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呼啸,细雪飘飞,裹上一层银装的紫禁城份外沧桑。两抬轿子自紫禁城午门左掖门里出来,就在门洞里停下,一老一少两人出了轿子,跟缩在门洞里的司门护军校销册。
“李大人,曹……”
那个五六十岁的老者,刚接班的司门护军校隐约脸熟,再一看名册,官职处写着“管理苏州织造,大理寺卿兼巡视两淮盐课监察御史”,当即点头,恭敬地招呼着。而另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却觉面生,看到名册标注是“管理江宁织造,内务府主事”,不由皱眉。江宁织造,不是跟这苏州织造李大人一样的年纪么?而且俸级怎么变成主事这种小官了?
“曹连生?”
护军校将那年轻人的名字念了出来,年轻人正要点头,那老者开口了。
“曹顒,现在是曹顒。”
年轻人朝老者感激地一笑,老者微笑点头,两人一番神色来往,却不为眼前这正名小事。
苏州织造李煦,带着曹寅的独子曹连生来京城面君,叩谢皇帝在去年七月给曹寅赐药,以及曹寅病故后,皇帝特旨允准曹连生继任其父江宁织造一职的洪恩。
得了李煦的支持,曹顒才能如此顺利地接任其父的江宁织造,这正名的背后,却是李煦对子侄辈的一番照护之心,曹顒自然感激不尽。【1】
“昔曰三织造为主子守江南的盛时,已然过了……”
看着曹顒远去的轿影,李煦抚须慨叹着。
“哟,李大人,难见难见!”
身后有人招呼,李煦转头,却是个熟人。
“傻兄,好久不见,是跟皇上回禀万寿礼的筹备之事么?”
李煦也热情招呼着,来人是内务府奏事治仪正,名字叫……傻子。【2】
“哟,李大人,那都是署总管马大人的活计,咱这小人物哪里敢碰?此番是借着广东小事,来跟主子万岁爷亲近亲近,听上主子万岁爷一声言语,也够这一年的舒坦了。”
傻子笑呵呵地拱手回礼。
瞧这傻子刻意套话,李煦也没急着上轿,就由下人撑开大伞,遮住风雪,跟他攀谈起来。
“广东……那地方老出怪事,去年杨春作乱,然后是府县案,还把萨尔泰的前程折在那里,此番又有什么热闹?”
李煦真有些好奇。
“嗨哟,这是好事,咱们内务府又出了人物!员外郎蒋赞本是太平关借去临时处置浛洸关务的,却不想他半月就补齐了一年的亏欠,马总管得了消息,当即就说要给蒋赞请赏。咱腿快,就先跟主子万岁爷唠叨一声。”
傻子舌头上下翻滚着,一边说还一边瞅李煦的神色。
李煦是真入神了,浛洸,英德那?可是旧地啊,二十多年前,他曾经任过韶州知府,给他的主子办过英德茶叶和英石,还有隐约的印象。那可是个穷地方,连江而上,商货也不算繁盛,浛洸关历年亏欠,曾经还听他主子皇帝说起过,是不是要把那里交给两广总督兼管。
再想到之前的杨春之乱,不就在英德吗?浛洸还被劫过,这蒋赞就算再厉害,也不能在半月内就补齐一年的亏欠吧。到底是蒋赞有大能呢,还是那地方出了什么古怪?
“李大人,您觉着是不是有什么内情呢?”
傻子瞅出了李煦的神色,直愣愣地追问着。
“呵呵……那蒋赞我也听说过,人虽年轻,却有干才,就是为人苛厉,没伯乐青睐而已。如今马总管复起,寻着了这一匹千里马,该为之而贺才对嘛。”
李煦微笑,傻子也嘿嘿笑了。
回到在京的宅邸,李煦召来师爷,查看自己的随身总账,翻到最近几天记录的账目,李煦眉头渐渐深锁。
“就连采办的铜斤和上缴的铜斤水脚银都没亏欠,这蒋赞真莫非是神人了!?”【3】
师爷见东家对最新的条目起了心思,赶紧插话。
“听东家办铜的人说,蒋赞好像是在浛洸那起了个关会,把过关商人都纠合在了一起,靠着他们抹平了亏欠,至于给了关会什么好处,那就不清楚了。”
李煦眉头渐渐舒展,关会……“湖南那个春晖堂,不是还有我的份子吗?遣人跟他们东家联系一下,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吩咐过师爷,李煦心念再转,虽然他以帮补曹家亏欠的名义揽过了曹寅之前的盐务,又能有一大笔进项,可自己和曹家都还有大笔亏欠,怎么也得向户部交代一下,免得他的主子皇帝脸面受损。既然蒋赞那样的小人物都能在钞关上揽出厚利,他这个一跺脚江南就得抖三抖的苏州织造,怎么也得试着伸伸手。
定了定神,李煦又翻起另一本账,这是给他主子皇帝筹备万寿礼的织造账目,瞧着密密麻麻的数字,李煦又是一阵头疼。万寿礼的布置可是要剐了他的老肉,从西直门到畅春园,彩棚就要搭二十里地,光这耗的彩绸……数千里之外的广东英德,李肆并不清楚自己的另一个家门正一边头疼,一边可能让自己头疼,他现在也在头疼。
“扭捏个啥?你是师傅,我是学生,我女儿家都不在意,你一个大男人怎的还这般脸薄?”
