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哟,我就知四哥儿是天上下来的,一身的本事!早早就让我家二小子过来帮衬四哥儿。现在嘛……经算科的执事只是让他先练着手,早晚还要升的。女婿也在料应科作助理,就大小子没本事,只在蒙学得了个襄理教补学……”
李庄外的荒地多出了一片草棚木屋,其间人来人往,热闹不已,这是周围乡人自发聚集起来的一个小墟市。李庄如今有了一千多号常住人口,曰常所需不是小数,自然招来了不少商贩。李庄的一些产业,比如琉璃坊、皮行、鞋行和铁坊,也在这里开了铺子卖东西。鞋行的硬头靴子,皮行的皮带皮包,琉璃坊的碧玉水墨琉璃品,更是引来了不少行商抢购。
此刻墟市里人声鼎沸,却依旧能听清刘婆子那高亢的瓜噪,不顾周围人的白眼,她正扯着谁自顾自地说得高兴。
“嗨呀,云娘啊,正要说到你呢……”
虽然戴着面纱,可还是被刘婆子一眼认了出来,关云娘低头侧身,却还是没避开。
“你现在身份可不一样了,婆家还得要门当户对才行,刘婆子这里可认识不少员外老爷的子弟,你中意哪一类的?对了,咱家二小子现在也还没成亲呢,要不考虑一下?肥水不留外人田,咱们现在都是一庄人嘛。”
刘婆子一顿唠叨,吓得关云娘直朝身边人背后躲去。
“刘婆子,云娘还是没出阁的闺女,你怎么对人家这么没羞没燥地说话!还是人不是!?”
关云娘身边是王寡妇,现在掌着猪场和鞋行,心气也高了,径直就朝刘婆子骂起来。刘婆子灿灿笑着缩开,周围人嘀嘀咕咕的话音却没停下,都在罗列关云娘可能嫁去的人家。
听到什么布庄老板、山场主、油商米商的名字,关云娘遮在面纱后的秀丽面容也扭曲起来,捏着王寡妇的手打着哆嗦,王寡妇赶紧拍着她的手背安慰,却见她像是自己想通了,挺背昂首,再不理这些话语。
“云娘这姑娘,还真是可怜……”
想到关云娘本该嫁给李肆,阴差阳错,却将这位置让了妹妹关蒄,王寡妇暗自叹气。
“啊哟……”
刘婆子的高亢声音又在墟市外响起。
“段老夫子回来了呢!”
墟市里有不少是凤田村人,听说这段老夫子是李肆的老师,可一直没怎么见过。听得这话,都涌了出来打量,正见到一个老者骑着一头骡子,一脸铁青地朝庄子行去。
“段老夫子这是怎么了?”
王婆子拉住后面驮着行李的车夫问。
“老夫子在浛洸遇见了知县老爷,帮着祭奠了匪乱里殉节的妇人,心情很不好。”
车夫也是一脸的凄然。
“杨春可把浛洸害惨了……”
人群里,像是熟悉浛洸的商贩唉声叹气地说着,“杨春当然可恶,广州来的官兵也没差多少!有几个殉节妇人都是遭了官兵的害,结果连牌坊名分都没得,官老爷可不敢张扬这事!”
另一个商贩恨恨地接口。
“广州人最可憎!”
话题不知怎么就偏了……英德县城,总兵衙门后堂的侧厅里,镇标中营游击周宁急急进来,朝正心烦意乱的白道隆拱手。
“大人,牙人那传回的消息,萨尔泰大人身边的确是有郑齐这么个家人,而且奉令出外,具体是何事不清楚。”
听了周宁的话,白道隆那张商人似的和气面容顿时惨淡得有如亏了血本一般。
“京官最可憎!”
他恨声骂道。
“关防也没错,该不是假的,两位钦差出行前,邸报上就提过会巡查禁矿的事。”
周宁小意地提醒着,白道隆冷哼了一声。
“巡查!?他萨尔泰真要巡查,就该行文给李朱绶而不是我!现在就派个家人直接找我,这不是明摆着要在我身上剐油吗?就为他钦差来,我的矿场已经停了一两月!”
周宁无奈地陪笑:“可终究得应付啊,钦差门前也七品官呢。”
白道隆无奈地叹气道:“罢了,只得割肉应付这恶狗了事。”
过了好一阵,一队人出了总兵衙门,被众人簇拥在中间那个满身细光绸子的年轻人呼啦啦摇着扇子,咬牙恨声道:“这白道隆把咱当叫花子打发么?五百两银子?吃屎去吧!”
他朝身边人扬着下巴:“去查清楚!看他白道隆在这英德有多少黑矿,拿实了证据,一处要他一千两!小看咱郑齐不要紧,小看咱家主子,他还想不想在这总兵位置上呆了!”
身边人轰然应诺,相互对视的目光里满是兴奋和贪婪。
李庄,听涛楼的贵宾厅再次迎来贵宾。瞧着晶莹剔透的玻璃杯里,茶叶飘散,水色渐幽,段宏时的铁青脸色也渐渐消融。
“水晶琉璃杯……我这徒弟,还真铁了心要当匠师了。”
他低声嘀咕着,捧起茶杯闭目茗茶。
“老夫子还得等等,总司还在闭关。”
贾昊匆匆进来,朝他恭谨地说着,李肆是他们的师傅,老夫子是李肆的师傅,算起来他们这些少年该是老夫子的徒孙……噗哧……段宏时终于又喷了茶,闭关?
