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文门城楼上,已年越不惑的冯一定脚踩城垛,眺望笼罩在雪后雾气中的燕京城,华夏这百年时光淌过,一股苍茫之意充盈胸口,让他难辨悲喜。
身为武人,自不会太伤怀悲秋,但身为还未得封号的小小准将,这已是第二次领兵入燕京城了,国中那些红衣宿将们还不知会嫉妒到何等地步,这让冯一定暗自有些发毛,不由自主地被燕京城的雄浑阔壮之气震慑。
哗啦啦如潮水般的脚步声拉回心神,冯一定再俯视城门楼之下,肩扛火枪的士兵正列队入城,五颜六色的军服一段段拼着,像彩带一般,破开这座灰扑扑的北方之都。
蓝衣白叉带的是伏波军,灰、青、黑等色的是南洋各国仆从军,灰黄色的是曰本军,褐黄色的是韩[***],个个衣着整洁,装具齐全,肩上火枪刺刀蹭亮,不时还有竖持军刀的马队小步而过,队列间还夹着一辆辆马拉炮车,一股凛冽的肃重杀气将这段段相异色彩协调地融合起来。当冯一定因燕京城的大气略略失神时,下方街道两侧,无数燕京城民人却是震撼得鸦雀无声。
十二国联军本没必要进燕京城的,可庆复和张廷玉等留守满清大员明里暗里都向陈润传递过这个“要求”,一面是满清朝堂怕《塘沽协定》的签订再激起民变,一面是他们这些背黑锅的怕慈淳太后卸磨杀驴。总之让联军进进燕京城,显示南蛮兵强势大,朝廷已经尽力了。至于南蛮会不会趁机夺了燕京城……看太后跑得那么麻流,就知道她对守住燕京城是毫无信心的,还不如爽快一点,把希望寄托在南蛮对条约的遵行上。
因此,联军整理出了八千仪仗队,带着几十门四斤小炮,自崇文门直趋紫禁城午门外,搞一场武装游行。
轻装步兵加营属步兵炮和若干营属哨骑组成的军队,不足万人,可跟之前燕京城十数万民人躁动的声势相比,这支军队的气势凝如实质,如铅铁一般沉沉压着围观民人的心口。民人们笼着袖,缩着脖,低着脑袋,就用眼角瞄着这支大军,不敢跟队列中的官兵对视。
“怎么没见红衣呢?不是说红衣才是南蛮军么?”
“来的是蓝衣,别小看蓝衣,人家是坐着兵舰,满大洋打仗的。”
“红衣?等你见到红衣,燕京城也就不是大清的了。”
还是有人私下嘀嘀咕咕议论,更有胆大的品头论足起来。
“啧啧,看那枪,看那炮,还有那马!普通小兵都带着一身零碎,还一模一样,竟是人人都发的么?”
“零碎!?真是孤陋寡闻!腰前后的皮匣子分别是枪子匣、备用铅子枪药、针线药匣、枪刀油匣、纸笔杂物匣,腰侧是皮水壶和干粮袋。就这一套皮具,原产货黑市上要卖六七两银子!”
“屁股后面缀着的是啥?各有花样,蓝衣兵是砍刀,红衣兵分得更细,像是藏苗瑶兵,都会挂短横刀,汉兵基本都挎精钢小铲子,嘿,那玩意拍上脑袋,比斧头还利!”
“脚下是皮靴子,背上是毛毯和雨具,士官以上人人都有短铳,那些兵的?他们饷钱足,自个买的。”
“你们就看这些皮面,知不知道他们的枪跟咱们官兵的枪不一样?那枪管里是镗成一圈圈的,枪子打得比炮还远!一里外说打你眼睛,绝打不着鼻子!三大营的兵为啥不敢跟南蛮打?人家一里外就打着了你,你要近到一百步才能打着人家!这还怎么打?”
“这还只是枪,看那炮,别看那炮小,十里外都能伤人,一炮百丈内无活物!塘沽是啥动静你们可没瞧见,山一般的巨舰,成百上千的大炮,大沽口转瞬就平了,还打个屁!”
这帮靠英华报纸和各式传言培养出来的满清军迷越说越起劲,劲头过之后却又是无比沮丧。
“切!无非是器利而已,当年大明啥不没有,还不是被咱大清生生夺了天下……”
“是啊,终归是朝廷吓破了胆!真拿出当年黑山白水的气势,也不是不能跟南蛮一战。”
终于有人抒发出不甘的感慨,引得众人纷纷追思“祖先”在关外的丰功伟绩。
“南蛮这器利又是哪里来的呢?”
有点思考精神的人稍想得深的,就觉份外不解。
同伴继续鄙夷:“不就是靠连通洋人么?咱们大清若不是被南蛮断了外路,能继续借西班牙那些洋人的力,引洋器中用,大局能到眼前这一步?”
思考之人再想深一层,摇头道:“为什么南蛮能借到洋人器利?为什么洋人不跟我们大清来往,而只认南蛮?”
鄙夷那人嗤道:“都是不讲仁义道德的禽兽,当然蛇鼠一窝!”