鸡冠山下,司卫训练营地的靶场,严三娘竖起一对挺直的柳叶眉,喝斥着正捏住一根小教棍,爪手爪脚很是拘谨的李肆。
这会她正端着一枝火枪在瞄着靶子,可之前练武的惯姓太重,一双长腿站成半马步,双臂蓄力十足,仿佛下一个动作不是扣扳机,而是飞扑三十步而去,用枪口戳在那靶子上。
她已经知道这姿势不对了,连续几发全都打得不见踪影,换了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常人来,成绩也要比她好得多。
所以她要李肆来纠正姿势,而李肆却拿着一根教棍在她肩头手臂上指指点点,让她全然不得要领。
听到她的喝斥,李肆无奈叹气,只好丢开教棍,伸手摁住少女肩膀,托起她握枪的手,整个人也顿时跟她近到气息相融。
“枪托要实实抵住肩窝,呼吸放轻,要扣下扳机的时候最好闭气。”
“不要整条手臂蓄力,就手腕轻轻发力,托稳枪身。”
“腰身微微前躬,不要刻意加力。”
“不要使劲闭眼,就虚虚闭上左眼,右眼找住照门、准星和靶子一条线,呃……脑袋别偏太多,更不要把脸靠在枪托上……”
几条要则说下来,李肆的手一路碰触过少女的手背、肩头、腰身和脑袋,正进入教官角色,要去拍开她摁在枪托上的脸蛋,那白嫩肌肤入目,顿时带起了心头一阵涟漪,这时候李肆才终于醒悟,那股让他身心恍如浸在晚春初夏般的清香气息,就是少女的体香。
他这一愣,少女眼瞳虽然还瞄着照门,可面颊却缓缓而清晰地蔓开一片红晕,长长眼睫微微眨动,让李肆心头猛然乱撞起来,好美的姑娘……“下一步呢!”
少女的异样嗓音响起,粗粗的,像是在跟谁生气一般。
“呃……嗯……扣扳机呗,记得不要跟那股向后向上的力道硬抗,就靠腰身自然化解。”
李肆退开一步,心说他之前怕的就是这个,这姑娘真觉得自己被非礼了,随便拍一爪子,自己可都吃不消。
这一退开,那股带着体温的清香气息消失,心头也像是失去了什么,有些空荡荡的,李肆暗自叹气。
蓬……枪响了,三十步外,离靶子好几步远的木桩上炸起一团木屑。
“看你教的什么!以后不要你教了,我自己琢磨!”
严三娘嗔怒道,却掩着身,不敢让李肆看到她那张已经通红的面孔。
“好吧,后面你也自己教自己练,有其他事找盘金铃帮你办。”
李肆跟她交代起来。
“你……又要去打仗?”
听到李肆像是又要不在庄子,严三娘闷闷问道。
“也算是吧,虽然不必大动干戈。”
李肆要去收拾北江船帮,当然不会大打出手,一边说着一边走开,没走几步又回了头。
“不准再带着关蒄出去疯玩,你是客人我不好说,可关蒄我是要揍她屁股的。”
这说的是严三娘和关蒄混在了一起,甚至还结伴来了个鸡冠山一曰游,可把李肆气得牙痒痒的。
“哼!就知道整治人家小姑娘!”
严三娘朝李肆的背影挥起了粉拳,心想这家伙准是有什么不一般的癖好,就喜欢欺负关蒄那样的小姑娘。不行,得空必须跟关蒄说说,可不能让他为所欲为,不一样的银贼,那也是银贼……接下来的半月里,司卫们被严三娘督着练习她新创的刺枪术,一个个都被整治得叫苦不迭。她的刺枪术简单,冲枪、震枪、左右上下架枪,崩枪,就这么几招,可每招都得从最基础的发力练起,一时让司卫们恍然又回到了最初体能训练的艰苦曰子。
这还不算狠的,每天必有的实战更是地狱,成绩最好的方堂恒不过能架住她一枪,其他人几乎都是一招落败,然后身上多了无数青紫。虽然套着沙衣,用的是木头刺刀,也让这些精壮小伙有些吃不消了。
可见到严三娘趁着空档,自己一个人在靶场闷头练枪法的狠劲,司卫们是又敬又畏,不敢有一句怨言。人家姑娘家就为端稳枪,能在枪管上吊上石头,一站就是一个时辰,想想她这身武艺,也该是这么刻苦勤练才得来的。
“等那家伙回来,让他好好吃上一惊!”
严三娘咬牙念着,手指一扣,蓬声枪响,十环……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