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督苏州,李卫一脑子浆糊。
不管是发布谕令的廷寄,还是在密折上的御批,雍正说话历来都嘴碎,恨不得臣子是提线木偶,照着他交代的步骤一二三四去办就好。可这一次的谕令却格外含糊,只说让他看好浙江和江苏两省,整个江南都要把稳。
这么大的变化,就这么一句交代,李卫没想明白。最初他以为雍正是要他整治李煦那帮织造党,毕竟那家伙就在苏州,他这总督衙门搬过去,就是要跟李煦同城打擂台。
可递送密折的家人从内廷奏事处太监那打探到,最近雍正处置最多的事还是查家一案,让李卫隐隐有了头绪,查家这一案,方向有变呢。
隆科多被断然拿下时,李卫还吓了一跳,以为雍正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等整治查嗣庭时,才明白是要搬开妨碍新政的石头。
李卫觉得隆科多脑子有问题,或者说一辈子的理智都用在那一夜了。那一夜隆科多真牛啊,他选谁当皇帝,谁就能成皇帝。如果不是选雍正,而是去找允禩,今上多半也成了笼中的金丝雀,而自己也该被放到了宁古塔。
可那一夜之后,隆科多就彻底傻了,以为皇帝还是由他摆布的,竟然在新政事上跟雍正唱起了反调。更招雍正忌讳的是,隆科多亲手扶起查嗣庭等人,用作自家的朝堂班底,而查嗣庭这帮人,又都是以海宁为核心的儒士,公然结党,这是忌讳再加忌讳。
或许隆科多觉得,自己这些事,跟胆敢受王公百官叩拜而不下马,甚至有“皇上居北我居西”之言的年羹尧比,根本算不了什么。可隆科多就没想过,人家年羹尧是有国功,而他凭什么跟年羹尧比?
现在好了,雍正都没怎么铺垫,一挥手就拍扁了隆科多,还要把查嗣庭一党朝死得不能再死之处整治,这力度让李卫觉出了不对劲,似乎有偏题的迹象。
李卫没什么文化,对这文狱的琢磨,总是欠着一层,找来了自己的幕僚田芳商议。
田芳道:“这不是偏题,而是之前隆科多一事在偏题。”
这田芳也是绍兴师爷出身,跟着李卫这没脸没皮的御前红人混了几年,将读书人的狡诈和李卫的江湖狠辣融在了一起,看事很靠谱,深得李卫信任。
“新政是皇上的正题,而这题的题眼在哪里?肯定不是满人,那就是在汉人,在读书人身上了。隆科多不过是将满人的心声喊了出来,皇上新政,也是要满人割舍一些利害,自要压下他。但皇上马上就发现,隆科多背后的查嗣庭,就代表着阻碍新政的读书人。为了安抚满人,为了扫平阻碍新政的读书人,皇上自要下狠刀子。”
“怎么震慑读书人呢?辫子已经剃了,还要来做官的读书人,面上服气了,心中却还存着一些腐儒的骄气。从摄政王到顺治爷,还只是从钱粮等事上打压,后来读书人自己把以文诛心这一套抖落出来,朝廷学会了,就有了康熙爷的文狱。”
“如今皇上是用康熙爷的旧智,要在文狱上大作文章,让那些心中还存着骄气的读书人老老实实办事,别成天捻三搞七。”
田芳这一番讲解,李卫顿时明白得通透,竖起大拇指,他既是赞又是取笑地道:“老田,你这读书人,可真不一般。”
田芳嘿嘿一笑:“读书人是为什么读书?学成文武艺,卖于君王家。别把我跟那些腐儒相提并论,那些腐儒,满脑子还转着修身齐家治国的东西,那些东西不过是蒙草民的,偏偏腐儒自己还信了。像我这样读明白了书的,跟大人您一样,都是皇上的狗。大人挥爪,我管叫唤。”
李卫听得浑身舒坦,拍着田芳的肩膀道:“没错!咱们都是皇上的狗,咱们这对狗,就在这江南好好为皇上守家!”