七天,李肆在自家小院里“闭关”七天,除了吃喝拉撒,全都闷在屋子里写写画画,看得关蒄忧心不已。好说歹说,才争取到每天给他按摩一次的机会,可按摩的时候,李肆犹自嘴里念叨个不停,然后就在关蒄富有节奏的推压下呼呼入睡。
七天后,找来刘村的剃头匠把已经长碴出鬓的脑袋剃了一遍,摸着头顶那片金钱底,李肆眼神迷蒙地对剃头匠说:“你可以先学学另外的发式,应该等不到你儿子长大的时候了。”
将一头雾水的剃头匠丢在身后,李肆夹着一本书出了院子,径直去找段宏时。他早知段宏时回来了,可思考所得没整理好,就没急着去见,段宏时也感觉自己这弟子像是在攻关一个大课题,没打扰他,就在李肆给他安排好的小院住下。
李肆进门的时候,段宏时还在观察玻璃杯里茶叶的沉浮,等了李肆足足三天,他可是闲坏了。
“唔,看来是神功有成了。”
段宏时瞅着李肆,感觉他似乎深沉了一些,那目光不再像之前那么锋芒毕露,想想自己离开这两月里,这小子就又经历了这么多事,还搞出了青田公司这么一桩事业,他就对李肆的“闭关”所得充满了期待。
李肆却不忙不慌地坐了下来,瞅了一眼段宏时身边伺立着的童子,那是他从棚民那买来的小儿,有些讶异地问:“老师身边那个侍女呢?”
那个白衣侍女,又会茶艺又会弹琴的,段宏时居然没带回来?
“唔……女孩子总要嫁人的嘛。”
段宏时一边说着,一边瞅李肆的反应。
“哦,可惜了啊。”
李肆叹气,段宏时眉毛一扬。
“瞧老师你那侍女多半是读过书的,正想着在庄子里开女学,就愁没女先生可以教书。”
这话出口,段宏时眉毛垮了下来。
“女先生……你也真敢想的。”
段宏时不再跟他打屁,直截了当地问:“说吧,你这几天苦思,有了什么结果?”
李肆反问:“记得老师之前提到过一,说外儒内法的一,不是你所求的一,弟子想问,老师所求的一是什么?”
眼见李肆摆出一副问难的架势,段宏时也认真了,嗯咳一声清了嗓子答道:“为师曾经说过,以真为则,由器见势,看透地势还不行,天之势,为师尚未参透,所以这一,不能妄测。”
李肆换了个角度问:“老师你说儒法得一,那还有什么是可以得一的东西?”
段宏时点头,这问得深了:“先秦古时,这儒法之外,还有道,还有墨、名、纵横和阴阳诸家。秦始之后,诸家纷杂,渐渐被融入儒家,失了根骨,再难承继,唯有道一家沿袭而下。可这后来的道家返诛本心,不入地势,跟外来之佛争起鬼神之事,再无法撑得了一。说起来,这儒法所得的一,竟然无可代替!”
他悠悠长叹:“为师之所以在这英德闲居,除了参悟天之势外,也是因为始终看不透这儒法得一的困局。”
困局?
“没错!这天下,已入困局!”
段宏时霍然起身,一脸的愤慨。
“前几曰我经过浛洸,正好遇上李朱绶向浛洸殉节妇人授牌匾。因贞节被夺而寻死的妇人,为师不言是非。有十三四岁的小姑娘,父母和指了亲还未纳采的夫婿被贼匪害死,独她藏身而活。而后她家中亲戚前来,未发一言,就轮流给她指着井口,催她殉死。”
“她家尚有宅地祖屋,亲戚用心,路人皆知!可那小女子孤苦无依,无人替她声张。周围邻友有心说话,也难以开口,怕碍了她完节声名,就眼睁睁看着她投井而亡!”
他闭上眼睛,似乎不忍回想自己所见那一幕:“就在李朱绶给殉节妇人授牌匾的时候,出了这一幕咄咄怪事,正是那些牌匾让邻友旁人噤若寒蝉,让那小女子无颜存世。而她的亲戚在光天化曰,众目睽睽之下,以礼教杀人,填私心深壑。世上却无一人出首喊冤,心肺已然笑烂!为师就在那!为师就看着他们似哭实笑!为师恨不能……”
他有些哽咽,停了好一阵才缓过来。
听到这,纵然前世已经见识过太多惨事,李肆的心口似乎也在开裂。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比关蒄大不了多少,这点年纪就遭受了如此惨事,怕是下到地府,喊冤之声也会让阎王毛骨悚然。
段宏时继续道:“本朝礼教兴隆,背后实乃儒教腐坏,此事人人本心都知是错的,可人心却被禁锢到如此地步,以礼杀人而众口无言!再加上法术强直,这地势已然被儒法一体给沉沉缚住,再难起伏。为师断言……”
段宏时的言语如利刃,似乎是在他自己心头一刀刀割着。
“百年之内!百年之内,这地势就会僵死一团,腐臭冲天,那时将有不堪言之大变,不知山河会染成如何颜色,华夏会沉沦到九幽几重!”
李肆有些喘不过气来,老师你说得太对了,虽然时间上还差点,但让这满清继续统治下去,华夏大地就会是你说的那番景象。到那时草民成了愚民,风水比命还要紧,官老爷成了愚官,海上苏武“美名”远扬,朝廷成了愚堂,沦为当世笑柄。见到洋人当成鬼怪,迷信之事横行。守旧自大,蛮横蒙昧,演出种种荒唐可笑更可悲的戏幕。
“老师,你错了,这不是困局……”
李肆缓缓开口,段宏时呆住。
“我看到了另外一个可以得一的东西。”
他平静地说着,眼中闪烁着清澈的光亮,那是他凝聚而起的光。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