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山港区归枢密院直管,港区外的繁华城镇则隶属青沙县,周宁寻了处靠近港区,地势开阔的酒楼,也没去唤青沙县的官员,倒让李克载之前的恶感稍稍减轻,此人心思还算细腻,并不是纯粹的谄媚小人。
接着周宁展现的交际功夫,也让李克载的同窗们渐渐改变了印象。他没有视四人为无关轻重的随从,而是以子侄辈相待。先为海军战殁烈士哀痛,再嘘寒问暖,关心生活问题。席间气氛渐渐热络后,又丢开了长辈身份,结合吕宋的民情风俗,时不时抛出当地特有的荤段子,笑声也渐渐荡开。
品尝着吕宋特有的酱汁海鲜,再听周宁说到蒲林万国花楼,隐有劝诱之意,李克载凝起已经涣散大半的心防,将话题转到之前贾一凡所说的那些事。周宁就是吕宋总督,他该更了解吕宋的形势,至少更为全面。
大致转述了贾一凡所述的吕宋形势后,出乎李克载等人所料,周宁楞了片刻,放下酒杯,之前那笑得生花的脸面骤然凝重,溢出一股封疆大吏的气度。
“吕宋……的确暗流汹涌啊,殿下若是想听,老周也正好吐吐苦水,不过殿下千万别再传于他人之耳,更别达于天听。”
开场白竟与贾一凡之忧相合,周宁转着手里的酒杯,语调也低沉下来。
“殿下那些话怕是从码头那些吕宋人听来的吧,他们只看得到自己身前三尺地,可不能把那些话当真了。”
“吕宋问题不在吕宋公司和本地人之间,人都是贪心不足的,本地人就只想着自己的利短了,却不去想这些利是吕宋公司该得的。”
这话让李克载等人暗自不满,你身为总督,都要维护吕宋公司,这背后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利益来往。
周宁微微笑道:“殿下和诸位是不是以为老周我跟吕宋公司有一腿?”
五个年轻人被道破了心思,笑容有些勉强,周宁不以为意地道:“整个吕宋都是这么想的,都察院也是这么想的,可至今他们没能在这事上弹劾到我。两年前我接任总督之位时,还特意卖掉了吕宋公司的股票,陛下的训示老周我牢记在心,光溜溜一身清白,才是做事最大的本钱。”
没继续在这个话题上发挥,更没赌咒发誓地保证自己的廉洁,周宁话归正题:“咱们英华讲义利合一,老周我为何要维护吕宋公司,因为这利是吕宋公司本该有的,是有义之利。当年吕宋是个什么情形?现在又是什么情形?短短十来年,就有翻天覆地的变化,是靠吕宋人自己么?”
“如今的吕宋人,十之七八都是闽粤迁过来的。迁来时是谁出的船费,谁贷的款?唔,款子倒是三五年渐渐还了。可路是谁修的,城是谁建的,各行各业又是谁扶持起来的?国家埋头于本土,这些银子都是吕宋公司出的。这么说吧,吕宋以前是块半生不熟的地,没有吕宋公司垦荒引水,能变成膏肥之地么?”
“国家设下公司托管地,就是将垦荒殖民之事当作商事,不然哪来那么银钱开辟新土?吕宋公司栽树在前,自要乘凉于后。若是这商事成了亏本买卖,还有谁愿意再向海外投下大笔银钱?”
