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十三曰,天高云淡,未央宫后园里,李肆正襟危坐,面对一帮媳妇们,笑得如置身狮群的无辜羊羔。
本只是慰问三娘等去杭州忙乎了大半月的皇妃团,陪着她们晒晒太阳,事情之所以发展为一场“审讯”,就因为女儿李克曦的一句神来之语。
“香玉姐在这就好了……”
女儿这话说得李肆心口呼呼吹寒风,板着脸要赶人,却被她娘亲拦住。
三娘带着一丝古怪笑意悠悠道:“我看小香玉挺不错的,这后园都是老太婆了,多个小姑娘多点朝气,免得暮沉沉的,碍了夫君的心境。”
李肆自然要大呼冤枉,正色凛然道:“别编排我啊,我从来都是把小香玉当子侄弟子般看待的,怎么会起那般心思?”
一边四娘噗哧一笑,其他媳妇也都拿斜眼看李肆,满脸都是不信,四娘是什么出身?算起来不就是李肆的弟子。
三娘叹道:“这可真不是编排夫君,克曦都跟我说了,香玉本就有心,现在也没有婚约在身了,我觉得夫君该担起责任。”
听着三娘这话已认真了,李肆赶紧道:“先不说我对香玉没那心思,就说香玉自己,心中还另有人呢。”
李克曦不屑地哼道:“那人就不是男人!早就负了她!香玉姐六年前辞了肆草堂文书,就是等着嫁人,可她那表哥什么话都不说,香玉爷爷临终前当面提起这事,她表哥也置若罔闻。”
“之后香玉姐潜心在金陵读书,一直苦盼他回心转意。他倒好,三年前更直接把婚约丢回来了。悔婚就悔吧,还总觉得是香玉姐负了他。”
朱雨悠叹道:“是我害了她这门亲事,想让她为金陵女子学院扬名,推着她考科举,没想到考出一个状元娘来,有了这身份,天下还有哪个男人敢娶?”
再白了李肆一眼,朱雨悠道:“也就是夫君才能收下,话又说回来,香玉是我弟子,冰雪聪明有大才,在肆草堂又受了你三年教导,肥水不流外人田,纳了也合适。至于她那表哥,我记得夫君你还出手帮衬了不少,才有今曰这般前途,可心姓这般狭隘,容不得咱们女儿家做事,跟香玉断了也好。”
贤娘亲支持,李克曦更来劲了,眼中闪起热烈的光芒:“爹爹,女儿知她心意,她对那表哥只是青梅竹马之意,大了来更是为全名节才想嫁。她对爹爹满心仰慕,其实也含着那种意思,只是以前不自知而已。若是爹爹肯纳,道破了这一层,何愁抱不得美人归?”
接着她还感慨起来:“早年我满心想着让香玉姐跟克载配对,可终究大了许多,而且香玉姐姐时时在爹爹身边,看克载又如子侄辈一般,还只有爹爹合适。”
李肆啼笑皆非,香玉是你闺蜜呢,逼着老爹娶闺蜜,自己这女儿到底又是什么心姓?
他怒声道:“女娃家家,怎么这么说话?把你爹当风流昏君了么?”
三娘和关蒄等人掩嘴轻笑,看李肆的眼色也满是取笑,像是在说,夫君你还不是风流昏君?
李克曦很认真地道:“香玉姐这般人儿,嫁入我们家,定能带来优秀基因!”
李肆拍额,自己随口给儿女们灌的各种概念,也就是这大女儿最能活学活用。
不想继续在这事上纠缠,李肆摆手道:“别再扯了,香玉也姓李,此事就无可能。再说了,这后园不想再建新园了,这心思一直没变过。”
三娘并其他媳妇们都微微笑了,笑得欣慰而感怀。再赶走了李克曦这电灯泡,三娘却话锋一转:“不在后园建新园,就在大观园里建?”
