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溪山以东的炮战持续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清兵原本如急潮般的炮声渐渐缓了下来,竹山上,噶尔弼朝本军火器营统领咆哮道:“怎么慢了下来!?”
那统领瞠目结舌,无言以对,还要哪样?这般急射已经持续了四刻,他正为创造了本朝前所未有的炮击纪录而自得。四刻内,每门炮放了接近十发,总计上千发炮弹倾泻到了三里外的敌阵上,当年皇上亲征噶尔丹时,炮队也没有这般耀眼的表现。
噶尔弼摆出专家架势叱责道:“京营所带铜炮自是要缓放,可铁炮都是八阿哥亲自督造的新炮,铁比铜耐热,铜炮停了,铁炮怎么也要……”
话音未落,轰的一声爆响,炮兵阵地上,一门火炮炸成数截,碎片带着人体高高飞扬而起,吓得周围的炮手一哄而散。
炸膛了,不必那统领解释,噶尔弼就明白,停下炮击是迫不得已。
“这点银子八阿哥也吃……”
“贼军”的炮轰依旧绵绵不绝,在噶尔弼大军阵线和炮兵阵地一带肆虐着,噶尔弼不满地嘀咕了一声,火器营统领想分辨两句,却发现这事实在难对一个外行解说清楚。
胤祯此次拖来的百多门大将军跑,三十多门是京营铜炮,剩下的全是胤禩督造的新式铁炮。所谓“新式”,也不过是针对铜炮而言,铸造工艺还是老办法,之所以姓能上有所提升,不过是用了广东生铁,炮壁砂眼难以避免,炮膛也难以旋磨。
虽说胤禩在这六七十门新炮上肯定落了不少好处,但对比铜炮,还是省了几万两银子,而且实战能有如此表现,持续轰了半个时辰,也足证这铁炮已是相当精良,胤禩在此事上的确下足了心力。
那统领的小小自得很快被“贼军”毫不停歇的密集炮火击碎,他只觉当面贼军至少也有百门火炮,而且越打越准。不仅轰散了在大将军炮阵左右集结,准备炮停后冲击的大队人马,还不断将炮子轰到了炮兵阵地上,至少有六七门炮被轰得炮倒人亡。
清溪山以东三里处的贺家山上,察觉到清军炮火减弱,赤雷营指挥使赵汉湘嗤笑道:“现在就没劲了?接着该让他们尝尝什么是真正的炮。”
跟清军对轰的只是虎贲军龙骧军两军炮翼,不过二十四门十二斤炮。可平均一分钟一发的射速,一小时内轰过去的炮弹比清军百门大将军炮还多一成。有事先测定好的标尺,有炮手已经非常熟悉的炮表,炮击精度比清军高出太多,打得噶尔弼甚至胤祯都以为这就是英华军的炮兵主力。
加上清溪山上的火炮,罗家山上,眼观两处被隆隆炮声淹没的战场,胤祯都觉心中发寒,贼军区区两万人,就有百多门犀利火炮,怪不得之前历路官兵都被打败。
“幸亏此战带来了百多位大将军炮……”
胤祯心中还庆幸不已,却听咚咚炮声又加入到这巨响声乐中,罗家山上的京旗官兵同时“嘿吆”一声惊呼。
这不是一般的炮声,数里外都觉耳鸣不已,“平地惊雷”都不足以形容这声势。凝神看去,是贺家山方向新起的炮火,胤祯内心依旧平静,但这平静却如鼓面,被那炮声轰得嗡嗡起颤。
赤雷营的十六门二十斤炮发话了,炮弹虽然还不到十二斤炮的两倍重,却携带着至少四五倍的能量,木栅粉碎,石墙崩飞,在人群中拖出长长血肉轨迹,竹山下集结列阵的清军大队如疾风涤荡下的草丛,偏偏倒伏,马嘶人嚎,混乱不堪。
“这是五……六,甚至七八千斤大炮!”
“至少四五十门!”
炮声裂天,频率密集,这般威势,连胤祯都听出了“底细”,不由心头大颤。
“着噶尔弼全军突进,不得延迟!”
胤祯急了,再被这般轰下去,噶尔弼的五万大军可扛不了多久,趁着血气未消,赶紧冲过去跟贼军战成一团,或许还有胜机。
看看南面蔡家岭方向,烟尘正朝北席卷,胤祯紧咬牙关,他只能这般期待了。
胤祯的命令还没传到噶尔弼处,噶尔弼自己已经动了,连火炮阵地都被轰得淹没在烟尘里,他倚以为破敌利器的大将军炮再难发话。
可他慢了一步,将佐们努力约束着炮火下混乱不堪的部下,阵线还没完全铺开,虎贲军龙骧军的宽大浅阵就平推而来。
炮弹在头上呼啸而过,鼓点如提线,将脚步串连起来,各营唱着不同的战歌,万人大军铺开,八营列为四道阵线,三四里的正面尽数遮蔽。
清兵人潮在这道宽大正面终于聚拢出击,却是锋头四起,轮廓如狗牙一般参差不齐。快的快,慢的慢,奔出一里外就前后左右四处脱节,偶尔聚起了密集人潮,却在火炮轰击下很快崩裂。
七月九曰午后二时许,竹山战场,英华军和清军终于亲密接触,只是在这之前,清军已被火炮、飞天炮、掷弹兵这些前戏连番调理过,当两三里长的阵线上,排枪喷发出一条长龙时,噶尔弼这支大军,连将领带士兵都是两眼翻白,浑身发颤,抱头就逃。
“对面是群娘们么,羞得都不敢见上一面!?”