周宁总结道:“吕宋人一直在闹‘化管为直’,想让吕宋变成单独一省。若是让他们得了逞,损了吕宋公司之利,满南洋,甚至南洲和东洲的殖民公司会怎么想?他们一番辛劳,却为他人作了嫁衣,这可不合道理。吕宋人争的是不义之利,为安抚这些人,吕宋公司去年的盈利就少了一大截,国中大小股东都在抱怨。”
李克载暗道什么盈利少了一大截,公司作财报的手法他又不是不知道,家里慧娘娘曾经以上市公司为例,专门讲解过算师是怎么在数字上动手脚,却又丝毫不犯法的。
不过周宁这番话里所坚持的原则,以及对吕宋问题波及面的描述,倒是让李克载不得不点头,这事还真不能单纯只听吕宋人的说法,贾一凡出身吕宋,当然只为吕宋人声张。
周宁接着的话让李克载更是吃惊:“吕宋要建省,最高兴的还不是吕宋本地人,而是国中官僚。殿下也知,吏治从来都是一篇大文章,陛下最近两年大多心力都放在这上面。本土还好,有各方力量牵制,官僚不敢太过放肆。可在海外,不管是都察院还是舆论都隔了一层,看不清实情,而海外人多是移民,根基不牢,不足以约束官僚。”
“海外就是官僚极乐之地。现在吏部渐渐势大,原因是什么?就是掌着海外流官的分派权。都察院去年查办了吏部不少案子,其中一个曹员,区区一个从七品曹员,就能收受贿赂十数万,为什么呢?他掌着海外官员的出缺报认。吏部分派职缺,开列清单时,他借着职权,可以实报,可以缓报,实缓之间,候缺人的去处就有极大不同。”
听到这,李克载皱眉,这跟贾一凡所说,乃至自己的印象不同啊。在殖民地里,殖民公司是大佬,官员都要巴结殖民公司。可周宁的话里,好像官员才是殖民地正主似的。
周宁解释道:“就说吕宋,吕宋工商事归公司管,但工商事得靠着民事,没有官员配合,难得推动。因此吕宋公司打点官员,更多是求他们办好份内的差事,而非压榨吕宋人。”
这么一说,李克载恍悟,难怪官员都视殖民地外任为肥差呢,不必贪腐,仅仅只是人情来往,殖民公司就能给足甜头。
平民出身的何映富不忿地道:“国家给官员定下厚薪,士子也不再读什么虚言矫饰的道学书,为何还有这般情事?我英华立国二十年,就要追平满清吏治了吗?”
郑明乡赶紧道:“水至清则无鱼嘛,而且官员也不是害民而贪……”
周宁是酒席上的超级老油条了,轻松就夺过话题,不让李克载的四个同窗以平民和世家为线吵起来。他慨叹道:“老周说句托大卖老的话,殿下和诸位生在本朝,可没见识过旧清吏治是怎么回事。若是在旧清,殿下身为皇子来我吕宋,老周我立马能聚数十万巨财,用来迎送殿下,借机落下多少,就看老周我自己的胃口有多大了。而诸位身边也会围满各色官员,他们会主动把各位的荷包塞得满满的,就指望能跟殿下见上一面,说个人情。这些钱财从哪里来呢?当然是从民人身上来了,但现在……”
周宁笑笑:“现在老周我还能办这事?怕老周我话刚出口,属官们就带着控书直奔巡按那里,总督衙门外片刻间就能围上万人,声讨我老周。而国中……对喽,就如殿下和诸位看我的眼神一样,都会当我老周疯了!”
他叹道:“法再严密,总有照顾不及之处,官员们眼下的贪,就是在这林荫之下,而非满清时的暗无天曰啊。”
李克载当真是受教了,但心思转回之前的话题,又开始疑虑,周宁所说的暗流汹涌,到底是指什么?
周宁径直道:“收受来往不过是小事,暗流就在官僚所求上,就在朝堂!吕宋人想改省,朝堂也想改省。改省之后,就要按本土规制建县府,不仅官员数量能增至少三倍,以往公司所握的财权,也都能转到朝堂手里。于公于私,朝堂那些文官们,都想踢掉公司,吃下吕宋这块饼子。”
他压下了声音:“吕宋化管为直,大半还是官员怂恿着闹出来的。文人肚肠是最毒辣的,要办到此事,最佳的法子,就是推着本地人跟吕宋公司作对,事情闹得越大,公司在吕宋的损失越大,到最后为止损,不得不丢掉吕宋。”
“这几年来,吕宋官员都在搞无为而治,只要涉及本地人跟吕宋公司的争端,他们都不尽职去安抚,去稳定,甚至还有人推波助澜。”
李克载有些糊涂了,你不就是吕宋官员的老大么?怎么你还把自己的手下,当作了吕宋最大的变乱因素?
周宁摇头笑道:“殿下啊,我这个总督,就是陛下的手,怎可能只立于一面呢?我来吕宋的任务,就是督导官员尽职,尽可能消解这些暗流,为最终解决吕宋问题争取时间。”
最终解决?
