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冠山司卫训练营建在山谷里,北面的山坡缓缓舒展,茂盛枝叶间,隐隐能见到一片低矮碑林,大片灰蓝加纯黑的身影正聚在一起,却听不见嘈杂人声,整片山坡沉郁得只剩下风拂枝叶声。
悠扬的箫声吹响,偶尔敲响的鼓点,拉着极长极重的拍子,似乎揉捏着人心。前奏之后,清亮的童子音在树林中升起,带得这滞重的气息直贯天际。
“艹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旌蔽曰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屈原的《国殇》,由童子的和音,以一句一拍的韵律,蕴喉唱来,在场数百人顿时只觉一股酸热之气贯通了眼鼻和咽喉,要将眼泪如决堤洪流般推送而出。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唱到最后,众人再也抑制不住,泪水从眼角涌出,滑过脸颊。
呜呜……小牛角号低沉响着,这本是冲锋号,用在军葬上,代表着大家对阵亡者无畏勇气的敬佩,也象征着烈士一去不复返。
蓬蓬……排枪轰鸣,这是代表大家会继续战斗,让这熟悉的枪声唤醒烈士的英魂,跟他们这些还活着的人在冥冥之中相会沟通。
硝烟弥散开,李肆、范晋、严三娘和张汉晋四人一起抬着棺木,走向已经挖好的墓穴。
这是在为柏红姑举行葬礼,这处墓园葬着三年来阵亡的数百人,将柏红姑葬在这里,她的名字会跟这些人一样,始终记在众人心中。
可现在,墓碑上还只有名字。
“为什么是空白的……”
队伍里,蔡飞看着那面墓碑,在心中这么问着,他自然不知道,在大屿山下,也有一处墓园,那里的墓碑一样只有名字。
葬礼结束后,众人退开,这是要给某人一个单独的空间。
李肆却没有离开,他还有话要说。
“接下来有一场大仗,有问题吗?”
“没有,总司!”
李肆拍拍挺胸肃立的张汉晋,然后摘下帽子,露出长着一层青茬的光头。
“坐吧……”
他蹲在了柏红姑的墓碑边,示意张汉晋也随意。
“对红姑,对躺在这边墓地里的人,我总是很愧疚……”
“总司,生死有命,我们做的事,怎可能没有牺牲?”
“别叫我总司,这是四哥儿在跟你说话。”
“好的……四……四哥儿。”
像是回到了三四年前,李肆还是李四,张汉晋还是张小仔,李四带着贾狗子吴石头,加上张小仔这十多个矿场里的小子,还有个拖油瓶关二姐,每晚都在凤田村的山坡上,教他们天文地理,教他们做人的道理,教他们找到自己的脊梁。
李肆眼神迷蒙地问:“心里有怨恨吗?怨恨我这个师傅,给你们了很多东西,却让你们又失去了很多东西,宁静的生活,亲密的兄弟,欢喜的意中人。”
张汉晋摇头:“四哥儿,有得必有失,你说的这个道理,我是明白得太深。怎么会怨恨四哥儿,只是……”
他也显得有些迷惘,眼神闪了好一阵,才低低道:“只是我们这些活着的,都有一个念头,如果自己也有这一天,墓碑上除了名字,还能写明白,我们到底做了什么。”
李肆叹气,这就是他的愧疚,在那个曰子来临之前,为他而死的牺牲者,墓碑上都只能有名字。
张汉晋继续道:“四哥儿一手递给我们理想,一手递给我们枪炮,枪炮握着,再实在不过,可是这理想,好像……”
他好一阵没形容出来,抬头看天,才寻着了合适的话语,“好像就是整片天,四哥儿,那就是你,但我们总觉得太过渺小,自己一个人装不下。”
李肆点头,的确装不下,能装得下,就能做更多的事,而不只是拿起枪炮作战了。
“会的,会有那一天的,我保证,不会太久远。”
李肆沉声说着,张汉晋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当然知道这些,但由李肆亲口说来,心中自然更踏实了几分。
张汉晋继续守着柏红姑的墓,他想多呆一会,这个带着一丝飒爽气息的少女,让司卫们都像是见到了严三娘的影子,不止是他,贾昊吴崖乃至他的兄弟张汉皖,对柏红姑都有点那个意思,却不想这姑娘却看中了自己。
“我不过是个呆头小子,既不如贾昊那般有城府,又不像吴崖那样爱说爱笑,有什么朝气,甚至我弟弟张汉皖,都比我能哄人,你到底是看中我哪一点了呢。”
张汉晋低低说着。
“张……指挥……”
思绪被这一声招呼打断,是蔡飞。
“不想埋在这里?”
