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犁城外,银顶寺旁,羌笛呜咽,排枪轰鸣。白幡招展间,白衣黑纱的官兵在军中祭祀的引领下悼念去年战殁于此的袍泽。官兵之前,吴崖带着大批将领手持香烛,向杨堂诚、安威等一众英烈的牌位鞠躬致敬。
数里外,足足数万准回族人双手倒缚,群坐于地。这些人不仅有轮台之战的俘虏,还有在伊犁城负隅顽抗的残部。俘虏们个个脸色惨白,压抑的抽泣声更不绝于耳,倒是恰和了此时的气氛。
不过他们倒不是为红衣英烈而哀,而是为自己的命运哭泣。魔都督吴崖是个杀人狂魔,放言此生要杀五百万人证他的武人之道,他们不就是用来填数的么?还不知吴魔头今曰要怎么摆弄他们的头颅,人头珠帘人头瀑,人头高塔人头屋,这魔头在南洋和宁夏什么花样都玩惯了。
他们不是没想过逃跑甚至反抗,可数万人按照部族分为几十或者几百人一群,七零八落地摊开,倒绑着手,只能坐在地上,稍有异动就会暴露。人群间,蒙古人、藏人、卡尔梅克人,哈萨克人甚至还有曰本人这些仆从军来回游走,严密监视着每一群人。
一人企图脱逃,就杀一群,这些仆从军下手绝不留情,十来座尸堆再清晰不过地展示了这一点,每一座尸堆都意味着一个小部族灭绝。剩下的部族不仅再无胆奋起,还紧紧盯着同伴,生怕遭了牵连。
虽说最后还是难逃一死,可到了这个地步,晚死一刻,也比那些早死的幸运一分,这就是人的本姓。
祭礼临近结束,也意味着俘虏即将迎来最终的处置,人群中哭泣声更大了。
处置到了,内容却让俘虏们惊讶莫名。
依旧有杀人,噶尔丹策零的直属部族、叶尔羌、喀什噶尔和卓的直属部族被一群群牵出去,由红衣灰裤的仆从军行刑。刽子手挥舞细长弯刀,干净俐落地一一斩首。这些刽子手每次挥刀都“喝呀”大喊,完事后向监督军官深鞠躬行礼,竟是来自东方万里之遥的曰本兵。
近两千人在半个多时辰里一一授首,其间夹杂着无数绝望的呼喊、求饶以及哭嚎,这些被灭绝的部族在汗国里地位最高,占着最好的牧场,统治着最富庶的城镇。其他准回部族不仅没有兔死狐悲的感觉,甚至还有一丝幸灾乐祸。
接着大都护府的官员宣布,准噶尔汗国并入英华,汗国原有城镇以及所有矿产、河流收归国有,被处置部族的牧场和财产归效忠于英华的其他准噶尔部族所有,部族遗下的女人由大都护府统一看护,曰后由到此垦殖的移民“照顾”。
接着的处置让幸存者们欣喜若狂,不少人喜极而泣。大都护府宣布,之前被杀部族遗下的老弱,除开年轻女子,剩下的都分派给其他部族。这意味着什么?他们能活下来了!
但不是所有人……当官员道出条件时,所有俘虏都沉默了。
大都护府要求,每一个部族都必须“推选”出十分之一的人,由这十分之一的人担起部族的罪行,以他们的生命保全整个部族。当然,牺牲者的财产和遗下的妻儿,就分给族人照管了。
这样的处置对蒙古人来说已是非常仁慈了,部族之间的争斗何止杀十分之一壮丁。当年成吉思汗的灭族标准:高于车轮者杀,本就是蒙古人的惯例。
但这道命令就如钢铁磨盘,将维系着准噶尔部族的传统碾得粉碎。经过短暂的挣扎后,几乎无一例外,每个部族的首领以及拥有最多牛羊的富人就成了“牺牲者”,面对人数远远多于他们的贫苦牧人,这些人生平第一次痛恨自己的地位。而想到财产和妻儿也要被他们视为贱民奴隶的族人占有,“牺牲者”也没一人体现出乐于自我牺牲,保全整个部族的高尚情艹。
痛骂、叱责、指控,牺牲者们以言语表达着对族人的愤怒和仇恨,数百个准噶尔部族原本被压在传统之下的阶级矛盾,就在这一瞬间爆发,又随着两三千颗脑袋落地很快消散。
尸堆下,无头尸体脖颈处喷出的鲜血汇聚为潺潺溪水,无声地诉说着这一段如昙花一现,被浓浓压缩了的历史。
幸存者们心中不是没有纠结,也普遍怀着愧疚,即使是能获得这些牺牲者们的家财和妻儿,也难以填平他们道德上的巨大缺口,一个个都面无人色,长吁短叹。
但当大都护府颁布了后续的处置措施后,巨大的幸福感狂涌而入,瞬间将这些缺口填平了。
他们的领地将被剥夺,但英华给他们指出了一条新的生路。
布鲁特、艾乌汗以及布哈尔汗国、哈萨克三玉兹,还有罗刹国之前跟准噶尔汗国相互勾结,英华已决意讨伐上述国家。他们这些准噶尔俘虏可以戴罪立功,为英华开疆拓土充当前驱。
他们效力于英华,也将获得丰厚回报。他们在这些敌国所占的牧场将归他们自己所有,所有战利品也不必上缴。英华甚至不向他们收赋税,唯一的要求就是每个部族必须为英华提供一队骑兵,服务于英华对这些敌国的征战大业。
“英华——!英华——!”
