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秘密如果被三个以上的人知道,就会被全城的人知道。”这句话,在大宋,乃是颠扑不破的绝对真理。
尽管王武只是把韩青调金牛寨弟兄帮忙的缘由,告诉了刘鸿和金牛寨现任巡检傅弘两人。尽管刘鸿只将从王武那里听来的话,告诉了自己岳父和小舅子。
有关韩判官怀疑前任县令张威假死脱身,准备打开棺材核验的消息,当天晚上,就传遍了整个定安。
“我就觉着么,张县令那么贪财的一个人,怎么可能舍得一把火把自己和县衙一块烧了。原来是他妈的金蝉脱壳!”立刻有聪明人,开始恍然大悟,在酒肆或者茶馆里,咬牙切齿地将失火前后的经过,重新复盘。
“他是县令,从大牢里找个身材差不多的囚犯,还不容易?放火一烧,模样就全然看不出来了。然后,他带着贪来的脏钱跑路,几辈子都吃喝不愁!”
“怪不得年前看到张县令的儿子去青云寺给他守灵,脸上不见半点儿悲伤,原来他就没死!”
“高明,真高明。人死债销,红莲教也好,朝廷也罢,从此哪一边都没法再找他的麻烦。”
“再高明,也没高明过咱们韩巡检。单枪匹马斗倒了他和周崇两人,回过头又挑了整个红莲教!这回,如果能发现他真的跑了,哪怕是逃到天涯海角,少不得也要把他给抓回来明证刑典!”
“那是,也不看看,韩巡检是谁的子孙?祖辈父辈,可都是皇上最信任的镇殿将军!”
……
人多了,话题转移得就快。说着说着,街头巷尾的议论主题,就从县令张威是否假死,转移到了现任永兴军路提刑司判官韩青身上。
虽然大多数定安百姓,跟韩青都没直接打过交道。然而,他在定安县境内,口碑却不是一般的好。
原因很简单。
第一,主簿周崇以前在定安一手遮天,不知道害了多少人有冤难申。
韩青凭借一己之力,将黑心主簿周崇和贪财县令张威一块拉下了马,等于还了定安县一片晴天。那些大仇得报的人家,无不对他心存感激。
第二,则是韩青在金牛寨巡检任上,做过的事情的确让人心服。
虽然韩青用二十一世纪公务员的标准来看自己,是典型的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然而,对于习惯了官员不干正事,干正事就搂钱的定安县百姓来说,定期会干一些正事,并且不直接搜刮百姓,处理案子时不“吃了原告吃被告”的韩巡检,却是一等一的清官!
第三,则属于他斗垮红莲教的附带效应了。
以一己之力,挑战扎根于当地若干年的红莲教,同时还对抗整个永兴军路官府,这件事,本身就具备极大的传奇色彩。而以弱战强,最后还能大获全胜的故事,向来也是百姓们喜闻乐见。
所以,韩青在大多数定安百姓眼里,是如假包换的英雄,并且还是属于自己摸得到,看得着的英雄。凡是跟英雄作对的,则必然是蠢货加坏蛋。无论其曾经多狡诈,最终都得被英雄识破,送上西天。
不过,凡事总有例外。
在定安县,一些原本跟张县令交情不错,或者曾经在衙门里任职,却因为跟主簿、县令两个关系过于紧密受了二人牵连的小吏,则对“开棺验尸”一事,嗤之以鼻。
“人都死了快半年了,早就烂得只剩下骨头架子了。他又不是神仙,还能让骨头架子站起来,自报名姓?”
“这姓韩的心思真够歹毒啊。哪怕张县令已经死了小半年了,他也要将张县令从棺材里拉出来,当众羞辱。以报去年张县令打压他之仇!”
“现在说这些没用!关键是,明天不能让他在尸体上做手脚。咱们都清楚,把张三的尸体说成李四,对仵作来说一点儿都不难!”
“咱们明天都去现场看看,他敢玩花样,就让他知道知道,什么是多年老刑名!”
“对,即便奈何不了他,也得让他丢个大脸!”
