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哪来的兵!”
“是不是洋夷!”
常赉、马鹞子和军标的守备游击们几乎同时跳了起来,太惨了,冲上去一百人,没一个人回来!
“喂,你跑来干啥?”
桥头沙袋阵地里,郑威不爽地看着郑宏远,这小子是郑永的儿子,比他晚了一期入水勇,结果训练完成后,和他同时升任哨长,让他看着就来气。即便是他们的“首领”,用人也讲裙带关系,哼……“路过,补枪……”
郑宏远嘿嘿笑着,逃脱了刚才那一阵排枪的清兵,再没能逃脱他这一哨的猎杀。
“趴下!”
接着郑威将他按了下来,被吓坏了的清兵赶紧又放起炮来,不如此他们就没办法喘气了。
“这还没逃?”
另一侧的阵地里,江大嘀咕着。
“别轻视敌人。”
朗松亮训斥道。
话音刚落,轰的一声,一颗炮弹砸得不远处的一堆沙袋散开,烟尘里还能见到两个横飞的人影。
“草!”
朗松亮骂着从李肆那学来的口头用语,伤亡还是出现了。
“开炮!咱们也有炮!”
朗松亮怒喝道,哨里的两门神臂炮架了起来。
接下来就是近半个时辰的炮战,两边炮声轰鸣,绵绵不休。清兵那边有十多门小炮,这边只有四门,后来又加强了两门,终于把清兵的小炮打得只剩一半,剩下一半退到了两百步外。而司卫这边也损失了一门炮,清兵炮手的准头不比他们差太多,就是炮太差,这一炮轰个正着,不仅砸烂了炮,炮手还一死一伤。
炮战失利后,清兵再无动静,只是一直在聚人。黄昏时分,九星桥东面的清兵已接近两千。不仅有两营军标,还有两营抚标,如果四营到齐,连带余丁,足足有五千人马。
到了这个时候,再要想把事情压在官面下,已经不可能了,连李朱绶都不得不向杨琳呈报说反贼盘踞青浦货站,而九星桥东侧,清兵的旌旗已然大展,这就是一场剿灭反贼的战斗。
眼见太阳快要落山,清兵再有了动静,这次不仅把炮再次推到了前面,还堆出七八百鸟枪兵和弓兵,在河对岸百步远外乒乒乓乓打得热闹。朗郑这两哨百多人虽然有沙袋掩护,一时还是被压得抬不起头来。鸟枪在这么远的距离没什么威胁,那弓箭就着实烦人,划着弧线射落而下,尽管众人都死死贴紧了沙袋,可还是不断有人被射伤。
朗松亮和郑威都下令不准还击,如他们所料,几辆马车的车厢被推上了桥,后面还跟着三四百肉搏兵。
谁都不是笨蛋,清兵这边很快就调整了策略,朗郑两哨的排枪,只将一二十个车厢没能遮掩到的清兵击倒,而他们这一冒头,也有好几人被急袭而来的箭雨射倒。
朗郑二人眼睛都开始发红,正在考虑是不是下令上刺刀,十多辆马车疾驰而至。三四百名司卫,带着十多门神臂炮,在桥头两侧展开,王堂合那熟悉的嗓门在司卫们耳里回荡着。
“狠狠地干!这么肥的肉,难得的机会!”
两军隔河,枪炮轰鸣声猛了数倍,河对岸的鸟枪弓兵如割草一般倒下,顿时招架不住。顶着马车冲到了桥中间的肉搏兵下场更凄惨,十多门神臂炮从左右两侧夹击,上千颗霰弹在桥面掀起了一场金属风暴,无情地翻搅着血肉。这次清兵们灵醒多了,一个个拔腿就跑,居然逃出去了大半。
“痛快!”
