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里,智能设备在实时测温,将室内温度调节在舒适的区间。
少年安静而局促地坐在沙发里,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厨房的方向。
唐柔正在流理台前忙碌,给他做饭。
沙发很柔软,他却如坐针毡。
少年在客厅里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反复深呼吸气之后,按捺不住跟到厨房,站在玻璃门后痴痴地看着她。
唐柔捞出煮好的虾仁,回头,被他吓了一跳。
海兔子慌忙移开视线,垂下头,睫毛颤抖个不停,揪着自己的衣服下摆。
这副怯弱小心的模样让唐柔止不住的心疼。
“很快就好了,去沙发上坐一下?”
他摇头,“我想在这里。”
唐柔关掉了火,简单的处理了一些鱼虾类的食材,拿着盘子和一小碟简单的蘸料放在瓷桌前,拉着他在沙发前坐下
“怎么了?”她抬手捏了捏他的耳垂,少年立即猫咪般贴着她的手掌轻轻蹭了蹭,“为什么那么不安?”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茫然地摇头。
“没关系,怎么想的都可以告诉我。”
他又摇了摇头,鼻尖开始泛红。
少年贴在她身边,似乎怎么样都觉得不够近。
还想再近一点。
“柔,不要、抛弃我……”
不知道又想起了什么伤心事,红了眼眶,扑到她怀里,带着哭腔小声,紧紧抱住唐柔。
“求求你,我会听话……”
眼泪浸湿了她的衣服,唐柔不知所措地抬着手,“我怎么会抛弃你呢?”
他太过贪恋她的怀抱,皮肤的温度,说话时温柔的语调。
像毒药,会上瘾。
一旦沾染,注定沦陷。
白灼的虾没有放盐,唐柔剥开虾壳,把白嫩的虾肉放进少年面前的碗里,娴熟地拿牡蛎刀撬开厚重的壳,发出柔嫩的蚌身,脸上挂着笑意。
“真是没想到,竟然会在这个时空给你做吃的……来,尝一尝。”
不知道哪句话刺激到了少年,他的眼皮重重跳了一下,眸底有一闪而逝的晦涩,随即露出甜润乖巧的笑容,张开嘴,小心翼翼地将碗里的食物夹进嘴里。
唐柔很惊讶,“你竟然知道用餐具?”
想起记忆中第一次带海兔子去看山田教授演讲那次,回来后吃火锅时,少年几次想要伸手捏的样子。
常年封闭在实验室的生物没有接触过人类世界,没有使用餐具的意识,很正常。
少年斯文地咀嚼着,低声说,“看到柔拿了这些,猜测是用来吃饭的工具。”
“好聪明。”
唐柔感叹,视线落在他的手上,移不开。
将食物端上来后,除了生蚝刀外,她几乎没有使用过任何工具,就连虾皮都是用手剥开的。
如果是她的话,能在看见第一次见到的餐勺刀叉这些陌生组件时,联想到这些是用来吃饭的工具吗?
“想要一点冰激凌吗?”她柔声问。
少年抬眸,眼中满是懵懂,“冰激凌是什么?”
唐柔定定地看着他。
在对方渐渐不安的神色中,露出笑,“一种甜品,你先吃饭,吃完我给你拿。”
海兔子乖乖地应了一声。
余光看见饲主彻底放下了警惕心,耐心又温柔地继续剥虾壳。
少年垂下眼睫,捏着叉子的手指紧紧收紧。
她和自己梦中看到的一样,容易心软,又没有警戒心。
或者说她从来没有对他们产生过警界心,这个人类的防备和警惕都留给了别人,而不是他们。
谁说冷血动物不会伪装?
自然界中的每一位成员都有自我保护的本能,也善于依靠伪装欺骗对手,用表象迷惑猎物,是上亿年物竞天择的残酷演变中,刻进dna的狩猎本能。
她喜欢什么样的,他们就可以变成什么样的。
直到猎物在他们长年累月的伪装中,对他们产生感情,也变得离不开他们,真面目才会一点点从温驯乖巧的面具下露出。
可是柔啊,她好像永远都不知道,自己亲手养出了些什么东西。
相对温馨的环境中,时间流逝得格外快,玻璃窗外透出蒙蒙的蓝,天大概要亮了。
少年安静地坐在唐柔身旁,和她盖着同一张毯子,离得很近,半阖着眼睛,不说话,很乖巧。
唐柔意识到自己快要醒来了,缓慢坐直了身体,想要催促海兔子回到巴别塔里,再收拾收拾,清理掉她来过的痕迹。
之前被海兔子的眼泪搅得心神不宁,一时冲动就把人带了出来,丝毫没考虑到后果,现在才开始紧张,有些手足无措。
打扫干净桌子,将垃圾丢进了门外的回收箱,唐柔转身对跟着她的海兔子说。
“今天也要听话,刚刚的事是我们两个之间的小秘密,要假装不知道,不能被别的生物发现哦。”
以往她也是这么跟少年说的,记忆里过去的几年来从来没有出过岔子,从来没有察觉到过晚上会有另一个自己在寂静的深夜悄悄陪伴少年,从夜晚到天明。
自从可以在梦境终于过去这只海兔子见面后,唐柔尝试了许多次,想要把未来会发生的事情透露给他。
可她张不开嘴。
有时是发不出声音,有时会感受到身体传来剧痛。
时空的法则制约着唐柔,让她被某种未知的力量限制着,无法从口中透露分毫。
因此,只能三番几次叮嘱他,不要让别人亲近他,要和除她之外的人保持一定距离,保持警惕心,不要让他们碰海兔子的身体。
当然了,那些无法避免的实验除外,唐柔没办法违背巴别塔的指令,带海兔子避开一场又一场惨无人道的实验。
“柔……”少年开口,声音依恋缱绻。
他在唐柔的温柔对待中短暂地放松下来,像梦中那个大胆放肆的他一样,抱着她的胳膊。
发现她没有拒绝,又得寸进尺地用头缓慢蹭着她的脖子,像小动物撒娇,甜甜的笑着。
浅褐色的柔软发丝扫过唐柔的肌肤,弄得她发痒失笑。
原本,他已经对这种模式习以为常。
偶尔饲主晚上会来陪他到天亮,离开一会儿,然后又回来,变成平时那个温柔却不亲近的疏离模样。
那种不定时的到来就变成了惊喜,像是深夜赠送给他的礼物。
……原本他是这样认为的。
少年看着她的手,上面被他惊慌失措咬出的伤已经愈合了。
“能不走吗?”