……
小吏们都是造假的行家,对于验尸过程的那些猫腻,个个门清。
想要确认一具尸体是不是其本人,眼下在大宋,唯一的办法,就是取其亲生子女一滴血,滴在他的尸骨上。
血能入骨,则认为双方是血脉至亲。血液无法入骨,则认为双方没有血缘关系,尸体必然为假冒。
然而,事实上,血能不能入骨,全靠仵作耍手艺。
仵作事先揣摩清楚审案官员的想法,顺着上司的意思来,就保准不会错。
想要让血液入骨,不过是在去除骨头上的腐烂之物时候,加一点药剂的事情。想要不入,则加上另外一种药剂,或者偷偷朝骨头表面涂一层胶。
“那张财使,到底死没死?”与小吏们存心要让韩青出丑不同,定安县内,还有另外一伙人,为即将到来的“开棺验尸”,彻夜难眠。
“应该是死了吧,我当初亲眼看到,他被烧得身体蜷在一起,就像只大马猴一样。”
“问题,人烧焦了,都那样子啊!”
“唉!当初咋就没人会想到,他是假死脱身呢!”
“是不是假死,把他儿子抓来,问问不就行了么?他儿子被官府赶出四门学之后,一直借住在青云寺里呢!”
“现在怎么能抓?姓韩的说不定就盯着张威的儿子,等着咱们自投罗网呢!”
“姓韩的,可真是歹毒!”
“可不是么?我都怀疑,这厮当初被贬谪到金牛寨,就是个幌子。朝廷早就盯上红莲教了,特意派他来做卧底!”
“你是说,他实际上,一开始就控鹤司的人?“
“有可能,否则他凭啥升官升得那么快!”
……
相对于街头巷尾的喧闹,定安县的县衙,反倒成了最安静的地方。
虽然去年那把大火,将县衙给烧塌了一半儿。可剩下一小半儿,经过修补之后,也远远比寻常富户家的宅院繁华。
定安县的新任县令,就是原来的县尉,好好先生陈东。
此人在韩青落难之时,就审时度势,偷偷帮他对付过红莲教。因此,在寇准着手清理永兴军路官场之时,没有受到丝毫波及。
反倒顺利补上了县令的缺,并且正式进入了当朝副宰相了法眼,未来可期。
以陈东的老到,当然明白,自己的好运是因何而来。所以,得知韩青即将返回定安县查案,提前五天,就将县衙里里外外,给收拾得一尘不染。
待韩青一到,陈东立刻将县衙让给了对方做临时提刑司衙门。而他自己,则带着麾下的各房书办,捕头弓手,大小帮闲,集体去了被官府抄没的周家大宅。
如此,韩青身边,就没有任何定安县的“老人”,无论做什么事情,都不必担心走漏风声。而他,却可以在晚上,亲自过来聆听韩判官面授机宜。
不过,让陈东约略有些失望的是,虽然韩青对他,仍然像当初落难之时一样礼貌。却没有交代任何“机宜”让他去做。
甚至,当他隐晦地提出,寻常仵作那些手段很容易被人抓到破绽,自己还有其他绝招之时,韩青也只是微微一笑,就婉言表示了拒绝。
“老兄不必担心,我开棺验尸,只是临时起意。无论最后结果如何,都不会耽误寇相交代下来的大事!”唯恐陈东好心帮忙,最后反而给自己添乱,在送对方出门的时候,韩青终于低声叮嘱了一句。
“这,这,下官莽撞了。莽撞了!”陈东立刻如释重负,接连做了两个揖,然后迈着四方步离去。回到家中之后,倒头便睡,养足了精神,等着明天看好戏登场。
那前任县令张威举火自焚之前,就已经卷入了盗卖官粮的案子。所以,只要案子一天没彻底了结,他的尸体就一天无法下葬,只能寄放定安县城外的青云寺里。
而没等其家族想办法,将他从盗卖官粮的案子里摘出来,红莲教的案子,又扯上了他。所以,他入土为安的时间,只能一拖再拖。
如今韩青要开棺验尸,倒也不用担心破坏对方的坟墓风水。直接派遣金牛寨的弟兄,套车将灵柩从青云寺,再拖回县衙即可。
然而,事情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充满了变数。
第二天上午,张县令的灵柩刚一抵达县衙,还没等韩青下令打开棺材,大堂门口,就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师兄垂怜,请念在师弟也曾在太学就读的份上,放过家父的尸体。无论他生前犯下何等罪孽,师弟都愿意替他承担!”
