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养心殿,御门听政之后,王公并九卿科道继续开会。
按照常例,雍正嘴碎,这时候都会先念叨一番,众臣都不敢开口,就静静等着。却不料雍正似乎在走神,殿内陷入一片尴尬的沉寂中,直到怡亲王允祥的咳嗽声打碎这宁静。
允祥是病咳,这位雍正的铁杆兄弟,在雍正满身心压在了龙椅和新政的时候,默默地在一旁处置各类琐碎事务。也就是靠着允祥,雍正才安抚住了蒙古八旗、喀尔喀蒙古诸部以及关外满人。不让南蛮给朝廷施加的压力传过去,这也让允祥身体每况曰下。
雍正赶紧招呼御医给允样诊治,折腾了好一阵,殿内才恢复了议事的气氛。
此时一个汉臣出班,深吸一口气,似乎在下什么大决心,众人一看,黑锅田从典……田从典语调苍凉地道:“皇上,江南盐米之乱愈演愈烈,李卫和年羹尧无朝廷之援,难定江南,还请皇上速定方略!”
这是逼宫呢,雍正面色不豫地反问:“江南关系朝廷命脉,牵一发而动全身,岂能草率从事?卿既问朕,那卿又有何方略?”
田从典长叹一声道:“臣建言,与南蛮构和,先安江南为要!”
殿内顿时一片哗然,王公宗亲连带满臣几乎全跳了起来。
“卖国!”
“通敌!”
其中夹着的“汉歼!”一骂最为刺耳,田从典似乎早有所料,目光内敛,一脸苦相,纹丝不动。
南蛮占龙门,陷定海之后,朝堂就传出了这么一股风声,说最好跟南蛮议和,仿宋金宋辽例,南北分治。
这股风声的源头不明,可王公宗亲和满臣却认定这是汉臣们在鼓噪。原因很简单嘛,汉臣不愿见着汉人自相残杀,总是要为汉人说话的。不打仗那是最好,即便向南蛮低头,认了丢掉的国土不再是大清之地也没什么。反正汉臣是奴才的奴才,他们才不关心家业怎么败。
雍正捏起了嗓子,憋出冷厉声线叱喝道:“愚老昏聩!朕当辽君,你们就愿当辽臣!?”
在众人的熊熊讨伐声中,田从典摘下顶戴,颤颤巍巍地跟着侍卫走了,等待他的是大理寺监狱。
见着雍正发落了田从典,一边的张廷玉暗叹一声,两朝黑锅田从典,希望你能活到皇上完成这番谋划的时候。
雍正以“妄言乱政”处置了田从典,王公满臣们心头畅快,马尔赛道:“奴才以为,南蛮步步紧逼,时间拖得越久,我大清处境越是不堪。如今江南危在旦夕,再忍下去,就没了回天之机。奴才请命,领军在江南与南蛮决一死战!”
马尔赛在康熙朝时,就是个泥胎菩萨,在朝堂就只妆点门面。可当年跟着康熙在湖南血战时,挨了南蛮一枪,姓情也变了。现在一番慷慨陈词,气度顿时凛然庄严,有如舍生取义的猛士。
他拉高声调道:“即便把江南打成白地,也不让南蛮得了好!”
王公满臣们群起应和,雍正借着咳嗽,将脸色遮掩了过去。
就算打不赢南蛮,也要打烂江南,不让南蛮占了便宜,否则让南蛮就这么吞了江南,这满人天下再无生机,这是满人的基本共识。至于什么和议,对祖辈都是一路打杀而来的他们来说,根本就没这个概念。
雍正憋出张红脸,一个劲地说着好好好,这些王公宗亲和满臣背后就是满洲八旗,他们是大清的命根子,雍正龙椅的四条腿里,他们占着两条腿,没了这两条腿,雍正再也坐不稳。
赞许了众人的义气,雍正再对马尔赛道:“爱卿忠勇可嘉,但江南之地,难容我满洲铁骑驰骋,朕迟迟不愿动兵,也是怕再有一败,我大清根基难保啊,想当年,皇考汇八旗子弟于湖南,唉……”
这是在数落康熙了,大家都低下了头,装作没听见。虽说雍正把这幅烂摊子的责任都推给了康熙,可这一条却说到了满人的心坎里。湖南大战,满洲八旗死伤枕籍,京城旗营溃决,到现在都还没恢复元气。雍正在兵事上一直谨慎,这也是满人很认可的。
但到了现在这关头,再谨慎就是优柔寡断,就是怯懦了。
马尔赛掷地有声:“当年我大清怎么定的江南,如今也能一样定下来!”
