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辆的大灯破开黑夜的浓雾,如同凌厉的光刃划过面庞。
水母只有感光的眼点,只能感受到光线,却知道饲主的气息越来越近。
他以为自己在最消沉的时候感受到了幻觉。
随着开门声响起,她的气息出现在海边,朝他一步步靠近,身后还跟着满身低气压的同类生物。
水母知道那个生物在不开心,可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饲主。
她回来了?
她怎么回来了?
她不是不要他了吗?
少年呆愣在水中,湿润的发丝贴着脸颊,靛蓝色的眼中满是懵懂与失而复得的惊喜。
害怕是梦。
唐柔迎着风,漆黑的发丝凌乱飞扬,抿着唇,朝刚刚有礁岩的地方走去。
她也看不清,可她知道月一定没有离开。
她和海兔子洗劫了商场旁边的户外运动品商店,拿了帐篷和睡袋,要在海边搭帐篷。
唐柔不走了,既然那么担心,为什么还要放他自己在大海里?
她早就被裹胁进失控的漩涡里,原本是作为支援霍特丹特别编队去查销档人事件,但这一路上的见闻超出了认知。
海水冰凉,冲到小腿上,唐柔几步跳上礁石,伸出手,少年已经撑起上身浮了出来,靛蓝色的眼眸满是水光。
无数条细长银白的丝线与他的身体勾连,垂进深沉的大海里,每一条都附着足以灭杀附近海域所有生物的可怖毒素。
唐柔戴着橡胶手套,摸过少年无毒的额头,梳理着湿润的银白色发丝,虚拢着按住他的肩膀,“下去,别上来。”
少年小心翼翼地背着手,收拢着那些丝线,像个被抽掉发条的漂亮木偶,自下而上,呆呆地仰望着她。
他在开心,在惊喜,在突如其来的喜悦面前有些恍惚和茫然,不知道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不难受吗?”唐柔语气中带着淡淡的疼惜,“回到水里,你身上还有伤。”
少年沉醉在这样的触感当中,恨不得她多摸一点。
是真的,哪怕隔着一层橡胶手套。
饲主在咫尺的距离,摸他的额头。
“谢谢你,小月,对不起。”
柔和的气息倾泻下来,有怜惜,有内疚。
即便之前伤心,她回头的那一刻,他就原谅了她。
少年摇头,唇角浮现出浅浅的梨涡。
很开心。
唐柔趴在礁岩上,离他很近很近,视物不清的眼睛看了他一会儿,忽然说,“你的眼睛……”
少年一怔,垂下头。
她继续说,“很漂亮。”
像一望无际的海。
视线落不到实处,冰,蓝,柔和。
透着潋滟的光,让她在某一时刻,神奇的用自己这双浑浊的眼睛看清楚了,与他对望在一起,仿佛被吸进了一个美轮美奂的靛蓝色漩涡,美得令她心悸,美得令她心疼。
少年一动不动,慢吞吞地消化着她话里的意思,额头上渗出细小的水珠,肩膀往下缩。
唐柔笑了笑,拖着他的侧脸,拇指轻轻摩挲他额头上那一小块细腻光洁的皮肤。
“好好在海中休息,我在这里陪你,别怕。”
头部是他全身上下唯一没毒的地方,也是她敢放心大胆碰触的地方。
少年被额头上的触感搅乱心智,有些眩晕。
难道是生病了?
他没有一点力气,感受很陌生,又有一点冲动,茫然地感知着她。
饲主逆着城市斑斓的霓虹灯光对他露出笑容,这双眼睛分明是看不见的,可他感受到了,从她嘴角扬起的弧度,到飘扬在耳畔被风吹乱的发丝,他全都看到了。
哗啦一声,少年从水中探出大半身子,苍白的手臂扣在凹凸不平的礁岩上之上。
在唐柔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凑了过去,冰凉如水的触感落在脸颊,离唇很近。
唐柔愣了愣,那种柔软如果冻般的碰触转瞬即逝。
少年一言不发地落回水中,转身向远处遨游,几米之后,一头扎进海里。
要降温。
他眨了眨眼,闭上,捂着脸沉进水里。
太紧张了。
都没来得及感受。
唐柔不知道羞赧到快要沉底的水母在想什么,摸着自己的脸颊发呆。
一个吻。
手腕被人攥住。
回头,对上了路西菲尔晦涩不明的双眼。
他无声地看着她,眼中有复杂的情绪风暴在酝酿。
纤薄的唇抿成一条平直的线,压抑着某种低气压。
良久后,摸了摸她的头发,把她从礁石上拉起来,用拥抱孩童一样的姿势将她抱在怀里。
唐柔下意识抗拒,海兔子却说,“柔,别碰水了,水里可能有毒。”
她知道水里大概率是没有毒的。
可莫名觉得,他需要被安抚。
像月一样,需要被安抚。
她没有说话,思绪又开始混乱,就这样安静地由着路西菲尔将她抱回了沙滩上。
少年不知不觉长得高挑挺拔,比她出许多,有时常跟他说话,还要仰起头仰望他。
他们是什么时候长大的?怎么一个个忽然之间就从玻璃皿中青涩稚嫩的幼崽,变成了有着完美拟态人形的成年体?