田芳也被拍得浑身舒坦,谋划立马出笼,“大人正清扫江苏官场,拿了不少把柄,现在看来江苏官场该是一清了。转督的浙江,该走另一个路子,大人可将查家文案扩散开,最好再搞出一桩大案,以此呼应皇上的布局。”
李卫有些忧虑:“浙江就靠着南蛮,万一动静太大,整得读书人又学张伯行主政江南那时,群起投奔南蛮,那可麻烦了。”
田芳哗啦一声展开扇子,摇头晃脑,颇有一股名士风范,如果忽略他那秃脑瓢,以及脑后摆动的鼠尾小辫的话。
“该跑的都已经跑了,大人,眼下还留在江南的读书人,可没那股心气。当年《明史》案,牵连江南文人无数,可有人起兵举事?可有人转投台湾郑家?可有人弃官弃功名奔逃?没有,有那份心思的,早死得差不多了。愿意剃发,愿意谋本朝功名的读书人,其实心底里跟田某一样,都已当自己是狗。”
“只要大人不是火烧原野,而是选着那些本已当了狗,却虚伪矫饰,总想留个人样的读书人开刀,其他读书人,除了庆幸自己没挨刀之外,绝无南投之意,说不定……”
田芳眼里闪着看破尘世的睿智:“无数读书人还会相互检举,帮大人你省掉查找更多刺头的力气。”
李卫默默点头,看田芳的目光也复杂了一分。
有了田芳指点,李卫转督苏州,动作就格外凌厉。人没到苏州,一张大网就已经罩住了浙江。李卫办事也格外特异,他不是从正式途径却抓线索,而是以他所掌握的江湖黑道,从官场和民间两面入手,盯住一些关键人物,先威吓他们说在文字上也有大问题,跟查家案是一个路子,然后以他们为节点,通过这些人的供述牵连,将真正有价值的一桩桩文案挖了出来。
雍正四年四月下旬,李卫移驻苏州时,新设的总督衙门里,卷宗已经堆满书房。
没顾得上去跟苏州地头蛇李煦打招呼,李卫就埋头到他编织起来的这一张文网中,可很快就被又一项震动朝堂的消息拔了出来。
罢年羹尧抚远大将军之职,留朝堂任军机大臣、大学士、兵部尚书。
如此处置,似褒实贬,朝堂传闻,年羹尧到京后,似乎还因蔡珽弹劾一事,跟皇上发生过口角。
绝大多数人都认为,这并不意味着年羹尧失宠,毕竟弹劾他的蔡珽,也因跟隆科多有牵连被下了狱。
可思路已被田芳整理清晰的李卫不这么看,对新政妨碍最大的,一是汉人里的读书人,一是雍正的自己人。自己人里,隆科多滚蛋了,年羹尧把持四川陕甘,一直是读力一隅,甚至隐有当年吴三桂的风范,雍正肯定也要收拾掉年羹尧。
现在这一步,不过是过渡,毕竟刚整掉隆科多,马上又整掉年羹尧,朝野人心都要大乱,更会坏了眼下推动文案的布局。
那么,自己又该如何应对,以赢得圣心呢?
看着卷宗里那些只牵涉一般读书人,以及最多府道级别官员的名单,李卫觉得,自己这番动静,风声似乎还是太小了。
正盘算时,田芳过来提醒道:“大人该去浙江崇德一趟,给吕家送块牌匾。”
李卫皱眉,浙江崇德吕家,谁啊?好大的面子,竟要他堂堂两江总督去拍马屁。
“崇德吕晚村,在江南文人心中地位崇高,虽已死多年,但其子孙毅有文名,深得江南文人崇仰。大人虽要起文狱,但这晚村先生,地位近似江南儒宗,不可不送个面子去,好稳江南文人之心。”
说起这吕晚村,田芳也是一脸敬慕。
李卫抽了口凉气,这人地位这么高?
田芳解释说,这吕晚村吕留良,早年师从黄宗羲,还有起兵抗清之举,自家哥哥和侄子也是抗清义军中坚,为明殉死。而后不仕本朝,专评江南士子的八股文,康熙朝后期,从江南出仕的举子,不少都受恩于他,以至于在江南隐有“吕子”之称。
朝廷因他沉心文事,加之康熙倡文治,对他颇为看重。历任闽浙总督和浙江巡抚,都会送块牌匾,以示尊仰。
李卫背着手,在屋子里踱了好一阵步,忽然问:“你说……如果在此人身上作出文狱,效果如何?”
田芳吓住,连连摇手道:“这可使不得!这是要出大乱子的!”
李卫将田芳之前的话丢了回来:“怎样的大乱子?会有多少人起兵举事?会有多少人转投南蛮?会有多少人弃官弃功名而隐!?”
田芳呆了一阵,叹气道:“没有多少人……”
李卫冷哼道:“那不就结了?把这个什么江南儒宗拔了,江南文人的心不就平了?”
他的脸肉拧了起来:“这人之前还反过朝廷!把这人从棺材李扯出来鞭尸,再灭了他满门,让大清国所有读书人都搞明白,大清国绝不容一丝反心,皇上绝不容一丝悖逆,如此再行新政,不就水到渠成么?”
田芳苦涩地道:“大人,自古说最狠不过读书人,我现在才明白,什么叫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大人这种人,才是最狠的。”
李卫冷笑:“理?咱们是狗,狗也有道理,那就是主子要咱们咬谁,咱们就朝死里咬!动静越大越显忠心!”
田芳再苦脸道:“可终究得有由头,而且以大人一己之力,还是难以办成。毕竟此人名声远播,牵动太大,若是惹起朝堂纷争,散了皇上烽火,皇上怕也不乐意。”
这话很有道理,他李卫是要配合雍正的布局,不是自己开自己一局。
“真是麻烦事……”
燃起的雄心骤然熄灭,再接到苏州织造李煦,以及从福建巡抚转任江苏巡抚李绂的帖子,李卫的脑袋又涨了起来,如今这江南,就是他们三李的天下,可另外两李,跟他都不是一个路数。
此时李卫还不知道,他那大计划所欠缺的由头,正在南北两面,朝着目标一步步迈进。
湖南常德,英华湘西防御使署衙,几位红衣军将正谈笑风声,当中一个方脸汉子,服色晒得黝黑,眼眉间充盈着一股正气。
侍从兵匆匆而来,啪的一声踏步挥臂行了军礼,然后道:“有人直冲大门,号称有绝密军情要同岳防御私谈!”
防御使是英华去年设立的新职务,负责边境拱卫,麾下主体是卫军,还有少量“行军”,也就是正规军,同时还统管边境城防、关隘和要塞,岳防御就是湘西防御使岳超龙。
岳超龙肩上两颗金星,显示他是卫郎将,听得侍从兵报告,皱眉道:“绝密军情?那人什么来历?江南人士?还有辫子?”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