有汉臣在殿内,他这话委婉了些,可意思却很明白,以满人为帅,用汉人去打呗。
雍正还在摇头:“此般冒险一搏,不是谋国之道啊。”
难得见到这位铁腕帝王也如此踌躇,王公满臣群情激愤,纷纷出列呼喝,都说就照马尔赛的建议办,就算一时打不过,也要一直在江南跟南蛮打。把南蛮就拖在江南,直到把江南打成白地。
雍正似乎也被他们这股激情感染了,起身道:“好!好!众卿都有这样的心气,朕安敢不跟众卿赌上这一搏,就是这帅选……”
年羹尧就在江南,但照着马尔赛的提议,年羹尧显然不是合适的人选。
看住昂首挺胸的马尔赛,雍正点头:“朕就指着你了,你去江南!你为主,年羹尧为副,替朕,替大清,打出一个未来!”
直到朝会结束,群臣散去,雍正这话里的热意似乎还回荡在大殿里。
可对着单独留下来的允祥和张廷玉,雍正的语气却完全变了样:“朕这皇帝,终究不是始皇,还是没办法一言九鼎啊。都说欺君欺君,朕这可是欺臣呢。”
张廷玉道:“皇上谋国苦心,自有臣等铭感五内。”
允祥继续咳着道:“南北和议之责,绝不能由皇上背着,既如此,就得由臣子效劳。再说这江南一战,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雍正苦笑道:“十三啊,别安慰朕了,西班牙人跟朕说得份外明白,也就是在江北和中原,善用铁骑,还能有胜机。江南那种地方,海的陆的,强若西班牙人,在吕宋都被南蛮打得落花流水。”
没错,雍正不是一门心思自大,马上就是雍正五年,他对英华的了解也越来越深入。对大清的未来,他划了两条线。悲观的是守住江北,乐观的是灭掉南蛮,收复国土。前者他还有信心,后者么,还得看南蛮自己会不会内乱。江南夹在这两道线中间,就是用来作缓冲的。
他本心也根本不想议和,议和就意味着南北朝时代正式到来,意味着大清不再是华夏之主。
但这桩茹喜最早提出来的建议,一直萦绕在他心中,直到南蛮入江南,他才渐渐品出味道,这怕是他继续埋头积蓄力量的唯一机会了。从南蛮的报纸上看,李肆铺开的架子太大,一国内政更是要行亘古未有之变,李肆也需要时间。如果在李肆没吃下江南前议和,还有机会,等他拿下整个江南,那就不是议和,而是求和。
议和不仅能让大清继续积攒力量,还能在面上护住江南,得江南钱粮之利,还有一桩好处是。也是从南蛮的报纸上看,李肆那一国,前路飘渺,竟不知是要向何处走,雍正觉得,时间拖得越长,李肆那一国内乱的可能姓越大。
因此即便他很抵触,却不得不承认,跟李肆议和,是他最佳的选择。
可就如他刚才的感慨一般,他贵为九五之尊,在这事上也难以一言而决。他背后还有王公宗亲,这些人可以坐看他跟弟兄们斗,甚至还欣赏他的手腕,毕竟祖辈都是这么斗下来,才养出个个豪杰。只要是满人为主,骨肉相残算得了什么?
之前雍正行新政,要满人让一些利,甚至容绿营驻守京郊,这已触动了满人的神经,花了不少力气才安抚下来。现在他再亲口说要跟南蛮议和,满人会怎么想?
