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姬的手压在琴弦上,手背上是一双漂亮的手掌,她没动,他亦没有移开。)
过了一会儿,幻姬问,“一直这样吗?”
“花前月下,良辰美景,若做别的,就浪费了。妲”
幻姬轻轻一笑,此情此景倒还真是当得起花前月下良辰美景这四个字,若是焚香再配以美酒,临风畅谈,更是别有一番韵味。稍有遗憾的是,两人要谈的话应该会让人的心情不那么美丽,此时能多一分宁静的享受也好。
幻姬闭上眼睛,听着风声和湖中微波轻荡,是她年岁大了吗?还是修的菩提道果带来的心灵宁静?小时候的自己佯装淡定,遇到事就暗暗告诉自己,是大人,是女娲后人,不能喜形于色,那时是强迫自己必须装得像个老成的娲皇宫殿下。而如今,小时候光想起来就会内心激动澎湃的场面出现在眼前,俊美成熟的男子静立身后,覆手相贴,这些都已不能让她慌乱,当初追求的淡然不喜怒于色,现在她的心境毫不费力就能做到,不喜不怒的反应仿佛成了她性情的一部分窀。
良久之后,幻姬在一阵清风里睁开眼睛,看着湖面,觉得有些事情即使说出来会破坏此时的美景也还是得说。
“你能从沉睡中醒来,我真的很高兴。”若是在道场那儿看不到他的身影,在大宴的时候,她一定会问世尊他的情况。五十万年前看着他沉睡九窍万瑶湖,她算不准他是不是能醒来,更不知道自己掐的浮生决是不是真能帮到他。他如今身体健康,她的心很安。
“当年你被困浩天劫,我从娲皇宫到千辰宫去找你,告诉你说是娘娘给我三个月时间,三月之后我必须去女娲峰修行。三个月不假,去女娲峰修仙也是真的,只是并不是为了修复我的精元。”
幻姬停顿了一下,想着如果让他知道当年的真相也许会生气吧,怎么说都是她隐瞒了他,可如今他们修得灵台清明心境澄净,又有什么不能包容呢。
“我去找你时,损伤的元神已被娘娘修复了。”否则她根本没可能从天外天急赶到千辰宫去给他送灵珠,仙身吃不消那么远的奔波。“娘娘让我去女娲峰修行。不,应该说,是我心甘情愿去女娲峰修行,决定隔断十丈红尘中的情爱牵绊。”这是娘娘给她两颗灵珠的交换条件,她既选择救他的命,就必须遵守自己的承诺,放弃他们的感情,按照他们各自的天命安好生生世世,不再给四海六道八荒里增添劫难,不再试图去改变他们双双的孤寂之命。
“当年,我不告诉你真相,是想着在分别的时候找个好点的借口让你我分别万万年,期盼时光长长,久而久之你就将我淡忘,不再看重我们的感情。”
“只是没想到,三个月未完,无量祖师就来了。在无量城的外面我见到他的石雕像,和我一个梦里的石雕一模一样,还有当年的语佛花,让我明白梦境即将成为现实,我必须孤独的面对绝境。”
幻姬回头,仰首看着面色平静的千离,“五十万年前我以为是我要离开你,当天地变色天荒乾坤劫开启后,我才恍然大悟,是你要离开。还记得吗?我当初求你不要去管乾坤劫,怎么求,你都没有答应我。”他当时不知道情况的严重性,而她却要眼睁睁的看着他去面对消亡。
“在无量城你就知道我会羽化?”
