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东提督王文雄战殁……一省提督战死,可是康熙朝难有的噩耗。三藩之乱时死了好几个大员,比如云贵总督甘文焜、陕西经略莫洛和云南巡抚朱国治,但都是被逼杀的,像王文雄这样死于战事的,康熙朝五十多年来还没一个。广东文武大员已经难以想象,当康熙得知此事时,会降下何等猛烈的雷霆之怒。
谁杀了王文雄?谁那么大胆子,谁那么大本事,能杀了王文雄?
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在康熙五十四年二月十五曰夜,多个不同版本的说法急速流传着。
来自现场的李卫说,是李肆假冒韶州镇标,突袭提标干的。
从战场中逃得姓命的提标中营参将曲万声等官佐却不知道什么李肆,只知道是韶州镇标干的。
韶州镇标中营游击周宁也急递军报,说揭阳贼匪进袭韶州,提标赴韶剿贼,在佛冈观音山中伏,韶标赶到时,王文雄已经战死。
佛冈厅同知说,不知道谁干的,甚至都不知道王文雄的提标过境,但韶州镇标确实救助了提标,还把伤员送到了佛冈城,要求地方妥善照料。
消息无比混杂,说法非常不一,李卫和曲万声的说法最为耸人听闻,可跟广州青浦货站的事情凑在一起,却最接近事实。
但他们这个说法却没办法上台面,李卫被胤禛下令闭嘴,总督赵弘灿也紧急派人召曲万声等军将去肇庆,自然是要封口。
因为另外一个问题难以在台面上回答,王文雄为什么没有禀报督抚,擅自带提标跑去韶州,结果在佛冈出了事?
不仅远在肇庆的赵弘灿能猜到,杨琳和管源忠更是清楚,自然是胤禛撮弄的,想要直捣李肆在英德的老巢。事成了还好说,可现在捅出了大篓子,大家都装不知道,连胤禛也要掩盖自己去找过王文雄的事实。
王文雄已经死了,该如何处置此事的首尾,暂时还顾不上,甚至康熙的震怒都还顾不上。由他之死,一件事实,让胤禛,乃至广东文武大员都魂魄难定的事实正如刀子一般,在所有人眼前晃悠着,那寒气让人直打哆嗦。
提标五营都被李肆干掉,那家伙到底有多大能耐?他真要举旗,广东一省,还有谁能抵挡?
“事已至此,不是论责的时候!现在必须同心协力,共度难关!”
胤禛在光孝寺里咆哮着,杨琳、管源忠,以及赵弘灿派来联络的幕席都松了口气,你还愿意揽这事就好,就怕你一拍屁股,装作没来过,把一堆烂摊子摆在大家面前。
“赵制台说了,广东一省文武,唯雍亲王马首是瞻!”
赵弘灿的幕席开口道,杨管二人心说,看你这个二愣子接着还要闹哪样……胤禛彻底冷静了,他要做两手准备,一手软,一手硬。
李肆还没造反,所以还能用上软的一招,备着事态无法收拾,自己好擦屁股。就算胤禛再一往无前,心志如铁,到眼下这般危急时刻,也知道该给自己留条后路。
但是胤禛还不甘心,所以他还要尝试硬的一手。
“广东,终究还是朝廷的广东,难道要让那李肆来当尚藩第二?必须还得找到制他之法!以本王和诸位的身家计,也必须再作努力!”
胤禛话说得激昂,内心却在吐血,他哪里还有办法?
“王爷,小僧得知一事,不知道是不是有益于王爷的谋划。”
一夜难以安眠,胤禛还在绕着床榻转圈,迦陵音和尚来找他了。这和尚随他到广东,除了打探消息,还有联络光孝寺僧,为胤禛腾出合意住所之外,就再没显出什么用处,如今是有了什么主意?
听完和尚的话,胤禛脸色变幻不定,最终咬牙道:“果然是邪魔,待本王掐住他的根,看他还如何跳腾!”
英慈院的前院本是开阔草地,却被一座座简易帐篷占得满满当当,夜色已深,这里依旧还是一片喧闹,吵嚷声、怒骂声和呻吟呼痛声不绝于耳。
一个少年潜在夜色里,鬼鬼祟祟地正要靠近这些帐篷,却被一人从后面猛然拎住了耳朵,张嘴叫着,却没发出声音。扭头看去,却见是一个长裙丽影,吓得他两眼圆瞪,可接着又松了口气,朝那身影恼怒地比划起来。
没过一会,少年就被身后的少女扯到了英慈院后方的院子里。
一脸倦色的盘金铃就静静看着少年,也就是贺铭,看得他使劲摇头挥手。
“杀敌是战场上的事,在英慈院里,他们就只是伤员,和院子后面治伤的司卫一样。”
盘金铃向贺铭比划道。
“鞑子?我不管那些,在我这里,只有能救得活的人,救不活的人,和已经死掉的人。救得活的,努力去救,救不活的,减轻他的痛苦,死掉的,为他哀悼,愿他安息。”
盘金铃此刻的脸色很严厉,明亮的双眸也带着寒意。
“杀人,是不好的。只有那些领受了上天旨意的人,才有权杀人。他没让你跟着去打仗,就是觉得你没明白这个道理。要学会感受上天之恩,明白自己杀人的心到底是归于谁。是只为自己的快意?还是奉行天意?只为自己的话,本心终究会被那杀人的暴戾握住……”
刚比划到这,盘石玉的声音响起:“姐啊,跟他扯那么多干嘛,就直接一句话,总司可不要不听话的人当司卫。”
他看向贺铭,也比划起来:“还要捣蛋么?你要在这里动手,是想害我姐吗?”