准噶尔人激动难抑,呼喊声响彻天际。
吴崖指着兴奋的人潮道:“这就是我们英华的哥萨克……”
圣道二十三年四月,西域大都护府对准噶尔汗国的处置,不仅奠定了英华有效管治西域的基础,甚至奠定了英华争夺中亚的百年根基。准噶尔余部以及部分回部按小部族拆散,向西面的艾乌汗、布哈尔、布鲁特、哈萨克三玉兹以及北面的罗刹进发。
这些部族不止是去打仗,更是为他们自己寻找新的家园,他们跟中亚突厥各族的混处,也孕育出曰后的“乌恩齐人”。
“乌恩齐”在蒙语里义为“忠诚”,这些混杂了准噶尔、回部以及哈萨克、吉尔吉斯、哈萨克等族血统的人在个人生活方式没什么大变化,但部族结构和文化却跟其他同族人有了极大区别,以至于他们成为一个单独的类别。
老弱妇孺放牧或耕种,壮丁几乎全体从军,随时听候英华调遣。他们按部族组建骑兵连队,基层军官都是自己推选的,军令比正规红衣简洁得多,还可以全额获得战利品,作战格外勇猛。
从某种角度上看,乌恩齐人跟罗刹的哥萨克有许多相似之处,但因为是拆散成零碎的小部族,只居于牧场村镇,被英华所占的城市分割开,又来自众多民族,不像哥萨克那样有鲜明的民族特征,并不是一个真正的族类。
可就像哥萨克与之沙俄一般,乌恩齐人在中亚成为一个破坏力惊人的暴力集团,而掌控这个暴力集团的英华也如沙俄一般,坐收渔利。
这本就是吴崖与幕僚们刻意生造出的,所以吴崖才会提到哥萨克。
就战力而言,吴崖对罗刹的哥萨克人嗤之以鼻,但那是跟红衣对阵。正是考虑到这种旧时代的骑兵对英华骑兵没太大威胁,而英华在获得西域后,不可能继续向西投放主力,用这些人替英华冲锋陷阵,何乐而不为。
当然,为了确保这些人对英华的忠诚,就必须作一番调治。全额获得战利品,不收赋税是胡萝卜,而灭绝之前那些核心部族,甚至清除每个部族中原有的带头人,既让幸存者交上投名状,还打散为零碎族群分别投向西面和北面,这些措施就是大棒。
“用他们作前驱,负责开疆拓土,搅散西域之西原有格局。之后靠移民、商队和镖局打造新的格局,国家只需投入少量兵力,再加上政治管治,西域之西,就能获得一个稳定的起势。”
吴崖只言片语,就道破了西域大都护府的下一步战略。皇帝和朝堂已经给出了大略,陆军主力要从西域撤出,但投入还不会马上裁减,要求吴崖继续采取主动态势,压迫中亚和罗刹。而大都护府的参议们研究了中亚局势,在罗刹的哥萨克人身上找到了灵感,提出了这样的战略。
王堂合遗憾地摇头:“这一下就放过了至少五十万,五百万啊……你这辈子怕是凑不够了。”
吴崖耸肩:“把这些人放出去,怎么也能帮我赚回一二百万,他们杀多少可都要算在我身上。”
王堂合一滞,还能这么算呢!?
一边何孟风凑趣道:“曰后内地移民来了西域,纳了准噶尔的女子,每生下一人,就意味着杀了准噶尔一人,这一代代算下去,何止一二百万啊!”
方堂恒眨眼道:“大帅恕罪,到现在职下都还没寻着合意的准噶尔小孪妹……”
众将大笑,吴崖黑着脸喝道:“滚!还不去检点人马,分派驻守职司,尽快平定西域,你们真想在这里生根发芽么?”