司卫们欢呼起来,王堂合却叹了口气,为了打退这次冲击,不仅用上了后备队,还将其他地方的守军调了过来,只在码头和货仓各留了一哨监视,可是不小的冒险。
最重要的是,青浦货站的力量,终于完完本本显露出来。
残阳如血,胤禛上了广州西面的城墙,看着远处升腾的硝烟,既是释然,却又凛然。如他所愿,终于把李肆逼反了,连他留守的青浦货站都如此强硬,这个人不止是邪魔,还是潜藏在广东的一个祸患。
火铳……强炮……想到之前听到的战况通报,冲上去的一百人瞬间全灭,一丝畏惧在胤禛心中发芽,自己是不是艹之过急了?虽说李肆的根底,在自己的逼迫下一点点显露,可还有什么是自己不知道的?万一搞得一省糜烂,皇阿玛会认同自己的处置?他是把自己当刀,该没想过让自己当炮吧……胤禛很清楚他老子康熙的行事手段,还以此为榜样,总是细心揣摩学习。就他所知,除了当年太过年轻,撤三藩时捅出了天大窟窿,之后做事从来都讲求谋定而后动,务求一发而至,绝不让事态不可收拾。不管是收台湾,还是讨噶尔丹,包括在关外和俄国人的对战,康熙都是稳步布局,没有绝对把握,甚少冒险。
想到这里,胤禛心中也越来越不踏实,就在这时,在前方观望战况的随从回来汇报了。
“死两百伤三百!连桥头都没攻进去?对方起码上千,全是洋式火铳!?”
胤禛眼前发黑,身体也晃了一下,随从赶紧扶住他,却被他一把推开了。
“去告知杨琳,把所有禀报反乱的呈文全都压下!前方的兵,旗帜也都落下来!”
胤禛这话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事情……变质了。
逼出一个反贼不是功劳,只有拿到人,或者平了反乱,这才是功劳。如果没能控制住事态,让乱子搞大,那自己没有功,只有罪,还是大罪!
想到自家老子治天下五十余年,安宁已有二三十年,胤禛这个二愣子,终于出了一身冷汗,他害怕了。可就因为害怕,他横下了一条心,这不是造反!在他收拾好首尾之前,造反之事,绝不能捅到京城去!
看向北方,胤禛又在衡量,是不是先别管这里了,等北面尘埃落定再说?
“不……这里居然放下了千人之军,一定存着什么秘密,或者是李肆所珍视的要物。”
胤禛一拳头砸在城垛上,青浦货站,必须拿下!
西关以南,洋行码头,一群人聚在酒楼顶层,从这里看去,青浦货站硝烟弥漫,像是仙山瀛台一般。
“真没打进去!?”
“我早说了,李肆的手下,一个顶十个!没有万人,那四……爷想要拿下青浦,怕是难。”
“李三江还真是仗义,就为守咱们的货物,居然也拼上命了。”
“他可不止守咱们的货物,守的还是自己的前程。”
“可敢跟四爷硬掰,真不愧是人物!瞧这热闹劲,六十多年来何曾有过?简直让人怀疑是不是要变天了。”
众人议论纷纷,却都是带着些惶然。这些都是商人,不少还是三江商会的。不说青浦货站有他们货物,李肆要倒了,他们也都要亏掉血本。
“还是那四爷心太狠!”
安金枝坐在里面,没去看青浦货站的景象,就一个劲喝闷酒,还不时拍拍桌子。
“是啊,就算要整治李肆,直接去英德抓人就好了。青浦货站除了他的船行,其他都是大家的货物,真被那帮广州兵冲进去了,那些东西还能剩多少?”
跟他一桌的商人连声哀叹。
“我都找过宪台大人,想帮咱们商人递个话,至少别动了货仓,可宪台大人说,他也爱莫能助。”
另一个商人和他同病相怜。
“我觉得这事很蹊跷啊,到现在了,衙门里都还没出公文,把李肆打为反贼?”
安金枝皱眉嘀咕着,观望的商人也都纷纷聚了过来,这事的确很蹊跷,打得狗脑子都快出来了,官府居然还没什么反应?甚至李肆那典史的官身都没剥去,这可是天下第一怪事。
“你们忘了,还有两位钦差在路上……”
有商人悠悠说着。
“眼下这形势,李肆是不是反贼,得看最后打成什么样子,他被抓了,才会是反贼。”
他打了个酒嗝,一幅高深莫测的模样。
“先不提他,咱们该怎么办?这时候去找李肆要银子,他肯定是不给的。”
“是啊是啊,管他们怎么个乱,咱们的银货得护周全了。”
商人们一边说着,一边都瞧住了安金枝,都知道他跟李肆关系不浅。
“看我有什么用?我那女婿为护着咱们的生意场,把他的家底都抖落出来了,那全是朝廷的忌讳!你们有手有脚,不会自己去护那商货?”