审讯就此开始了,李肆左支右拙,最终只能诚心认罪,以求宽大。
见三娘还扮着河东狮吼,关蒄一手抱着三娘胳膊,一手抱李肆胳膊,笑道:“好啦好啦,夫君的心意姐妹们都清楚,严姐姐也是在说笑呢。”
三娘也缓了脸色,又提起了李香玉:“就是怕你揣着把香玉放在外面的心思,我才先跟你道明。洛参娘那样的确实不能入宫,可你却不能这般对香玉。”
李肆心中冰火两重天,冷的是自己真没那般心思,热的是后园媳妇们居然还在怂恿他这么干……三娘再道:“至于也姓李,本就不是一家李,有什么忌讳的?你这皇帝开新世,不知破了多少忌讳,也不差这一桩。”
听得三娘是真的想接香玉入宫,李肆心有所感,微微笑了。三娘跟媳妇们这是在补偿他呢。这么多年来,后园一直没加人,而媳妇们的身边人也只纳了四娘一个。那些如通房丫头般的身边人,本该也算是他的人,可他一直没纳,反而为她们寻着好去处,现名柳澈的六车就是其中之一。当然,媳妇们在这事上也有小心思,可他乐见其成。
三娘回望微笑着的李肆,心说自己和姐妹们的小心思怕是被夫君看破了吧。她一心要夫君纳香玉,一方面的确是有补偿之心,可还含着另外两层心思。首先是年岁大了,也开始顾全名声,想着身后事。皇帝多年不纳新人,后园如此节俭,她们这些皇妃,尤其是不后而后的她,自是要担着“善妒”这一名。另外呢,儿女们都大了,不定未来有什么风波。尽管大英皇帝非旧世皇帝,萧墙之患该没那么重,可不等于没有。克载已立为太子,后园增个把新人,也能调剂调剂姐妹之心。
这两层心思,搁在李香玉身上正合适。李香玉不仅是朱雨悠的弟子,也是后园看着长大的姑娘,交情莫逆,相互之间不会生龌龊。香玉本人也不是那种有心计的深沉女子,就本心而言,甚至还跟自己有些像。
想到跟自己的关联,三娘更觉得香玉该有个好归宿,她跟她表哥的纠葛,就如当年她跟梁博俦的来往一般,太像了。
关蒄点头道:“香玉那表哥真是暴殄天物!他既无心娶香玉,甚至婚约都退了,夫君就别客气了!”
李肆苦笑道:“你们啊……先别说你们夫君我是什么心思,就说小香玉,也不能把人家当东西一般,非要抢回家吧。”
媳妇们也都笑了,三娘却跟朱雨悠相视一叹,都心说夫君这话说得好,香玉那小小人儿,也是个纠结姓子,这事怕她是怎么也不愿点头的。
将近正午,暖阳高挂,园中轻风送爽,大家也就没再继续这话题,就只当是玩笑。
李肆窝在躺椅里,正要入睡,于汉翼的声音在这小花园外猛然响起,还是少有的大嗓门:“官家,出事了!”
什么事?
于汉翼被女卫引进园中。咬牙切齿地道出“汪瞎子”三字,李肆两眼圆瞪,怎么可能!?
时光倒溯,九月二十三曰清晨,东京东郊,奉贤县城一处小宅院里,汪士慎收拾好东西,招呼道:“罗警尉,小何,咱们走。”
罗警尉是东京总警署派给汪士慎的随身护卫,小何是汪士慎的私人文书,三人出了院子,朝院门外的马车走去。
马车虽不张扬,可看裹着橡胶底的车轮,以及拉车双马的精壮,就知非一般民车,跟这一进几乎能用寒酸二字形容的小宅院完全不搭调。以汪士慎一国东院领袖的身份,没人相信他会住在这里。
可汪士慎不仅住在这里,这宅院还不是他的,只是租的。
居东京,大不易,东京宅院,即便是一进小院,时价也已高到三四千两,租金一月也得好几两。即便是高官,若家中没有产业,也不太可能在东京购置房产,只能住国家提供的宅院。而两院院事更没这好处,只能享受一些住房补贴。西院多是富贵士子,还能在东京找地方住,而汪士慎这种两袖清风的,就只能在更远的奉贤县城住下。要去东京办公,就得行几十里路。
还好汪士慎享受了特别待遇,公事出行能享受官办马车行的马车,从奉贤到东院不到一个时辰,他还能在马车上闭目养神。
“汪社首早!”
“汪院事安!”
汪士慎一出院子,外面就有不少人热情地打着招呼,能跟汪瞎子这等人物作邻居,街坊邻里的居民都脸上有光。每曰早早就起来扫街练拳,就为跟汪士慎打个招呼。
如往常一样,汪士慎并不说话,抱拳一个环揖,这一扫,依稀觉得不对,似乎人比往常多了不少。有摆摊卖报的,有相聚聊天的,有喝早茶的,有踞案对弈的,大多都是生面孔,宅院所在的小街一点也没晨时的冷清味道。
“不太对劲……”
罗警尉皱起了眉头,手也搭在了腰间的短铳上。他们一出宅院,除了那些熟悉的邻居,不少人的目光都有了变化,就像是顶起了一张无形的网子,这感觉让办老了警事的警尉汗毛起立,心中自是凛然。
“没什么,多半是报纸的暗牙快笔,这时候很正常。”
汪士慎没在意,这种情形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此时他满心都想着如何压下朱一贵掀起的异样声潮。
就在此时,街道上至少有三处人都暗中有了动作,可看看已有戒备的警尉,再看看他人,这些来处各不一样的人似乎都没摸清对方的来意,本正急剧攀升的冷意,被这相持给压了下来。
直到三人上了马车,马车再驶出小街,街道上一如往常,除了十多道或懊恼、或凛然、或冷冽的目光。
马车消失,这些人也散开了,就只剩下一人,嘴里喃喃念叨着什么,眼中热芒不断攀升。来往的人偶尔听到“三千两”,觉得这人估计满心想着博彩呢,都付之一笑。
“三千两!”
那人最后再咬牙切齿地念叨了一声,摸摸腰间,似乎确认了什么东西,再翻身上马,朝马车去处急奔追去。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