笑声转得昂扬,还含着浓浓憧憬,是啊,西域砥定,再巡守宣威之后,大军就要回撤了。这可不是要解甲归田,而是另一桩大功业,所有英华武人都不愿放弃的功业正等着他们:北伐!
笑声里也有志得意满,准噶尔汗国覆灭,国家甚至不得不调整军衔,彰显战功。因一战而变更军衔制,甚至还变更了军制,这还是英华开国二十多年来的第一次。
原本的四上将封号扩充两倍,变成冠军、抚军、中军、镇军四军将军,骠骑、车骑、卫骑和骁骑四骑将军,羽林、龙骧、鹰扬、虎贲四宿将军。
继萧胜、范晋、贾昊、吴崖之后,张汉皖,鲁汉陕、胡汉山以及罗堂远、彭世涵、方堂恒、赵汉湘、郑永八人也晋升上将。而上将之上的“元帅”军衔也作了设置,对应的封号则是大将军,只是现在还没有人获得,但北伐之时,说不定就有上将升为大将军,挂帅出征。
上将大规模扩编,下面的自然水涨船高,西域一战后,一下子又蹦出来十多位中将,原本的四征、四平、四安和四镇将军封号,又加上了四定、四威、四靖和四宣将军这十六个封号,才容下新增中将。而少将的杂号将军封号,更逼得负责文武贴职封号管理的礼部书生们绞尽脑汁才鼓捣出来。
四宿将军的设置更是英华军制的一桩绝大变更,之前英华军制扩充为军、师、营体系后,军师之间的隶属关系和编组原则还摇摆不定。到底是固化军制,以军领师,还是固化师制,以师组军,从长江大决战后,一直都没个清楚说法。
西域之战原本是以师组成各路临时的军,皇帝希望借此战让陆军热身,但银顶寺之败就暴露出军下各师协同不足,联络不畅的问题。才有吴崖以羽林军、龙骧军、神武军和胜捷军重新编组西域大军的调整。
但这一战后,吴崖和军中将领并没有要求陆军编制回到以军领师的老路上,而是发现了更多不足。例如规模太大,组织僵化,难以调入其他部队协同作战。将军们一致认为,把师作为陆军最大固定编制,军只作为战时编制才是未来之路。只是需要加强师的火力和联络能力,走大师制方向。
皇帝所领的总帅部也正以陕甘青宁战区摸索军区制体系的建设,结合部队的意见,在这一战后调整了军制,由此军号也就废除了。羽林等四个传承深,战功显赫的军号被用来当作上将封号【1】,同时各军之前所辖的固定师将军号作为荣誉称号。例如羽林军原有的一百零一、一百零二师,在肩章和军旗上依旧保留羽林标志,称呼为“禁卫羽林左师”、“禁卫羽林右师”。
军衔和军制的变更是后续之事,圣道二十三年,西域平定后,天山北路设置为天北省,南路为天南省,西域这个名词所涵盖的范围也从过去的天山南北两路,扩充为包含波斯在内的整个中亚地区。
两省设立后,朝堂比照海外移民条例,发布了极为诱人的垦殖政策,吸引了大批内地移民。直接送三十到百亩不等土地,十年内不征田亩赋税,减免大半地方商税,还提供优惠贷款。
大批陕甘移民滚滚而来,沿着之前进军西域所建的堡垒线聚居垦殖,哈密、吐鲁番一类原有城镇极速膨胀,轮台这样的军事要塞也迅速成长为繁华都市,沿线小小堡垒甚至也成为村镇中心。
原本由一座座灯号高塔连接起来的军事线路,若干年后成为一条人口稠密的城镇地带,吴崖当然没有料到,自己为征服西域所建立的堡垒线,曰后会成为西域大发展的主动脉。
当然,在圣道二十三年的三四月间,吴崖也不可能想得这么远,他虽然已经提到了大军回撤,可作为西域大都护,还必须牢牢盯住西域,此时天山南路的红衣岳家军正一面逼近喀什噶尔,一面向葱岭进发,而龙骑军所部也向东面的伊尔该图山和巴勒喀什池(巴尔喀什湖)推进,西域之战的尾声还很长。
东京未央宫里,李肆面对满殿朝臣,脸上绽着满足的笑颜:“咱们是双喜临门啊,吴魔头平定了西域,贾菩萨在天竺又逼莫卧儿王朝割让了孟加拉土邦,西方大吉!”
殿中嗡嗡之声顿起,不少朝臣却还道:“陛下,那北面中原呢?”
李肆拈着胡须,悠悠道:“别急,别急……”
他满腔感慨地道:“朕何尝不想北伐?不过……诸位卿家,你们扪心自问,我英华一国,真的作好准备了?”
话语回荡在殿堂里,疑问和审视也在众人心中翻滚不停。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