紧跟着,一个年龄和韩青差不多大,全身缟素的年青男子,跌跌撞撞地冲上台阶,跪在地上,用力磕头,三下两下,就把额头磕出了血来。
“是张县令的儿子张君宝,去年刚刚为了他父亲的事情失去了学业,如今又要眼睁睁地看着他死都不得安生,唉……”
“要说,人死债销。那张县令生前纵然有种种过错,一把火也烧差不多了……”
大堂门口,立刻有几个模样斯文的人,叹息着带起了节奏。一个个,仿佛全成了张县令的孝子贤孙一般。
周围看热闹的百姓,原本对开棺验尸的场景翘首以盼。听了他们的话,也觉得心里多少有些不落忍。
那张县令虽然又贪又坏,刮地三尺。可是也已经遭到了报应。
如今他儿子非但自己被逐出了太学,为了早日让他入土,把他当初贪下的家财,也耗得七七八八。这时候,有人再去动他的尸体,的确有些太过于心狠。
正议论纷纷之际,却看到韩青从桌案后站起身,快步来到县衙门口,亲手将张县令的儿子从地上给扯了起来,“张师弟快快请起!你既然曾经在四门学就读,韩某也不跟你绕什么弯子。今日开棺,乃是为了早日让令尊入土为安。若里边的尸体是令尊本人,韩某答应你,验过之后,立刻让你扶柩还乡。而如果尸体不是令尊,韩某自然不算惊扰了他。你也不必,从此再对着一个陌生人的尸骸,日日焚香叩拜!”
那张县令之子,读的是太学里最低的四门学,无论学识、眼界还是能力,照着上舍毕业,两世为人的韩青,差了都不止一个档次。听韩青说得条理分明,立刻开始怀疑,自己最近这几个月来,是不是孝敬了一个冒牌货,于是乎,哭声立刻难以为继。
“放心,我跟令尊没有私仇。而我,也从不做没把握的事情!”察觉出对方已经动摇,韩青拍了拍此人的肩膀,继续柔声安抚,“马上天就要热起来了,你继续将棺材摆在寺院里,才是对令尊最大的不孝。”
“这,这……”张县令的儿子张君宝,越听越没主意,沉吟着左顾右盼。
“定安县的仵作何在?”韩青也没功夫多浪费,见他不再坚持拦阻,立刻冲着堂下询问。
“小的,小的在?”定安县仵作姓辛,本以为今天不会有自己什么事情,所以一直躲在当地差役的队伍里看热闹。猛然间听韩青找自己,吓得激灵灵打了个哆嗦,赶紧上前行礼,“判官,小的随时听您吩咐。”
“本官身边没有仵作,你准备一下。然后,负责验尸!”韩青上上下下看了他几眼,沉声命令。
“啊,是,小的,小的这就去准备,这就去准备!”辛仵作又惊又喜,一边作揖一边点头哈腰。
惊的是,韩判官胆子真大,竟然不查查自己的底细,就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了自己。而喜的则是,尸体是不是张县令,今天全凭自己一手操弄。如果操弄得好,自己以后少不得,也有机会跟着韩判官去京兆府见见世面。
“陈县令,麻烦您找几个力气大的衙役。先把棺材开了,当众查验尸首的身材与衣着,与入殓之时是否相符!”仿佛故意要证明自己公事公办,韩青放着那么多嫡系不用,再度点了定安县令陈东的将。
“下官遵命!”陈东昨天晚上,就已经认定了,韩青必然藏着后手。所以,果断起身,向韩青抱了抱拳,然后又迅速将面孔转向自己的班底,“王翰,马铁,你们俩各自带两名弟兄,一起去把棺材打开!”
“是!”两名定安县的捕头,此刻心里无论有多少的想法,也不敢公然跟提刑司判官和县令作对,答应一声,立刻带人走向了棺材。
“且慢,韩判官,那张县令好歹也是儒家子弟。虽然犯下的大错,却不至于死后还要被当众羞辱!”还没等他们走到棺材附近,大堂外,已经又响起了声嘶力竭的劝阻。
却是定安县的两家有名的书香门第,一家姓朱,一家姓程,各自派了一名族老,前来替张县令说情。
“人都死了小半年了,居然还不放过尸体,太小肚鸡肠了吧!”