安金枝皱了好一阵眉头,终于下定了决心,将这番话吼了出来。
商人们眼神交流,心思统一了。
珠江南岸,几十条沙船泊着,船上站着无数身穿“船”字号衣的人,都在踮脚翘首打量着对岸的情形,可他们只能看到升腾的硝烟,看不到九星桥的情形。
“李总司要倒了,咱们的活计也就没了吧。”
“活计!?小心也被当作反贼抓起来!”
“咱们行船守货,怎么就是反贼了?”
“京城来的四阿哥说谁是反贼,谁就是。”
“官府不都一样么,我老爹以前走船卖点私货,还被打成海贼呢。”
这些人都是三江船行的船丁,可靠而有潜质的船丁被选去香港训练营当了司卫,剩下的人依旧埋头挣着力气钱,虽然不丰厚,一月不到二两银子,可曰子过得比以前轻松和简单得多。因为什么税钱,什么规费,都由船行代缴,他们不必再面对官府。
“不行!咱们真不能这么干看着!”
蹲在船舷边的江二跳了起来。
“那是打仗,江二,就连李总司之前都说了,给咱们的银子,只是卖力气的钱,不是卖命钱,咱们看着这事就好。”
“是啊,我看总司也是瞧着咱们顶不上什么用,不让咱们去掺和。”
其他船丁都劝解道。
“咱们不去打仗,去打杂总行吧?李总司真倒了,咱们不照样是反贼,脱不了关系么?”
江二握拳说着,心里却道,自己刚能活得松口气,朝廷就逼上门了,真当了反贼,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青浦货站,范晋和方王三人一脸忧色。
并不是为伤亡,白曰的战斗,死伤四十多人,远小于他们的心理预期,担忧的就是晚上清兵夜袭。虽然有了望台值守,马车队机动巡查,但青浦货站处处都是漏洞,清兵真要集结船只趁夜突袭,很可能要陷入一场混战。
正在商议是不是收缩防线,手下领过来两个人,一个是江二,一个是罗师爷。
“船丁也就罢了,广州府的衙役居然还要来守货仓?”
听了两人的话,范晋等人只觉无比荒谬,可接着罗师爷做了解说,让三人哑然,这场仗,还真是怪异呢。
“李知府是很念旧的,现在形势难明,他还有插手的机会。”
罗师爷这么说着。
原来是两帮人都在使劲,船丁们想出把力气,就算只是帮着嘹望都好。商人们说通了杨琳,让他默许由李朱绶出面,派衙役来将青浦货站的货仓区域从战场上隔离开。杨琳之所以敢点头,是因为他也说服了胤禛,而胤禛……也在担忧事态扩大,顺水推舟地同意了。
这对正头疼地广兵稀的范晋等人来说,可真是好消息。可对奉命进攻青浦货站,拿下货站主楼的军将们就难受了。被告知不准涉足货仓位置后,常赉、马鹞子还争取了一下,说不利于夜间突袭,如果晚上没得手,白天更不好打进去,胤禛只回了一句:“养你们是帮主子办事!”
不扩大事态,这是胤禛的政治,常赉、马鹞子等人的军事,就得服从政治。
常赉、马鹞子等人苦着脸,组织了一次过河突袭,要兜侧面解决掉守在桥头的司卫。可在人手充足的嘹望体系面前,突袭变成了突击,摸过去的一百多好汉,就只有二三十个会水的逃了回来。
打到这份上,抚标军标两边都不干了,他们标营里有点血气的汉子,不是变成了尸体,就是躺在英慈院治伤,剩下的已经吓破了胆子,现在还能聚在九星桥外,还是胤禛出了城,压着千把游击们镇住了脚,否则早就一窝蜂逃散。
“把广州城头的大将军请下来!”
胤禛咬牙下令。
“现在……我也害怕了。”
清晨,青浦货站主楼的了望台上,看着东面一列列牛车,范晋对王堂合说道。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