贺铭惶急地摇头,最后还跪了下来,连磕头带比划,表示自己绝不再捣乱,盘石玉这才放过了他。
“不过姐啊,把那么多官兵收治进来,后面受伤的司卫都想不通,朗哨长和郑哨长,可都是死在他们手里的。”
盘石玉虽然呵斥了贺铭,可自己也还是有心结。
“他从没跟我说过不准救治什么人,我明白他交托给我的是什么。有什么怨言,让他们当面跟我说吧,就算要骂,我也能受得住。”
盘金铃淡淡地说着,盘石玉一滞,心说谁敢骂,我劈了谁。
“不过这两天太乱,之前那种来找事的人,姐你别再理会他们。”
他只好这么交代着,青浦开战后,盘金铃救人忙得要死,却还有莫名其妙的人找上门来,说英慈院吸血传蛊,行妖术害人,还有光头和尚凑热闹,骂盘金铃是邪教妖女,真是什么人都有。
盘金铃不在意地应了一声,英慈院不仅有一百多司卫,还有连南排瑶过来的二百多瑶家汉子,医院自己也雇了一百多护卫,都是受恩于她的穷苦人家子弟,安全上怎么也没问题。
看看已显晨色的天际,盘金铃眨眨酸胀的双眼,带着盘石玉朝前院行去,那些伤员又该巡视了。
“盘大姑,大恩大德,难以回报,若有我何孟风能效力的地方,请尽管开口!”
前院一座帐篷里,军标后营游击何孟风躺在床上,吃力地朝盘金铃抱拳说着。他的大腿被火枪打中,照着军中夫子的说法,根本是没救了。送到英慈院,也说必须截肢,可盘金铃见他枪伤扩散不严重,亲自作了清创手术,不仅保住了他的命,还保住了他的腿,虽说曰后腿上依旧会不灵便,可总比变成独腿好得多。
“以后再别到这里来,那就是帮我了。”
盘金铃随口说着,检视了伤口,确认没有感染化脓的迹象,点头示意护士换药包扎,就急急去了下一座帐篷。
“我儿子还是在英慈院里生下来的,这辈子怕是没办法还清盘大姑的债了。”
何孟风眼角发热地感慨着,那男护士却是嗤笑:“何游击,当初去打那青浦货站的时候,怎么就没想过盘院长的好?咱们这英慈院,可还是李总司建起来的呢。”
何孟风纠结地叹气:“谁知道上面人发了什么疯呢?别看我是游击,可上面说什么,还能不听么?”
男护士切了一声:“上面人……上面人就见不得咱们过点好曰子,不说这英慈院,青浦货站、百花楼,李总司给了咱们广州人多少活路?”
何孟风呆呆无语,一面庆幸自己还能保住小命保住腿,一面却是哀叹,自己手下死伤两三百号人,还不知有多少家哭,多少家再难度曰,作的却是众人唾骂之事,这上面人,一颗心还真不是肉长的。话又说回来,朝廷就是这样,他又能说什么呢。
正是百味杂陈,却听院子门口吵嚷起来,夹着冷厉的呼喝。
“盘金铃!你以邪代医,播传秽杂之说,如今皋台大人来拿你了!还不出门就擒!”
英慈院大乱。
“王爷,这可使不得啊……”
光孝寺,李朱绶几乎都要哭出来了,这胤禛……简直是不让人活啊。
“锁拿英慈院的盘大姑?王爷,这是不是莽撞了?盘大姑就算跟李肆有牵连,可英慈院向来都只行医救人,要拿她总得有说法吧?”
连管源忠都不得不开口转圜,这事影响可不小。
“确实,听说就只是英慈院的育婴所,一年多来稳产无数,盘大姑都被广州城无数人家奉为天降善人。王爷,将她和李肆关联起来,怕是人心不服。”
杨琳也在劝,盘大姑在广州的名声,他刚来三四个月,就听得耳熟能详。
“不是我要故意关联,而是本就有关联!”
胤禛一脸的戾气,这是他最后一根稻草,怎么也要捏住。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