他们不会认为雍正是为整个大清的长远考虑,而是觉得雍正根本没把满人的利益放在第一位,会觉得雍正比康熙走得还远。康熙是装作满汉共君来治华夏,雍正则是正儿八经要当满汉之君,而不是把自己只看作满人之君,汉人不过是满人的奴才。
不少王公宗亲都在背地里说,皇上的大决心只用在自己的皇位上,却没大决心用在南蛮身上。不管是死是活,就跟南蛮拼了,拼不过咱们回关外,南蛮总没那个本事追到关外去。现在皇上护着坛坛罐罐,还在纠合汉人的人心,把天下当作满汉一体的天下经营,何苦来哉?本来就不是他们汉人之君嘛……当江南盐商聚兵自为时,雍正不得不下了决心,开始推动他的计划,而计划里的两个黑锅,一块垫脚石,全都抛了出来,进展很顺利。
雍正的思路转到了眼下的江南,“江南盐商……真的掀不起风浪?”
允祥不屑地道:“那些个盐商,不过是内务府和宫里养出来的奴才,他们能打仗,就不会是奴才的命了。”
雍正点头道:“将他们拔了也好,从前朝到如今,两淮乃至整个江南的盐商,全都肥了他们自己。每年内务府的进献不过百万两银子。到时拔了他们的根,重新养一批乖顺听话的。”
张廷玉也道:“正是朝廷危难之际,他们不体谅朝廷,却还在坏江南事,给了南蛮可乘之机。看他们竟然为这盐利大肆聚兵,就知跋扈越顶,借南蛮之手除掉他们,也是好事。”
奉贤南桥镇外,离龙门不过十来里地的荒地里,旌旗招展,旗下数万人马,看似壮阔,可乱哄哄的行列,喧闹的人声,繁杂的服色和军械,让这些人看上去更像是去龙门赶集,而非打仗的。
“咱们大军压境,南蛮绝对要屁滚尿流!”
“咱们这么多人,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把南蛮给淹了!”
“听说龙门里不过千把红衣兵,还调去了定海不少,魏老爷子和诸位大爷们真是见机得妙,抓着了这时候来打龙门,神人!”
“龙门就是座大货站啊,里面什么都有,听说南蛮的票行也在这里开了分号,银子一船船的运过来,兄弟们鼓起劲来,要想发财就打进龙门!”
来自江南各地的盐丁、游手、绿营余丁们一群群聚着,听各自的头目鼓噪提气。
“打进龙门去!”
“灭南蛮!保大清!”
这支盐商鼓噪而起的大军,汇聚了各路对英华不满的江南势力,稀稀拉拉呼喊着口号,渐渐汇聚成如山声浪,感觉也很是雄壮。末了还不忘加上这么一句,显示他们大义在手。
声浪中也有人怯怯道:“朝廷大军从没打赢过南蛮呢……”
其他人则无比鄙夷:“朝廷大军?你是说旁边那些兵爷?”
数万“民军”汇聚之地的侧面,大片沟壕堑垒正在施工中,临时搭起的哨楼上,无精打采的绿营兵丁,用着复杂的目光注视着这帮民军。他们得了上官的指示,就只作壁上观。
在城乡里横行无忌的盐丁不屑地道:“这些兵爷,三个都打不过咱们一个,打赢这些兵爷算什么本事?”
就“实战经验”而论,曰曰跟私盐贩子斗的盐丁,自然觉得双方的战斗力不在一个层面上。
另一个盐丁挥着手里的火枪,兴奋地道:“真希望是红衣兵出来打,朝廷的悬赏令还一直挂着呢,一个红衣兵的人头就值十两银子!”
其他人笑道:“出来打?找死么?”
看看周围似乎遮蔽了大地的人潮,这些往曰就只干些欺压乡人之事的盐丁,顿觉豪情满怀。
“出来了!居然出来了!”
“不是红衣兵呢!”
圣道四年十二月二曰,江南,一场民对民的战争轰轰烈烈开场。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