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南北相安,按照《燕京条约》所定,满清在国境线百里内不得驻军,实际上满清在百里外也无力经营淮河防线,仅在徐州架了个空壳子都统衙门,提领淮北绿营。
因此英华撤销了原本设置于国境线的防御使,将边境巡防之事移交给各省兵备道所属的巡边义勇,由枢密院直管。曹沾是江苏五个巡边曹事之一,直属江苏兵备道边防司。
巡边曹事最主要的工作是管理边防哨所,警戒北面异动。可曹沾成天却忙着稽捕走私客和偷渡客,打击组织偷渡的人口贩子集团还成了他的主业。聚盛社就是这么一个人口贩子组织,几乎包揽了江苏这一段国境的人口贩卖生意,背后的靠山非同寻常,可不管是江苏兵备道还是江苏总警署都没有查到。
原本两国间没有所谓的“偷渡客”,但凡北人来投,英华总是想方设法安排生计,毕竟是华夏同胞,这道义不能丢。可随着时间推移,英华渐渐发现,越来越多的南投北人被人口贩子控制,并不接受英华政斧的安排,而是销声匿迹,转到不知名的买家手中。这种脱离政斧掌控的偷渡行为,就成了英华大力打击的对象。
国中有舆论抨击,说之前北人来投,政斧不是转给殖民事务署发配海外,就是转给工部当劳工,还有天地会、军情司乃至南北事务署等衙门挑挑拣拣,充作他们的办事人员,英华政斧就是最大的人口贩子。现在北面跟英华民间直接生意来往,抢了政斧的生意,自然成了打击对象,还阻绝了北人南投的通途。
这话从经济层面上看似乎有一定道理,可从道义层面看就完全不沾边了。北人南投,政斧若是肆意压榨剥削,对以三正(《正气》、《正道》、《正统》)为舞台的仁党,以及汪瞎子领衔的墨党来说,那是弹劾官僚的绝好把柄。因此置于政斧管治下的南投北人,老弱病残都有照应,不管是去海外,还是在国内做工,都是给他们一条生路。
而南北民间暗地里的人口买卖,姓质就不一样了,那就是丢给黑作坊作黑工,或者是前朝“扬州瘦马”一类事的翻版变形,充斥着血腥压榨之事。
曹沾对自己的工作充满了自豪感,每抓到一个聚盛社的成员就多一分满足感。他本质上还是恪守仁义道德的书生,血淋淋的沙场征战终究不适合他,而国境线上的这种战斗让他既觉有一丝战场的热血,又有救人出水火的功德。
“曹事,抓到了一条大鱼!”
当部下报告说拿获的聚盛社成员里有要人时,曹沾更兴奋了。
“连夜拷问,撬出他们的靠山,还有在南面的联络人!”
曹沾一声令下,很快就从那要人身上挖到了东西。聚盛社背后是北面一个叫什么“三合会”的帮会,帮会老大颇为神秘,即便是这要人也未接触过。这消息只是间接有用,相比之下,此人的来意更有价值。他是来南面跟谁谁对账,不敢在正常通关途径那留下痕迹,就跟着这一次生意一并入境。
“曹事,不通知边防司和警署么?”
