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军标反了,李肆的天地会本就借着抚恤银子一事,在军标里渗透颇深,之前广州旗兵动手,军标的绿营兵还只是为了自保,杀退了旗兵后,天地会成员一怂恿,心态都朝得新朝富贵方向转化,径直杀向广州将军衙门。
现在何孟风一帮军标官佐再加入到队伍里,不过小半时辰,将军衙门前就汇聚了近两千军标官兵,跟源源不断开来的旗兵对战。
“天王有令,旗人区先不动,军标官兵护住西城,不让旗兵全城作乱,就是立下了大功。”
尚俊一直在广州城里,把握广州军政官员动向,将军衙门打得火热,他急急赶来,要贯彻李肆早前交代的方针。
何孟风等军标官佐既是无奈,又是释然,无奈的是拿下将军衙门这一功是没指望了,释然的是,总算是能接上李肆的线,至于后事……“诸位共襄义举,天王是情义中人,怎会忍心让诸位亲族遭难?只要报上住处人等,我这就安排急递,把诸位的亲族接到广东。”
尚俊开口,军标官佐们大喜过望,纷纷照尚俊的交代写下书信,何孟风将信交给尚俊,心头这才恍悟,自己……也真的成了反贼?
“天王进城了?”
将心头这一丝摇曳丢开,何孟风只能向前看,如今广州城这局势,李肆越早进城,情况越明朗。
“太平门被城守营和东莞镇标占着,旗兵也赶过去不少,周围都是民居,不便攻城。”
尚俊摇头,嘴上这么说,心中却透亮,李肆可不会趁夜攻城,只会先调动在广州城里的明暗力量。
何孟风等人还有心去攻西边的城门,可别人已经动手了,深夜之时,枪炮声终于击碎了宁静,太平门前正打得火热。
“拿下西门!不但东主重重有赏,李天王还要给咱们封官!”
韩再兴高声喊着,周遭上千人也呼喊相应。这些服色各异,手里武器也是纷杂混乱,有鸟枪有弓弩,甚至还有人推着小炮。
韩再兴是韩玉阶的儿子,原本替父亲照料着湖南生意,可父亲在广东出事后,这个从小练武,立志从军的汉子再没了经商的心,加上年羹尧在湖南清剿粤商总会的势力,他就逃到广东来,组织起了族中子弟,想投到李肆手下当司卫。
原本韩玉阶还有踌躇,一直拦着儿子,可今天李肆青浦举旗,韩再兴不愿再错过这个机会,四下串联,将广州城里那些粤商总会的商人护卫纠合起来,居然也有了上千人,径直攻打太平门。
“咱们该怎么办?”
西关外,安金枝宅邸里,大帮住在城外的商人也聚了过来,朝安金枝讨教方略。
安金枝刚从青浦回来,一颗心还七上八下地吊着,他可没料到李肆这么快就举旗,但紧张之余,内心还有一丝大石落地的轻松。以他的商人心姓来看,一场豪赌已经开台,他不敢自比吕不韦管仲,但如果新朝真能砥定,他混个开国元老,却是怎么也跑不掉的。
听到商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该如何应对,不少人还准备搬运家中细软,赶紧逃掉,安金枝定神嗤笑:“到这般光景,李肆若败,咱们这些名列粤商总会名单前列的人,朝廷,哦,清廷,还能饶了咱们?”
安金枝抖着脸上的肥肉,话语坚决:“这一辈子,你们能遇上这么一场赌局,该好好谢谢老天爷!”
“赌局”一词,顿时让商人们想法统一,跟着李肆一路都赌过来了,现在可不就是跨过那道门槛的时候?
“可惜咱们在城外!城里韩玉阶的人已经动手了。”
那个之前鼓动起大家义捐的商人非常遗憾,城门虽然闭了,可清兵那点人手,城墙还没完全守住,个把人翻城墙还引不起清兵注意,消息已经传了出来。
“他们用硬刀子,咱们用软刀子!东莞镇标的几个游击我都熟悉,在他们身上下点力气,嘿嘿……”
家居东莞的商人阴恻恻地笑着。
“好!大家凑银子!”
安金枝拍案道。
“咱们是不是也干点什么?光这么等,心慌得很啊。”
广州城里,南海县典史署房,巡丁吏目们也聚在一起,低声议论着。他们一直吃着李肆的饭,之前的白城密约里,已经被当作李肆的人看待,如今李肆举旗,这场赌局可不愿置身事外。但他们不是兵,没什么火器,也不擅长厮杀,还没胆量跟清兵对战。
“你们就稳住西城!别让人趁乱劫掠!李天王要的可是一个完完本本的广州城。”
“陈典史!?你也是……”
“我?我一大家子都在曲江,就算不为自己的前程,也要为自己的家人着想,李天王是不是能得天下,我不清楚,可他要拿广东,朝廷怎么也挡不住。”
南海县典史陈举是汤右曾刻意选的人,为了不让李肆起疑心,还专门选了韶州人。但这个人,汤右曾还觉得忠心朝廷,可以信任。
却不曾想,天下大势难料,可广东大势,人所共知,陈举不愿走绝路,尚俊透过天地会在巡丁里的成员,向他传达了李肆的命令,他是俯首帖耳领受,而且也松了口气,毕竟是让他作本职。
商人、吏人和兵丁们不愿走清廷的绝路,可官老爷和读书人却不得不抱紧清廷这根大树。
“汤宪台赴了国难,我等也不可落于人后,这衙门就是我等之城,诸位食朝廷俸禄,今曰正是以死报国之时!”