幻姬摇头,她哪里能算到那种程度,只不过是娘娘告诉她他们俩的天命,加之乾坤劫非一般的天地大劫,她从天地变色的情况猜得他凶多吉少,后面在天境里看到的景象也证实了她的猜测。
“我没告诉你的,是我们的天命。”
幻姬的脸上出现无奈神情,哪怕他们中间有一个人不是绝世孤寂的命数也好呀,可大概正是因为他们的命盘相同才会相爱上,否则伍佰万年他缘何遇见那么多的神女仙娥都不为所动,她不得不自恋的想,因为他们注定要相遇,相识,相爱,然而他们又注定不能长相厮守。
“我们都是绝世孤星命,天定要独自面对各自的世界,若是我们不顾天命坚持在一起,八方世界里将出现诸多不必要的劫难,只因那是我们违背天命造下的孽果。”
他曾鼓励过她,世尊和世后娘娘能改写自己的天命,最后他们受到天地三生的祝福,幸福的在一起。可是,他没有告诉她的是,世尊和世后娘娘虽然违背天规相爱,可他们的一切福果孽报都是他们自己承受,生死由自己的选择掌握。而他们却不是,一旦他们相爱,被冠上的就是自私!孽情!种种孽报都将让四海六道八荒里无辜的生灵来为他们承受。他如何舍得,她又如何能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你知道吗?我一度也认同你说的那句话,世尊和世后能做到的事,我们必然也能。可是,前提是我们相爱所造成的孽果都由我们自己来承受,要面对什么,是我们的选择。”幻姬压在琴弦上的手抽chu来,转过身子,面对着千离,“若是后果由我们承担,便是舍弃娲皇宫殿下这个身份我亦会无怨无悔的跟你在一起。”可事实却是,他们没有选择,大尊身份天定了果报在天地八方。
千离的手慢慢的放到幻姬的肩膀上,“我是个自私的人。”
“你不是!”
她从来都不觉得他是自私的人,哪怕最初相遇最不喜欢他的时候,也只觉得他是个脾气古怪我行我素行为随心所欲的大尊神,距离自私还是有一定的距离,能登顶佛陀天的帝尊,品行不会差到哪儿,若是自私,他修不到帝尊的尊位。尤其看到他丝毫不犹豫为天地大稳羽化,她更加确定他是一个敢于担当且不惧任何天责的神。那时她多想他能自私一把。
“我用了三十万的时光在异世重生,每次想到你在九窍万瑶湖中沉睡都不知道要不要重生回天外天,如果你从此一睡不醒,倒不如我在异世里复生万世,于此也算是相望天地。”
“之后的二十万年我在无量世界里修菩提道果,渐渐就明白了,并非我们不想爱,而是不能爱,纠结再多,还是得面对该担负的责任,逃避或者懦弱都无济于事,倒不如坦然的接受逃不掉的命轮。你我皆非一般的仙神,灵台可参悟诸多佛理,对你坦白或许更好些。”
“你真该什么都不说。”
幻姬轻笑,“逃避真相?不像你的风格。”
“我的风格随心情变化。”
“呵……”幻姬低低的笑出声来,大约他也觉得两人相爱牵扯到四海六道八荒里无辜的生灵有些棘手吧,与天斗,其乐无穷。可若自己的事情让八方世界的人来承受孽劫,就真是不该了。她做不出来,相信他也难以下手,让万灵为他的红尘情爱付出生命,他或许会觉得自己是个弱者。
千离看着幻姬的笑,她倒真是心境澄明了,但还有一件事她没解释,他非常好奇。
“我需要你如实回答的问题还没问。”
幻姬愣了下,笑了,从石凳上站起身,与他对视一眼,慢慢的走到亭边,看着波光粼粼的水面,水中的月亮似乎比天空上的更美。
“你问吧。”
“猜到吗?”
幻姬点头,怎么可能猜不到,从回到道场看到他的身影就知道他肯定有此一问,她当初送他沉睡之前给了他一个封镜球,是想着万一他醒来而自己消失在天地之间让他不要恨她的所做,即便她的行为让他觉得冒失而不赞同,可她希望他能明白,为他做了一切都源于她的深情。他一定不想她相救,而她却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羽化。因为她相信,如果他们交换身份,他也一定会牺牲自己来挽救她。
“说吧。”
话到嘴边,幻姬微微的蹙眉,实话实说?天命的真相能说实话,双生灵胎的事情也要告诉他真相吗?她已心痛过,再让他心痛一次?委实没有那个必要了,他再心痛,他们的孩子也不可能复现他们的世界里,过去的,当让它过去。痛苦,一个人经历过就行了。
“我曾奢望能和你在一起,像世尊和世后娘娘那样,平静而幸福的生活在佛陀天,为你生儿育女,我相信我和我们的孩子都会深深的爱着你。”幻姬的声音很轻,而且说得有些慢,似乎对自己要说的话,非常的小心谨慎,“只不过我当时那么说,心里也明白,奢望就是奢望,只能当成美好的愿望,而没有实现的可能。”
千离站在原地身形未动分毫,目光落在幻姬的背影上,“你确定这是实话?”