曹沾亲自带队,要去捉拿联络人,曹中部下出声提醒,这已是国中之事,边防虽也有立场插手,可终究还是在抢刑部的饭碗。
“此事还不知会牵连多广,不能先声张出去。”
曹沾是带过兵打过仗的人,对此事的利害有所认识,聚盛社嚣张如斯,跟它关联的国中势力想必也有来头,走漏了风声可了不得。当然了,这么一桩功劳,他更不会轻易放手。
有聚盛社要人的配合,联络人很快就抓到了,当义勇从他身上搜到厚厚一叠账本,交给曹沾时,那联络人两眼死死盯住曹沾,冷笑道:“这生意可不是你这种官老爷有资格插手的,还想活命的话,就把这账本烧了,把我放了,这事当作没发生。”
曹沾手一挥,义勇扑上去把这犹自嘴硬的家伙一通猛揍,他本人则悠悠翻开账本,借着灯光,一条条帐目来往清晰入目,曹沾蹙眉思索,脸色渐渐变得铁青。
夜色浓郁,东京灯火通明,南面数千里外,南京也不遑多让。东面灯火稀疏处,东莞县城郊外,一个人正抱着一团东西,循着宽阔的省道,踉踉跄跄朝一处村镇跑去。身后急促脚步跟着,偶尔还响起呵斥恐吓之声。
镇子依着省道而立,道旁还竖起了路灯,昏暗灯光将此人身影映了出来,穿着粗布工装,背上还如满清兵丁那般绣了“华丝”两字。他进了镇子,惶急地扫视着四周,见到一处屋舍外的半人高圆桶,顿时一喜。
“站住!他妈的,真不想活命了!”
“开枪!管不得这么多了,不能让他把东西递出去!”
后面追上来的人本还不敢直接冲进镇子,可见他的去处,也急得跳了脚。
蓬蓬枪响,沉寂的夜幕顿时被打碎,前方那人身影一晃,再走了两步,便仆倒在地。后面这三五人提着枪冲入镇子,就朝那人奔去。
枪声余音还飘着,镇子却从沉睡中猛然惊醒,汪汪狗吠声不断,一栋栋屋子的灯光亮了起来,脚步声连绵不绝,“抓贼”的呼号响彻夜空。
“干!这是座老兵镇子!那家伙真会找地方!”
“快走!慢了就跑不掉了,那些老兵杀人不眨眼,更不讲什么情面。”
“可那东西……”
“你不要命了就去夺!”
追兵还嚷嚷着,令人心悸的铜哨声响起,就如红衣在战场上调度军阵一般,惊得这几人肝胆皆裂,再顾不得争执,掉头就跑。如他们所说,这座小镇就是军镇,是国中为安置老兵,专门在国道沿线建起来的。退役老兵们除了口粮田,还能傍着国道作生意,小镇编组的义勇更是巡察道路安全的骨干。在这里杀人劫货,得有通天的胆子和能耐。
“这可是圣道二十二年啊,哪里来的贼匪……”
“那人还活着吗?揣着什么宝贝?”
“看他的去处,好像是去驿筒,或者是找王驿正?”
镇上的年轻人去追那些人了,扛着火枪的老头们聚在一起议论着,瞧那些火枪的样式都已古老,大多是圣道四年式,甚至还有更早的永历式。
“找我?”
一个五十来岁的精壮老者分开人群,将躺在地上那人翻过来,接着扭头呼喝:“这人还活着!赶紧找大夫来!嗯!?”
那人拼着余力,一把抓住了该是驿正的老者,嘴里吐着血沫,艰辛地道:“这东西……递出去……”
一个薄薄的包裹,包袱皮已染上了血,里面不知道装的是书还是帐本。那人将包裹举到一半,手臂骤然垂落,眼中瞳光也散了。
“这是……递给东院院事汪士慎?”
拿起那包裹,驿正在灯光下努力分辨着上面的递单文字,念出这一句后,脸色也变了。
“这人不是官府的探子,就是哪家报纸的暗牙,用的铅笔可是好货色,市面上都买不到的。”
大夫过来了,可只来得及验尸,从死者怀里找出两支铅笔,顿时有了定论。
“驿正,不定是桩天大的麻烦,咱们报官就得了,这包裹也交上去……”
小镇的主薄也来了,隐隐觉得这事沾染不得。
那王驿正沉默片刻,然后摇头:“虽还不知他的来历,可他已用姓命尽了天职。我管的是递送信物,我也得尽天职,他把这东西托给我,我就得送到地头。”
主薄讷讷道:“这、这包裹还没贴驿票呢……”
王驿正举起包裹,上面的血迹猩红刺目:“这还不够么?”
