,不是四,记清楚哦。”
接着李肆强调了自己的“真名”。
“肆是什么意思呢?用在名字上,就是坦坦荡荡,堂堂正正!”
李肆可没学范晋坐着教书,就站在书案边,让自己全身上下都能被学生们看见。
“这话不对吧……,肆是……”
范晋继续犯嘀咕,哪有这种说法?接着又一想,这么解字也行。《说文》曰“肆,极陈也”,意思就是摆出来让大家看清楚,商肆这词就是这么出来的。李肆用在人身上,跟坦荡堂正拉在一起,并不算错。
“恐怕是段夫子解的……”
想到李肆原本是李“四”,这一字还是他老师改的,范晋暗自释然,他可不认为李肆有这学问,可他却不知道,李肆不方便说什么肆无忌惮,这才故意扯了过去。
李肆又在黑板上写下一个字,肆字太复杂,暂时没必要深入,他开始教三字经的内容。
“人”,写完这字,李肆转身面对学生,捞起衣衫下摆扎在腰间,双腿大咧咧叉开,挺胸抬头,两手抱胸,姿态很是昂扬。
“人,顶天立地,这就是人!记住了,站得直直的才是人!”
四十个脑袋瓜点动不止,像是春风拂动小草一般,太简单太形象,这个字,他们马上就会了。而李肆话里的双关,他们自然还领会不了,可李肆要的先灌输,后理解,说得不好听,这叫……心理暗示。
看到学生们如此鲜明的反应,范晋也有了琢磨。正经私塾里学生少,课程松,先生完全可以手把手教授,所以没这黑板粉笔的用武之地。可现在四十号学生,又要半年学会三百千,一对一的教法就不可用了,必须得有“公共教程”,将教学讲解展示给所有人,黑板和粉笔就用在这里。
在这个时代,不管是华夏还是老外,教育都缺乏这么一个环节,要么落在老师的嘴里,要么落在书上,没有一个平台把老师的讲解、课本和问答融在一起展现给所有学生,教学效率低下,道理也跟手工精雕细琢和机械大批量制造之间的差别一样。
老外在这方面也差不多,直到一百多年后,工业革命如火如荼,黑板粉笔才出现在大学课堂上。所以别看这黑板粉笔简单,李肆将它用在蒙学上,可是一桩颠覆传统的变革。
此刻李肆这么一展示,范晋姓子呆,不等于没头脑,一下就看清了这黑板和粉笔的好处。想到靠着这样的教法,可以将教学内容和讲解融为一体,同时传递给所有学生,范晋心中也是一动,推想下去,好像两个月学完三字经也不是什么天方夜谭。
可再想到粉笔字会毁了自己的书法,范晋眉头紧皱,心中那份抗拒还严严堵在胸口。
【1:《三字经》版本太多,字数也差很多,主要差别在历史部分。现在熟知的《三字经》是民国版,清初顺治版《三字经》是这个字数。】
【2:王士禛写诗的“神韵说”,至今还在影响华夏文学,年纪大一些的读者该知道朦胧诗,那也是沿袭了他的理论基础。这里多说几句,关于他的名字,还有一桩公案。他死后十多年,雍正上台,把他的名字改成了“王士正”,乾隆上台后,说这名字跟王士禛的兄弟不搭调,给人家改成了“王士祯”,所以后人很长时间只知道王士祯,不知道王士禛。虽说历代都有避讳的讲究,可像鞑子皇帝这样搞“死讳”的,还真少见。】
【3:清代工场、商行,甚至绿营里都有字识这个职业,也有在大街上摆摊的。干的是帮他人认字、读写书信以及其他跟文字有关的事,算不得正经的读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