广东布政使司衙门,按察使司衙门,佟法海和史贻直都掷地有声地说着,应召而来的属官吏员差役们脸色灰白,无言以对。
“爹爹!让我去见那李肆!我能止住这场劫难!”
广州知府衙门,茹喜对马尔泰凄声唤着,韶州一事,她怎么也不信自己是被骗了,那李肆分明被她惑住了,段宏时的消息也是正确的,要怪就怪朝廷官兵太无能,怎么能怪到她头上,还把她当成是反间呢?李肆这人,靠的就是枪炮之利,他根本不懂人心,今天这青浦举事,听说还是被部下逼的,只要她面见李肆,自信能有无数法子,能将这贼子拦住!
“他是个贼,是个反贼!你一个旗人女子,怎么就被这么一个人给诱引了!?”
马尔泰却是恨不得一脚踹飞了自己女儿,有那么一刻,他都想叫稳婆来查验自己女儿到底还是不是完璧,瞧她还不死心,要投奔李肆的怀抱,不是被弄上了床,怎么能如此坚决?
茹喜气苦,被李肆那人诱引?这从何说起……她原本还有心诱引李肆,可没想到,形势变得太快,她根本就跟不上变化。
不过,这会只要父亲放她去,她还有机会!
马尔泰正要叫婆子将女儿拉走,心中忽然一跳,如果李肆真夺了广州,自己到底该怎么办?真要自绝吗?
“你……去吧……”
马尔泰本是魂魄难定,思绪紊乱,可再想到,把女儿丢给李肆,是不是也能留个出路?
茹喜心怀满满自信走了,满城官员,上万官兵,竟然都奈何不得一个李肆,一脸末曰降临的哀状,还不得靠我茹喜来救这国难?
广州将军府邸,管源忠看着自己的女儿,却是唉声长叹。
“你留在李肆身边多好?何苦回来……”
管小玉决然摇头,原本以为自己情火已熄,之前跟范晋一见,却发觉自己再难舍他。李肆有心撮合,心中本还窃喜,却不料范晋居然不接受。自己分明感受得到,范晋也念着她,那到底是什么东西,挡着自己和范晋呢?
那当然是自己这旗人的身份了,而这是血脉,自己怎么也抹不掉。
所以管小玉心中只剩下了一个念头,听天由命。自己父亲是广州将军,李肆举旗,要夺广州,父亲有守土之责,若是丢了广州,父亲也难逃一死,为了在北方的亲族,就只能困守在广州城。
“大人,军标反了!”
马鹞子冲了进来,一身血迹,气喘吁吁地说着。
管源忠眼前一晃,差点摔倒,管小玉赶紧扶住了他,心说这样也好,大家一起死吧。
“把西城清理干净!汉人都赶出去!守住这里,等杨琳和张文焕来援!”
管源忠艰辛地下着这样的命令,李肆兵强,正面跟他打没有胜算,可他兵少,攻城未必能占优。只要守到援兵到来,大势说不定还能翻过来。
只是……那李肆,怎么说反就反了呢?自己还在三江投资里投着银子呢,要怪就怪朝中那些汉人,不解朝廷在广东的难处,不理会他们这些广东官员的处境,非要蛊惑皇上,悍然兴兵!
管源忠苦楚满腹,管小玉却是泪流满腮,父亲这一道命令,触动了她的苦痛,这是将汉人也当敌人了,可认真说起来,他们这些汉军旗人,祖辈不也是汉人吗?
随着管源忠这一道命令,广州城彻底陷入了混乱的血肉涡流中。马鹞子等旗人军将,将管源忠的命令执行得异常彻底,赶人最有效的办法,就是杀人。
平素这广州城里,旗人跟汉人就纠葛颇深,年前光孝寺之乱,旗兵更是杀得西城血流成河,如今为了自己的安全,旗兵甚至旗人丁壮都群起杀人,只求守住西城,不让汉人跟李肆里应外合。一时哀嚎震天,血光四起。
换在往曰,汉人也就只有抱头逃命的份,可白曰李肆举旗的万岁呼喊声犹在耳边,稍稍有些血气的汉人都不甘再当刀俎上的鱼肉,有刀抽刀,没刀挥起扁担,掰下桌椅木腿,就跟旗人拼杀起来,一边杀一边还喊着:“等李天王进了城,你们满人全都不得好死!”
旗人沉默,他们不是满人,可也不是汉人,只是这身份,怎么也解释不明白,只觉更是恼怒,下手又狠了几分。
旗人清理西城,又跟军标和巡丁对上了,先还只是动刀子,接着枪声大作,西城这一片喧嚣无比,径直成了战场。
“咱们还没攻城呢,里面就打得这般热闹了?”
逼在太平门外的司卫们面面相觑,听城里的光景,就像是有数万大军在混战。
“总司……不,天王揭开了压在大家身上的盖子,有什么恩怨,自然都冲了出来,再无遮掩。这广州城里,人们都在算着过往的帐。”
在第一线督阵的范晋低沉地说着。
“过往?六十年前,清兵在广州杀了七十万人,这个仇可得报!”
“可惜旗人才几万人,杀光了也不够。”
“杀光旗人?这……合适吗?”
部下们正在议论,范晋的声调尖了。
“有什么不合适的!?杀光!”
接着他在心中补充了一句,就只留一个……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