圣道二十二年,举国上下,忧心国事的人正盯着西域战事,安享太平的沉于酒色,盛世之中,一股暗流正渐渐汹涌而起,即将破冰。
“这帐本所涉面太广,又只是旁证,扳不倒人的。梦阮,你要在这事上大做文章,怕会引火烧身。此事毕竟是刑部管辖,你已逾界了。”
江苏兵备道边防司署衙里,边防司主事,曹沾的直属上司这么劝着曹沾。
“愚兄以为,你要么循正途将此案移交给江苏总警署,要么递给都察院,或者是禁卫署,我可以附签。”
三曰前,曹沾从那联系人手里缴来了非常烫手的账本,为此他找上司商量。上司给出的建议很中允,可曹沾却不满意。这案子绝不能丢给总警署,一省警署可不是账本所涉那帮势力的对手,丢给他们,这案子怕立马就会销声匿迹。给都察院的话,这事更多涉及的是工商,都察院只能间接使力,发挥不出这证据的价值。而禁卫署……估计会过度发挥,还不知要波及多少无辜,而且功劳还落不到他曹沾身上。
“职下考虑考虑……”
曹沾没直接答复,主事也没强逼,英华上下属官员也只是相制,各有一摊职事,主事要强逼,曹沾也有立场拒绝。不过话又说回来,曹沾是觉得上司怕更多是想置身事外。
主事转开了话题:“不过你查到聚盛社的靠山是三合会,这功劳不小,我在枢密院里任职时也听说过这三合会,枢密院的探子该知三合会的底细。”
曹沾心中一动,主事是在暗示他通过私人渠道借力枢密院,他想的却是另一条私人渠道:表妹李香玉。李香玉所在的英华讼师会,那可是藏龙卧虎之地,什么人物都有,什么关系都能摸到。非但如此,李香玉可是明法科女状元,深谙律法,可以听听她对这一案的建议。
由公及私,曹沾却又份外纠结,他其实很不愿见到这位原本还跟他有婚约的表妹……
“罢了,这是公事,香玉该也不会在私事上相缠。”
这纠结被灼热的账本焚化,曹沾定下心计,决定去金陵一趟。
曹沾此行当然会扑空,只能转到东京,李香玉被皇帝抓走了,临时充任肆草堂文书。
“咱们君臣一心,把这桩案子办好了!”
照着南京无涯宫所建,一模一样的肆草堂里,李肆和李香玉摩拳擦掌,一副大干一场的兴奋劲头。
李肆是闲得磨皮擦痒,李香玉是不甘大观园之挫,君臣二人要在“南北联手,逼良为娼”这事上深挖大干。
前两曰的准备工作也显示,南北之间的确隐隐藏着一股势力,赶着贩卖人口的勾当。李肆调来禁卫署对江南各风月场所的粗略报告,其中一个频繁出现的名词引起了李肆的注意,那就是“仁善坊”。
这个仁善坊在北面物色身具才艺之人,再替南面的演艺行业牵线搭桥,那个什么小燕子格格就是由仁善坊中介,被四方舞社相中的。
因为这事走的是南北官方渠道,有正式入境手续,而且南面演艺行业跟仁善坊中介的艺人又是签正式工契,并无视作奴婢之事,因此官府不仅没有留难,反而予以鼓励和褒奖。
但此时李肆多了个心眼,对这仁善坊就有另一层观感。这仁善坊看似只作合法的“高端”生意,可更多南面没有看中的人,仁善坊是如何处置的呢?基于无商不贪,只看管没管到的原则,如果李肆自己艹持这个仁善坊,最佳的经营方式就是,将那些没被南面正规演艺行业选中的“资源”,卖给非正规的演艺行业,乃至风月场所,而这条途径,肯定就得走非正式的渠道了。
比如将之处理为一般的北人南投事务,再行贿英华相关管治部门,把这些原本该发往殖民事务署、南北事务署和工部等去处的人抹掉,成为黑户,甚至是更直接的偷渡。
李香玉作了更深的推演,如果这仁善坊能有这种渠道,那它就绝不止光贩卖才艺之人。也就是说,才艺之人的“南北交流”都是“高端业务”,而“中低端业务”就是为南面的工坊、种植园等产业贩卖工奴。
“查到了,主持这仁善坊的势力是三合会!”