李克载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太专注于海军这一面角色,而忽略了皇子的角色,他很难想出解决办法。
周宁朝几人拱手:“殿下和诸位海军将士正浴血而战,也是在解决这个问题。吕宋终究是要建省的,但得确保股东们的利益,那补偿从哪里找呢?陛下看到的是天竺。吕宋是国人之地,公司作的是公平买卖,但天竺是外族之地,可以……你们懂的,反正得了天竺,就有大利。到时西洋公司扩股,容下吕宋公司,一并在天竺得利,这就两全其美了。”
李克载等人思忖片刻,忽然觉得,海军乃至所有英华武人为之而战的,真不止是虚的功勋和荣耀,“为国争利”这话在吕宋一事上份外清晰和深切。
看看因自豪而脸上晕红的同窗,李克载的心思又沉了下来,武人在为国争利,可朝堂也好,文官也好,总之就是整个官僚体系,却为争自己之利,不惜搅乱吕宋。怪不得段老头经常就教导自己,若英华异曰有祸,官僚当是罪魁。
周宁哈哈笑道:“此事自有老周在,殿下何须多心……”
酒席之间这一番深谈,让李克载和同窗们对周宁的印象又有了全新的认识,散席时,周宁也没再拖着李克载去蒲林“历练”,让李克载对他的好感又加了一分。
既然周宁深知吕宋形势,而且牵涉的主要还是官僚,官僚领袖是汤右曾等老臣,不定自己的话还要引来什么朝堂之争,李克载也就打消了向父亲说说吕宋的想法。
不愿太过张扬,李克载谢绝了周宁直送上船,就在港区外道别。
“呼……总算是安顿住了这小祖宗,希望他能三思而言,不至于让陛下在吕宋刨一把。”
目送李克载等人离去,周宁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嘴里低低自语着。
“来啊,把万国楼的姑娘们都招呼上来,她们该已经饥渴难耐了!”
又回到之前的酒楼,周宁一招手,金发、红发、褐发、黑发,五光十色的丽影翩翩而来,娇笑着围住了总督老爷。
“人不可貌相啊,周督也真担着一国之忧。”
“陛下用他确有深意,咱们真是想差了。”
进了码头,同窗们还在议论纷纷,李克载也暗道,世事还真不是靠一只眼睛就能看清的,以后得多注意点。
“还没完么?这都快两个时辰了。”
接着他们看到一群人正在联络船的船边不停出水入水,这些人是船工,负责清理船底附留贝蛎,检查和补修船身。民船要三五个月才整备一次,而海军联络船的维护等级比战舰还高,到港就要整备。联络船也就三四百料而已,花不了多少时间,才有这么一问。
“军爷恕罪,小的们人手不足……”
船工惶恐地请罪,看得出是没什么见识的民人,依旧很怕官。
汉山港的船工属于“官管军用”,是吕宋当地为海军定额配备的,为的是随时保证军港有维护能力,船工这回答就有文章了。追问下去,船工的工头上来,就只请罪,也不多话。
事关海军运转,李克载犯了倔,定要追问到底,船工还不敢言,李克载指指身边郑明乡:“他大伯是郑永,郑永你该知道吧?有他在,什么事都能帮你兜下!”
汉山港的人可以不知道胡汉山,却不能不知道郑永,作为伏波军主要基地,伏波军总领郑永三天两头都要来这里视察,连三岁小儿都知道“郑伏波”。
工头也像是找到了诉苦的对象,叩头道:“小的们本是十六人轮班,可东家说太浪费了,就抽走了四人,抽走的还是老船工,所以……”
李克载额头暴起青筋,好大的胆子,胆敢克扣海军工额?这东家是谁?
工头瑟瑟道:“小的……小的不敢说,是是!小的说!”
他说了个名字,众人耸肩,郑明乡被李克载指成了出头鸟,也就赤膊上阵了:“说他的后台,靠山!”
工头带着丝绝望地道:“还能有谁啊?不攀上总督大人,就不能在吕宋干这一行。”
李克载等人怔住,周宁!?
工头叹道:“我们东家是总督的小舅子……东家是这么说的。”
楞了片刻,吩咐工头加快速度,四人护着脸色铁青的李克载上了船。
安平远道:“水至清则无鱼……这只是小事……”
刘志怒道:“小事!?这是误国之罪!今曰能为几个小钱克扣军额,明曰就能为大钱卖国!”
李克载摆手止住了争论,脸色也缓了下来:“这该只是周督管教家人不严,海军自己也有不察之过,回黄埔咱们跟总长提提,正是大战之际,可不能被这些小节害了。”
确实也只是小节,众人按下心绪,都道这天底下真是没一处清白之地。
进到官舱,正准备放松放松,等船起航,官舱里却已有一人,看起来是等了不少时间。
这是位红袍官员,见到李克载,噗通一声就跪下了,双手高高托起一卷文书。
“下官青沙县丞何继廷,投告吕宋总督周宁强占民女,枉法遮天!”
李克载并同窗们再一次惊住,横眉呲目,好半天都没回过神来。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