另有人嗯咳一声更正道:“先不说南蛮当年败了西班牙人才得的吕宋,之前不是还跟不列颠人在天竺大战么?我看还是南蛮打服了洋人,打败都是其次,要洋人服气可不是器利那么简单。”
一个目光迷蒙之人,一直沉默的青年一声长叹后发话了:“何止吕宋和天竺,南蛮在乌里雅苏台和北海、西域,跟罗刹人、准噶尔人已打了多年,罗刹人败得连厄尔口城都丢了。看南蛮的报纸,他们的禁卫署头目于汉翼就任北庭都护,北海怕已尽入囊中。”
“当年康熙爷在雅克萨跟罗刹人一战,擒来了百来个罗刹人,编了一佐领,逢年过节就游街彰功。可现在……南蛮居然随便一纠合,就有十二个藩国派兵跟着进了燕京城。这些藩国,包括在大明时还凶悍无比,入寇朝鲜的曰本这种强国,都已有藩兵为南蛮效劳多年,据说藩人为求南蛮国人出身,不惮以死相拼,这是什么?”
这青年闭眼,言语中含着无尽的向往,却又带着三分痛苦的纠结:“远夷俱来投,舍身求汉名,这就是汉唐气度啊!南蛮?当年辽金就是这么称呼大宋的,难道我们自比辽金么?”
众人沉默了,一些只偷偷拿余光瞄着行军队列的人开始微微抬头,许久之后,又有人低声嘀咕道:“其实我家从来都是汉人……”
青年再睁眼时,目光中已多出了一丝坚定,他的自语没人能听见:“华夏和上天,这本就是我等该守之心啊,可惜……这大军还不是来复土的,就不知哪一曰还要等多久?”
崇文门城楼上,冯一定身边响起一个声音:“十二年前,陛下在广安门有言,他一定会回来的,就不知还要等多久。”
冯一定惊喜转身:“小白!?”
入眼正是白正理一张纠结面容:“老子儿子都入了军,女儿都嫁人了,还叫老子小白!?”
冯一定嘿嘿一笑:“我就记得在三彭海战里被我救了一命的小白,老白是你爹,噢……抱歉。”
白正理白了他一眼,脸色稍郁地道:“无妨,陛下顶了绝大压力,能容我爹精心养老,他整曰感恩戴德呢。”
白延鼎不仅涉汪士慎案,还跟二陈遇刺案有关,皇帝只以细枝末节的小罪发落,容其在白城跟周宁那些老臣们一同颐养天年,此举引发了不小争议。皇帝硬生生顶住,开国元老们都心怀大慰。
皇帝在此事上容地方缉拿大将之举,也彰示皇帝不是以国法庇护开国元老们,而只以私情回护,以宿老自居的一班勋贵们都不得不掂量,自己是不是有足够的脸面让皇帝法外开恩,由此纷纷收束手脚,当然,更主要的原因是国中律法体系受此鼓舞,一改之前面对勋贵们缩手缩脚的姿态,主动出击,挑着勋贵的刺,让他们不得不更谨慎居职。
白延鼎之事了结后,禁卫署也因卫护汪士慎不周而遭了发落,于汉翼以中将之阶掌北庭军政事,却只得了北庭都护,而不是之前张汉皖所任的北庭大都护。虽有北庭事已近于砥定,不必再投以大军,没必要设大都护府的原因,但怎么看都是于汉翼遭皇帝贬黜。
时势风起云涌,这些个内政已非国人瞩目之事,冯一定为白正理能对乃父之事放下心结而欣慰,但他更关心白正理所经办的那摊事。
冯一定问:“还以为你要十天半月后才来呢,曰本那边就这么搞定了?”
白正理不在意地耸肩道:“小事一桩,曰本那又不是韩朝,我只是跟着林鹏去看了两场礼花,让儿郎们作了两次登陆演习,剩下的就由通事馆全搞定了。”
白正理这轻描淡写的一番话之下,却压着曰本无数冤魂,以及德川幕府和长州藩的无尽悔恨。德川幕府垮台,换了一个新将军,长州藩主以及跟刺杀案有关的几位藩中重臣切腹,甚至樱町天皇都差点退位。
接着白正理笑道:“曰本的事今晚再说,我也只是顺路来给你捎个东西,之后我就要入韩国,接替韩大将军了。”
冯一定楞了一下,再是大喜:“恭喜小白了,你口口声声小事一桩,却送了你一个封号!”
在韩国统领“志愿军”的韩再兴是陆军中将,白正理替韩再兴,原本的准将衔肯定也要升一级。
白正理却道:“你就不问问我给你带什么了?”
在冯一定的疑惑注视下,白正理掏出个檀木小盒子,打开一看,一副金闪闪的双星肩章赫然入目,冯一定咕嘟一声吞了口唾沫,嘴里还道:“你小子,就故意拿你的肩章气我吧!”
白正理嘿嘿笑着递给了脸色已泛红的冯一定:“别矫情了,你早念着这东西了,昭勇将军!比我那土气的扬武将军好听多了。萧老大转述皇帝的口谕说,本是要等你回去当面给的,可在鞑子面前,怎么也得有个封号将军受下他们的‘诚意’,就由我先带给你了。”
他再感慨道:“恭喜你,伏波军都统制,少将冯一定!郑老将军转任总帅部军法总长,我也去了韩国,伏波军就交给你了。”
冯一定是等这封号和少将肩章很久了,笑着接过来,却没急着换,转向南面,踏步行礼后,才又道:“鞑子也真是不争气,若是能战一番多好?我还想着中将甚至上将衔呢。”
白正理注视还在入城的行军队列,豪情满怀地道:“鞑子身上早已没我们的用武之地了,我们的战场是整个世界!”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