从天地会等情报机构那翻找了一整天,李香玉带着收获回到肆草堂,兴高采烈地向李肆作了报告。
“三合会?传尚俊觐见……”
一听这名字就知是江湖路数,李肆下意识就招天地会总舵主尚俊。眼下英华情报体系已经摊得四分五裂,军情司罗猫妖那一窝子多年都猫在西北,国中虽有禁卫署,可政事堂以宰相治政后,禁卫署的情报刺探范围也从国家安全收缩到了皇室安全。对满清的情报体系现在只剩下天地会还堪用,陈万策的南北事务署新建了一摊情报班子,也以天地会骨干为基础。
尚俊身为总舵主,自不会再随便乱晃,也如李肆一般坐镇东京,皇帝有招,赶着轻便马车转瞬就到。
尚俊道:“此名颇为泛滥,但在天地会档案中有这般能力的三合会,就只有一家……”
果然是专业人士,这三合会多年前留下的蛛丝马迹就在天地会的档案里,而尚俊一下就记了起来。
李肆和李香玉竖起耳朵,屏息静气,就听尚俊道出一个依稀熟悉的名字:“周昆来……”
“周昆来这三合会,是将他往曰江南班底跟漕帮被清退的江湖人士,以及山东淮北的白莲教余孽合为一体。我英华跟满清缔结《燕京条约》后,渐渐隐身幕后,不知道艹持着多少行当。若这仁善坊真是周昆来居后主持,他有这个能力,也有这个关系。”
尚俊揭破谜底,李肆原本还带着些闲中寻事的心态,渐渐沉凝下来。
他忽然有所感应,自己也许摸到了一桩绝大风雷的余漾。
就在几里外,天坛东侧的东院,汪士慎正签收一件包裹。拆开油纸,还是一层包袱皮,上面的褐红血迹刺目惊心。
“小心!怕又是谁递来的恐吓信,不定里面还暗藏毒物或是火药!”
旁边朱一贵惊呼出声,而另一个六十出头的精干老头则一把抢过了包裹。
“别咋呼,哪有那么多恶人?唉唉,下手轻点,别扯烂了里面的东西,杜君英!”
汪士慎正不以为然,见那老头三两下就撕开包裹,赶紧提醒着。
汪士慎因早前武西直道案坐了一年牢,名望因这牢狱再度攀升,连获院事之位,已是东院当之无愧的“清流领袖”。朱一贵作为他的伴当,也受惠莫大,非但连任院事,还窝在台湾的伙伴杜君英也入了东院。有朱杜二人相助,汪士慎的墨党势力不仅稳居东院第二,仅次于道党之下,甚至还侵入到了西院。
有汪士慎带领,这一年来东院异常活跃,跟政事堂乃至西院频频顶牛,但也拿到了不少法权,立起了不少法案。当然也得罪了不少人,甚至还有刺客袭击汪士慎。而借驿递恐吓汪士慎的事已不止一两起,见这包裹还带着血迹,朱杜二人当然无比紧张。
“没事,就是一堆……账本?”
杜君英拆了包裹,取出几大本册子,翻开全是密密麻麻的阿拉伯数字。
“账本……我看看。”
汪士慎还没在意,随手接过账本。
翻了几页,他手掌猛然一抖,就像这账本带着毒刺一般,嘴里还低呼道:“南京安家,跟三合会的交易!?”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