她被放到了柔软的垫子上,那是刚刚从户外用品商店拿出来的充气床。
少年背对着她,伸手将帐篷的地钉深深扎进土里,拧开暖光小夜灯,挂在帐篷的边角。
唐柔看着他清瘦的背。
少年人修长挺拔的骨骼,苍白如牛奶的皮肤,用那双从未做过任何体力活的手扎帐篷,充气床,架起宽阔的防雨天幕,支好了露营所需要的一切。
有些出神。
什么时候变的这么可靠了?
记忆中的他还是爱哭爱撒娇的样子。
唐柔不知道,海兔子不会在她之外的人面前露出脆弱的一面,更不会在别人面前哭。
只有她。
睁开眼,看到人类世界,满眼疼惜,对他用听不懂的语言说着安抚的话语的她。
他在她面前,可以做一个爱哭的孩子。
因为饲主会心疼他。
他在外面受伤,甚至不会觉得痛,因为太稀疏平常了。
疼痛是他们这些生物基地捕获的实验体们,经历过最多的感受。
在饲主面前受伤,才会觉得委屈。
这不一样。
他嵌好最后一根防风钉,掀开帘子走进来。
高挑的身材莫名带了一丝压迫感,遮住了夜灯的大半光线。
唐柔仰头看他,感受到少年在她面前单膝蹲下,手臂撑在她身体两侧,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封闭圈。
轻声问,“柔,喜欢我么?”
“当然。”唐柔坦率,“喜欢。”
少年眨了眨眼,垂下头,白皙脸颊贴上她的膝盖,一如曾经在实验室里那样,趴在她的膝盖上,眷恋的蹭了蹭,闭上眼。
低声说,“我也喜欢柔。”
只不过和她的喜欢,不是同一种喜欢。
许久之前,阿瑟兰跟唐柔有过一次争执。
在办公室里,那个唐柔从小到大唯一的朋友曾担忧又生气的说,“小柔,我并不是说你心理有问题,但是你有情感认知障碍,这是毋庸置疑的。”
唐柔立即反驳,“我很好,我不觉得我有任何问题。”
“可你除了我之外没有朋友,你没有父母没有家庭,把过多的本该倾注在同类身上的关注和情感寄托在这些实验体身上……柔,我无意指责,但是我认为你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阿瑟兰语气关切,像长姐劝导妹妹,“我让你去看心理医生,是因为觉得你有心结,你缺乏安全感,也缺爱和关怀。”
她走了之后,饲主坐在沙发上良久。
垂着头,不发一言。
唐柔在情感上的认知,懵懂又生涩。
她的成长中缺失了太多,以至于,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爱。
路西菲尔抬头,看像那双泛着灰的眼眸,温声问,“柔困不困。”
她点点头。
“那就休息吧。”
身份颠倒过来。
海兔子变成照顾她的那个人,将她扶到充气床上躺下,又为她盖上毛毯。
人们都说异种生物不懂爱,因为爱是群居动物独有的,他们生来孤独,享受孤独,没有所谓温情的一面。
可同样的,唐柔也不是一个懂爱的人。
他们某种意义上,是她的一面镜子。
不知道什么是爱,更不知道该如何爱人,她把自己的关心行为当作一种爱,把他们当做了自己缺失的家人,自欺欺人的将成长中渴望又缺乏的一部分期待,放到他们身上。
可他们,想要的并非亲情。
路西菲尔抬手,把她额旁的碎发拢到耳后,自顾自地说,“我对柔的喜欢,不是柔想的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