张应当面的清兵该是湖南绿营,老对手了。挨了一顿排枪,见红衣大阵继续推进,就知道这些红衣兵憋足了劲,再没耐心原地开枪,而是将那又粗又长的尖铁棍插上了火枪,要冲过来强势插入,顿时吓得撒起丫子,转身狂奔,也气得张应破口大骂。
“一泻如注,畅快……”
韩再兴之前可没打过这般正规的阵战,带着一营千人的单薄横阵朝数万清军人潮逼去,内心其实无比紧张。此刻见对方在一顿排枪下就崩溃,他两眼瞳孔扩散,腿也微微发抖,只觉尿意难当。
“我早就知道的,早就知道的……”
谢定北指挥着自己一营人马稳稳推进,而他自己却一边走一边嘀咕着,身边江得道诧异地看着这个营头,心说你现在又不是清兵,你哭个啥?
“北面……没问题吧?”
何孟风这一营在最南面,他的心思却已飞到了北面,在他看来,现在能再左右战局的,就是北面那桩不明因素了,至于眼前……眼前做的事,跟之前在郴州对战湖南民勇的境遇比起来,简直就是闲庭信步。
“问题是他们敢不敢来。”
这条长龙横阵的北面尽头,张汉皖也正朝北面看去,跟何孟风一样,他的心思已经没多少在眼前的战场上了。
“那边……能行吗?天王身边可没有多少兵了。”
部下有些担忧地看向清溪山方向,那边正响着爆豆般的枪声。
“该是不行了,我是说鞑子。”
张汉皖脑袋都没转。
“岳超龙干得好!”
正觉两面战场都在崩溃,清溪山下湖南民勇的攻势,如同一根救命稻草送到了胤祯手里。
“本帅不退!岳超龙正撼那李肆本阵,令甘州提督刘世明统马队速攻!”
他拒绝了部下让他后退的建言,满脸赤红,脖颈贲张。
机不可失!
李肆本阵危急,两面贼军必定要回援,趁他们注意力都在清溪山时,让马队从竹山北面突入,竹山贼军必定崩溃,这样至少能握住了半胜局面,甚至还可能趁此机会席卷清溪山,拿到最终的胜利。
“岳超龙在想什么呢?我是没什么兵了,可这里是个炮台啊……”
清溪山上,李肆白了一眼正聚起数百侍卫,要跟湖南民勇来场肉搏战的龙高山,朝远处的王堂合挥手。
王堂合任职黄冈山驻守营,在韶州憋了好几个月,眼见兄弟们驰骋战场,自己却成了庙子里的菩萨像,早已经牢搔满肚。宜章之战,江西绿营要么被殷特布拉到福建,要么被胤祯征调到湖南,再没威胁韶州的力量,李肆就把他也调到前线。
时间虽短,工程和兵力不足,可由已经熟悉要塞防卫策略的王堂合调理,清溪山隐隐成了一座炮台,一万湖南民勇的攻击,远在王堂合设置的防线承受能力之下。
十二斤炮继续轰击着蔡背岭方向,支援羽林鹰扬两军,这两军汇聚在清溪山上的数十门八斤炮开始轰鸣。这些八斤炮的设置循着清溪山的视野脉络,将几处便于冲击的山脊严严封锁。
泥土山石崩飞,正从这几处山脊推进的民勇成了再便利不过的靶子。这些民勇遭受了本次大战里无比庄重的待遇,他们是第一次遭到交叉炮火轰击的受害者。民勇本就怕炮,突前的数百人被炸得七零八落后,纷纷溃退下去。
岳超龙不甘放弃,山脊走不了,那就从山坳爬上去!可陡峭山坳处却被排枪和开花弹封住,守军不过数百人,占据险峻地势,岳超龙也只能徒呼奈何。
这时李肆的目光也转向了竹山北面,虽说有些荒唐,但那个第一次上战场的胤祯,在这般严峻形势下,怎么也要扑腾一下,再荒唐的事,他应该都能干得出来。
“荒唐!此乃乱命,怎可接受!?”
竹山北,统带一万马队的甘州提督刘世明怒声喝骂道,那十四皇子看起来还像是懂点军事,可现在怎么也昏了头!?竹山战场本就很狭窄,没有周旋的空间,他这万人马队只能直愣愣来回冲杀,对方稍稍有点脑子就能克制他们。
不止如此,要进入竹山战场,还得通过一条更狭窄的谷道,贼军只需要用上千人,就能在谷口堵住马队,到时候可是人马受阻,坐以待毙。胤祯这道军令,完全是要他这马队去送死!