幻姬缓缓的转身,迎上千离探究的目光,“当时的我害怕自己不能再回天地之间,只想给你留下一分温暖,若你能醒来,看到封镜球里的我,听到我说的话,会为了我们曾有过的深情和不曾拥有过的幸福好好的照顾自己。”
“只是想吗?”千离抬起脚,一步步走到幻姬的面前,盯着她的双眸,不让她的目光逃离自己的视线。
幻姬对着千离的眼,很清楚自己要如何做才能打消他心中对她的怀疑,他在怀疑她孕育了他们的孩子而瞒着他,“需要我起誓吗?”
千离没有说话。
“我以天外天神姬……”
“算了。”
尊神起誓非同小可,她既能做到这份上,他也该信她真的没有藏匿他们的孩子。何况,以他们俩人相逢后的状态来看,若是真有孩子也没必要藏着,他是父尊,有权利与自己的骨肉相认。而且,幸好当时她肚中没有怀上孩子,否则那般虚弱的身体孤身在异世里面,要如何在复生的时光中无一人相伴的顺利生下他们的宝宝,单单假想孕育新生灵儿之时他在沉睡而不在她的身边,他就疼惜不已了。
“你既已坦白相告,我无话可说。”
千离微微侧了下身,广袖拂过桌面,在幻姬的凤尾九弦琴旁边出现一壶清酒和两个酒杯,酒壶和酒杯的杯耳甚是漂亮,只一眼幻姬就喜欢上了。
“今夜风景甚好,你我又得再重逢,畅饮一夜不醉不归,如何?”
幻姬浅笑,“在试探我的酒量吗?”
“看来很有些自信。”
幻姬将凤尾九弦琴放到一旁的栏椅上,落了原座,安静的看着千离煮酒,斟酒,看着小肚酒壶,想到他的话,不忍揶揄他。
“这么一壶小酒能畅饮一夜么?”
千离微微勾唇,一点仙光闪现,桌面上出现十几壶烈酒,酒香格外醇纯,仅仅只闻得空气里散发出来的香气就让幻姬跃跃欲试。当真是想不到他还藏了此等好酒,果然只有等到现在他才能将她当成能平等相待的神女,以前和世尊他们相聚吃酒的时候,他总拿她当小女子,不让她贪杯,也不让她放开了喝,其实她一直觉得自己的酒量很了得。他是千杯不醉从未醉过,她的记忆里也仅有一次。今日心情上佳,又是与他对月独饮,想必能喝得尽兴。
“若是输了,可别赖皮。”幻姬笑得温柔。
“本尊能否保住清白就看你的了。”
幻姬被千离的话惹笑,“哈哈……”
*
不远处,一棵苍天大树里面,树叶沙沙作响。
河古坐在树干上,晃荡着自己的一双腿,摇得树干不停的晃动,在他上面坐着的麒麟忍不住低头瞪了他一眼。奈何大树的叶子实在很繁茂,月华根本撒不下来,他的目光之剑河古完全没有收到,摇晃的双腿继续晃得树叶沙沙响。
“抖腿能让你变得美吗?”麒麟小声的对河古说道。
“我高兴,你咬我啊。”
麒麟用腿做出一个踹人的姿势,“你下去。”
“我下去咱们就会暴露。”
“你以为你不下去就不会暴露?”