唐柔有一瞬间以为自己快要醒来,却忽然被拉住,少年抬头看她,好像知道要发生什么。
“我喜欢柔,陪着我。”
那双浅褐色的眼眸清澈又湿润,像单纯温驯的兔子。
“柔,能不能永远陪在我身边?”
唐柔说,“我一直在陪着你呀。”
“就像这样、陪着我呢?”
少年的手臂一点点收紧,从搂着她的胳膊逐渐向下蔓延,碰到她的腰际,隔着衣服轻轻圈住她,心满意足地发出一声喟叹。
脸颊贴在她的肩膀上,露出天然无害的微笑。
“能不能、不管白天黑夜,都这样,让我陪在你身边,让我可以抱着你……”
唐柔安抚道,“白天的我很忙……而且,现在是我们两个的小秘密。”
“那柔什么时候再来?”
唐柔看不见少年的神色,只能模模糊糊地回答,“我也不知道,可能会隔一段时间吧。”
他直接说,“骗人。”
嗓音低哑朦胧,仿佛情人间的絮语。
“饲主在、骗人。”
唐柔一共在深夜中,见过他六次。
用掉了将近三年的时间,所以见他的频率小半年一次。
对于她来说,是几乎每天都会做的梦,对海兔子而言,确实宝贵又稀少的惊喜。
他用漫长的时间,去等一个不确定的人,很累,很难熬。
所以,在发现她或许不存在于这个时空的蛛丝马迹时,他开始贪心了。
“既然出现在我身边,就不要走。”
略沙哑的声音失去了平时的清润,少年的头在她肩窝处埋着,是这个时空的他做过最大胆放肆的举动了。
他原本想更亲昵的,但是不敢。
只能悄悄告诉她,自己的贪心,“柔,我不想没有你。”
他小声抱怨,“柔白天,不看我……柔白天,会跟别的生物说话,会去、做实验……”
他只是其中之一。
她的精力总是被很多事情分散,让他又难过,又嫉妒。
“柔能不能、多陪陪我?”
唐柔回答不出来。
她脑海中的记忆就是最好的证明。
事实上,唐柔对海兔子的照顾远超于另外两个实验体,水母不能说话,不能碰触,唐柔与它的互动是最少的,其次就是阿尔菲诺。
拟态人形的阿尔菲诺面容清冷,带着不可一世的冷漠感,让唐柔跟他说话都有压力,亲近的次数明显比海兔子少很多,相比起来,海兔子是她最为亲近的实验体。
可这样对海兔子来说仍旧不够。
因为饲主还有大部分时间用于配置实验品,去别的实验室配合饲养,以及胚卵孵化工程。
他贪心的想要更多,她给不了。
看出了唐柔的纠结,少年慢慢改口,却不愿意松开手。
“柔,你明晚还会来吗?”
不会。
这个她无法控制。
“柔……”环在腰间的手臂细细颤栗,他抬起眼,一毫一厘都不想妥协。
“柔……”
唐柔拍拍他的背。
声音温和,“我过段时间还回来的。”
可过段时间,又是过多久?
抛弃对他而言,是毁灭。
他抓住了唐柔,就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明媚的日光透过玻璃窗折射进房间,海平面被照亮,变成瑰丽的深蓝色,伴随着破晓的光,指尖攥紧的布料骤然如烟雾般散开。
少年浑身一僵,正在拍打着他背脊的重量消失了。
“柔……?”
他低低的喊。
没有任何人回应。
房间空荡荡的,明明还是温馨的模样,却骤然让人觉得冷了下来。
他又喊了一遍,这一次已经不指望有人能回答他了。
看来他的柔,已经回到自己的时空里。
那些果然不是梦。
海兔子舒展着身体,面上的乖巧温驯一点点消失。
异种生物怎么会做梦的?
饲主身体里有他的血,他在吮吸她手指上那些细碎伤口时,就已经尝到了。
可是很奇怪,那些血,不属于的他。
那些血的自愈能力更强大。
更阴郁,更悲伤。
更……像另一个是空的存在。
海兔子从推车上下来,进入人类女性的卧室,找出一顶棒球帽,亲昵的贴在脸颊处蹭了蹭,然后戴在头上。
推着车走出去,关好了门。
从他能看到未来的一刹那起,未来就已经被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