蔡飞鼓足勇气,提到了这事。有家有族的人都不愿离家而葬,而且葬在这里,墓碑上只有名字,他和那些佛山兵都很难接受。华夏人都讲盖棺论定,虽然不是为死者而是为生者,可生者要想到自己死后都没个论定,怎么也不舒服。
不过蔡飞却在想,这葬礼却是再贴切不过,正合当兵人的味道。
“这事听凭自愿,不愿埋在这的,就跟那边的合碑一样,还是会在这留下名字。”
张汉晋解释道,这事李肆并没有强求,柏红姑之所以要在这里下葬,是因为她本是家中庶女,族祠里没有她的位置。
“听说……红姑和张指挥……”
蔡飞却转了话题,张汉晋微微一怔,然后恍然,原来是为此而来的。
“红姑跟我说起过你,说你跟他是师兄妹,怕你回去乱嚼她舌头,所以总是要躲着你。”
张汉晋淡淡说着,蔡飞呆了好一阵,脸上红成一片。
“不过她也说,你这个师兄,人很好,她只是自己心里有鬼。”
见蔡飞羞愧难当,张汉晋安慰着他。
伊人已去,纵有什么隔阂心结,也再难系住,蔡飞低低叹了一声,心中那丝对张汉晋的嫌怨也烟消云散,反而升起一股怜悯。
“说到埋在哪里,难道回家埋着,墓碑上也能写得明白,到底作了什么?”
张汉晋心思收回来,开始跟蔡飞认真谈了起来。
这一问让蔡飞愣住,是啊,回家埋着还能写什么?自然只能写假而空的套话,甚至连孝子都没办法写上……“这里埋着的人,我都记得他们做了什么。”
张汉晋起身,拍拍衣服,带着蔡飞,走进墓园深处。
“这里埋着的人,要么是为总司的理想而死,要么是为保护总司而死,为保护总司而死的人,不止红姑一个……”
“徐汉川,在三年前保卫李庄的时候,替总司挡了贼匪的鸟枪。”
“胡祥,他和另外十三个人,在百花楼一战里,为保护总司战死。”
“王思莲和陶富,他们也是为总司而死的,虽然另有墓地,这里也留了他们的名字。”
“现在是红姑……”
张汉晋看向蔡飞。
“既然当了司卫,生死就交托出去了,为保护总司而死,跟死于战场,一样,不,甚至更荣耀。”
张汉晋的目光此刻清澈无比,让蔡飞感觉有些不适应,这似乎不像是他所熟悉的常人,一般而言,这种难以述说的感觉,寻常人都称呼为……邪魔。
“莫非总司……真是神仙下凡?”
蔡飞只能这么想,为朝廷,为功名利禄而死,甚至为什么名节骨气而死,凡是这么理解“牺牲”的人,目光都是炽热的,可张汉晋的目光却如此平静,有如无欲一般,这气息似乎也能在那些加入天刑社的人身上看到。
“不,总司是凡人,他没有什么法力神通,也不是什么修仙得道的神人,他还有很多毛病……”
张汉晋的语气让蔡飞又是一愣,这语气像是在讲述一位平凡的亲友,而不是了不起的大人物。
“比如……他很爱面子,如果丢了面子,也会着恼。”
想着以前过往,张汉晋目光悠悠地说着,接着意识到在蔡飞面前说这些不合适,嗯咳一声止住了。
“只是他很有学问,他看透了这个俗世,而且他不想当世外高人,只求自己安定,而是想让咱们也站起来。”
张汉晋述说着自己的理解。
“就像是上古时代,人们茹毛饮血一般,总司就是得了火的燧人氏,要教咱们用火。”
蔡飞挠头。
“燧人?那不就是神仙么?”
张汉晋呵呵笑了。
“后人才会这么说嘛……”
后人……墓碑……两个词语交汇在一起,蔡飞忽然被一种莫名的悸动握住了心脏,自己当了这青田司卫,居然是在作着这样伟大的事业么?
可后人,到底会是怎样的后人呢?自己的墓碑,又能写下多少事迹呢?
那一刻,蔡飞有一种冲动,想要将时间拉过百年,看看后世的自己,到底是怎样一番面目。
“我想在后人的眼里,红姑一定会是一位脍炙人口的巾帼女英雄。”
此刻两人又转回到柏红姑的墓碑前,张汉晋带着一分不舍地说着,然后他和蔡飞一同,单膝跪下,两手抱拳,向柏红姑的墓碑深深行礼。
“马上就有大战,再有什么疑问,到战场上去找吧。”
分手之际,张汉晋这么说着,蔡飞重重点头。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