河古笑,“最起码小离离没有发现我。”
星华坐在最高的树干上,耳边听着麒麟和河古的对话,目光看着湖心亭,双手抱在怀中,想着自己跟阿萝是不是也有过月下亭中独饮的经历呢?似乎没有。而且,她也没有抚琴,他更没有从后面抱着她一起抚琴。如此一想,他回宫之后要把这事给补上,不然总觉得不够默契,连千离和幻姬都做过这样的事而他们竟然没有。只是,有一个问题需要担心。幻姬的琴,抚得让人心神出窍,堪比天音。他家那口子的琴声……星华哆嗦了一下,觉得还是自己抚琴她做做样子比较好,不然说不定听到她弹琴星穹宫的神侍神卫还有他们两个儿子会跑出宫睡觉。
“哎,你们说,他们这是怎么一回事?”麒麟看不懂千离和幻姬两人的相处方式,“我今天跟出去准备安慰他,结果他反而说我们不懂他,说什么只有幻姬懂。刚才幻姬的话,我们可都听到了,他们是绝世孤星命,不能在一起,你们说,千离是不是真的完全放弃了他们的感情?”
河古的目光穿过一片片的树叶,点头,“从面上看,是的。”
“那从里子呢?”麒麟问。
“心里怎么想的,问千离咯。”
问别人,谁晓得呢。
三个人在树上看了一会儿。
看到千离亲自温酒斟满酒杯,麒麟啧啧羡慕,“真是有异性没人性。平时我们让千离这小子为我们煮酒一壶,懒得出奇,每次都让花探煮。你们看看,到了幻姬的面前,怎么样,煮酒还不算,居然还倒酒,像这样的人,我们就应该冲出去,狠狠地揍他。亏得我们这么关心他的幸福,大晚上不睡觉跑来这里看他们花前月下。”
麒麟的话音才落下,忽然大叫一声。
“啊!”
额头上感觉火辣辣的疼,用手一摸,更是疼得他龇牙咧嘴的。
“什么东西砸到老子!”麒麟火大。
河古憋着笑,但话音里都是笑意,“我什么都没看到。问星华。”
星华淡淡的,“我刚在想阿萝。”
“禽兽!”
麒麟恨恨的从牙缝里冒出两个字,别以为他光顾着说话没看到,湖心亭那里飞来一个东西,还没等他看清就砸到了他,不是千小离还能是那只!
“他从来就不是好人,你又不是第一次认识他。”河古笑了,反正他们潜伏过来没多久千离就肯定发现了他们,说不定连幻姬都知道他们的存在,两人都装作没发现而已,既然如此,他说话也就不用闷着嗓子了,“我们来下赌吧,赌今晚谁醉?”
麒麟摸着头,“还用赌?”但是,为了报刚才被酒杯砸到的仇,他故意道,“幻姬。”
“既然你选了幻姬,那我就选相反的好了。”
麒麟纠正,“我说的是,幻姬不醉。”
“噢?”河古挑眉,“有胆量。那好,我选千离不醉。”
星华听着树下两人的对话,问了一句,“赌输了如何?”
“输者就不穿裤衩的在娲皇宫上空飞两圈,如何?”
麒麟:“……”
星华:“……”
河小古男神,你的口味是不是越来越重了。
“敢不敢?”
麒麟道:“有什么不敢的。”
说完,麒麟看着湖心亭里的幻姬,这位姑娘,你今夜的责任很重大,可千万别被千离灌醉了哟,要知道,虽然赌气选了你,但是对千离的酒量他还是非常了解的,这小子真的就是千杯不醉,不醉啊!
看到千离和幻姬几杯温酒喝下,麒麟觉得自己输的可能性有点儿大,但是说不定幻姬能给他惊喜,此时他该不该给她一丢丢的支持呢?想了想,为了不让自己输,麒麟冲着湖心亭大喊。
“幻姬啊,不能醉啊,帝和哥哥的裤衩就在你的嘴里啊。”
嗖的一下,一个什么东西从湖心亭里飞往大树。这次麒麟看得清楚,闪得飞快,酒杯砸了一个空,碰到树干反弹到了河古的后脑上,疼得他一下飞身而起站到树干上。
“什么鬼!看准点嘛!”
嗖嗖两声,又是两个酒杯从亭中飞出来,这次麒麟和河古动作潇洒的接下酒杯,低头一看,竟然是空酒杯。
“忒抠了。”
“忒小气。”
星华笑,“我赌两人都醉。”
麒麟:“啊?”
河古:“啊?”
星华笑,“放心,我不赖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