他这马队在这一战里就没办法发挥作用,留在竹山北面,是为了遮护后路,直白说,战事不利时,就要掩护大军后撤。现在将马队都填了进去,到时候可是满盘皆输,连点老本都保不住的惨状。蔡背岭战况如何他不清楚,可竹山战况看在眼里,老行伍出身的刘世明心知肚明,噶尔弼已是败了。
“军门,大将军急令可违抗不得,到时追责……”
部下赶紧劝解,刘世明一怔,这话说得没错,真是要败了,清算罪责,他这个抗命之人可是首当其冲,到时康熙和朝堂可不管战场到底是个什么情形,就只顾着找人顶罪。说不定整场决战的败因都要落到他身上,他可扛不起。
“顾参将,统带肃州凉州镇马队进击!”
刘世明脑子转得快,让自己的中营参将统带大约三千马队冲进去,既也遵从了胤祯那模糊不明的军令,也能保住自己主力。
三千马队急急南下,感受着地面的微微震动,扼住战场北路的龙骧军统制张汉皖摇头,鞑子主帅还真惦记上了马队,看来已是急疯了。
“对付马队有一百种办法,可对上只能朝着一条路奔进的马队,一个办法就够了。”
张汉皖嘀咕着,让部下将军中的八斤炮拖了过来。
十多门八斤炮摆开,就已经将这狭窄谷地的正面堵住,再在侧面摆上七八门炮,形成一道浅浅的半月炮阵。将周围所能找到的零散兵力大约六七百人集中起来,就在炮阵两翼的矮坡上列阵,而炮阵后方则是二十来门飞天炮,布置妥当时,当面尘土巨龙已经涌到百来米外。
张汉皖的龙骧军终于在这一战里捞到了最大甜头,清军三千马队自竹山北面猛扑而下,可惜只有一条宽不过数十丈的窄谷通向竹山主战场,拉成长长队列的马队眼见就要奔出谷口,却被一阵混杂而猛烈的轰鸣声淹没。
这处窄谷原本无名,后来则被命名为“绝马道”,名字正来自于清军在宜章所遭受的最惨烈的摧残。
八斤炮轰出的炮弹,几乎每发都要贯穿七八匹马,两侧排枪很快就将谷口堆积起一道人马尸堆,而飞天炮将密集的碎裂弹片泼洒到狭窄谷道里。这狭小地域里,正面有凌厉炮弹,左右有夺命枪弹,头上还有开花弹,人马亡命撞挤,嘶嚎不断,这狭小地域宛如堕入血火地狱。
“转……”
噗的一声,一发炮弹擦过甘州提督中营参将顾世龙的身体,他正挥手招呼全队拨转码头后撤,喊了一个字,感觉情形不对,眼角一瞄,自己整条右臂已不翼而飞,血雾正从断臂处喷洒而出。顾世龙眼前一黑,栽落下马。坐骑惊惶不安,一蹄子踏上了他那单眼花翎正悠悠晃着的头顶。
“大帅!赶紧后撤!”
从罗家山看去,马队在竹山狭道里如置身炼狱,惨状连诸多老将都闭上了眼睛,有神智还算清灵的部将嘶声喊着,终于提醒了众人,战况已是不可收拾。
“不……现在怎可后退!?”
胤祯嘴皮都已被咬破,他终究是第一次领军,见到自己的大军虽然在两面战场连遭挫折,可现在也只是被贼军压到山底,还没完全崩溃,他要一走,那才是真的完了。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部将们却一时难以向这个外行解释清楚,就是趁着现在还没彻底崩溃的时机,带着中军走,还能保持大军完整建制,若是山下两军全崩了,那时要走,就是零零散散仓皇遁逃的下场。
“再说岳超龙那……”
胤祯对还在清溪山下努力的岳超龙还抱有信心。
正在犹豫间,天色忽然转暗,寒风拂过,淅淅沥沥的雨点落了下来。
“天……天降甘霖啊!老天……不,皇阿玛保佑!”
胤祯呆了一下,然后狂喜,下雨了!下雨了!贼军枪炮再无用处!贼军……败了!
想到这一战对心肉的粗暴磨砺,他不由喜极而泣,身边不少部将也都是泪如雨下,更有人跪了下来,展臂谢天。
可哭声里夹杂着凄绝的长泣,让胤祯等人讶异不已。
“完了啊,呜呜……贼军、贼军更善雨战,当初广西梧州一战,就是在雨中,以区区数千人,肉搏败了广西五万大军,呜呜……”
参与过梧州血战的湖南军将哭得无比伤心,胤祯等人如遭雷击,全都呆住了。
“就是那帮蛮子!那苍梧营,就是靠着梧州雨战才得了军名!大帅,赶紧走啊!”
一股千人左右的贼军逼近罗家山下,湖南军将更是吓得魂不附体,其他部将也都被吓住,径直抱住了胤祯,将他朝着后方拖去。
抚远大将军将旗在雨中蔫下,旗虽然还在,将帅却已经跑了,再无人马穿梭战场,联络延信和噶尔弼两军,宜章之战,在下午五时左右开始下起的小雨中步入真正的尾声。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