“公报私仇,这分明是公报私仇!”
“快来看啊,提刑判官公报私仇了!”
“老少爷们,张县令好歹也是我等的父母官……”
……
没等韩青来得及回应,叫嚣声已经轰然而起。七八个地痞无赖,站在程、朱两位族老之后,合伙起哄。
“王武,刘鸿,去把起哄的全都拿了,拖出去,每人二十板子!”韩青闻听,索性还不回应了。直接用手朝桌案上一拍,冷笑着吩咐。
“是!”王武和刘鸿两个,齐声领命。立刻带领各自麾下的弟兄,扑向了大堂门口。
他们两个,还有前来帮忙的金牛寨弟兄,都是当地人。自然知道,那些起哄闹事的地痞无赖,都是什么货色。因此,扑上去之后,一抓一个准儿,转眼间,就让县衙大堂门口,重新变得井然有序。
打板子的声音,很快就在门外响起,夹杂着地痞无赖们的惨叫,让看热闹的百姓,觉得心里好生痛快。
唯独不痛快的,只有程、朱两家书香门第的族老,见韩青当众打地痞们屁股,简直比打了他们自己的脸,还叫难受。仗着自己年纪打,又是读书人身份,手指韩青,喘息着咆哮,“你,你,你这是防民之口。你,你好歹也是个读书人,跟张县令乃儒林同脉……”
“怎么这里还剩下两个?”韩青眉头一皱,扭头朝着张帆询问。“谁给他们的资格,带头咆哮公堂?”
“判官,属下理解错了。属下这就把他们拖出去!”不待张帆回应,王武已经带着几个弟兄冲上,将两位老年读书人倒拖出去,按在门外空地上,大板子伺候。
这下,县衙大堂门口,彻底安静了。
哪怕是几个暗中串联准备落韩青面子的前任书办,都心里敲起了小鼓。开始担心万一韩青恼羞成怒,自己会落个什么下场。
而那韩青,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不待外边的板子打屁股声停止,就命令两名定安县的捕头,打开棺材,先当众验证尸体的身材和衣着,与入殓之时是否相符。
两名定安县的捕头,没有机会推辞,只能命人取来凿子和铁棍。先除掉灵柩上的长钉,然后将棺材盖子缓缓推开了一条缝。
虽然刚刚开春,天气还没热起来。但是,放了小半年的尸体,味道也肯定难闻得狠。所以,两位捕头和几名捕快,立刻用衣袖掩盖住了口鼻。
然而,让他们,和周围提前做好思想准备的所有人,都大吃一惊的是,棺材里,竟然没传出任何尸臭味道,相反,却有一种劣质佛香气息,瞬间飘进了所有人的鼻孔。
怎么回事?众人齐齐伸长脖子,向棺材里张望。两名捕头,也赶紧用撬棍,将灵柩盖子彻底推开。
“啊——”下一个瞬间,惊呼声在大堂内此起彼伏!在所有人的脸上,都写满了难以置信的表情。
棺材里,哪有什么尸体?只有厚厚的半棺材香灰。
青色的香灰之上,一个密封着的红色盒子,格外醒目。
“怎么回事?”韩青仿佛也被棺材里的情况,给惊到了。愣愣半晌,才快步上前,拖着张县令儿子的手,沉声追问,“令尊哪里去了,这红色盒子,又是什么?”
“我,我不知道,不知道!师兄,我真的不知道啊!我可以对天发誓!”原本已经做好了扶尸痛哭一场的张县令之子,惨白着脸拼命摆手。“我,我来定安县的时候,家父的灵柩,已经摆在青云寺了。我,我整天对着,对着灵柩,却,却不知道,里边根本没有尸骸!”
“陈县令,让人把盒子打开!”韩青又气又急,甩开张县令之子的手,咬着牙命令。“本官今天倒是要看看,棺材里到底藏着什么猫腻?!”
“是!”县令陈东顶着满脑袋的雾水,上前数步,亲手抓起凿子,撬向红色盒子。
盒盖很松,他轻轻一撬,就打开了。一个厚厚的书册,立刻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这是……”陈东顾不上犯死人的忌,抓起书册,举在眼前快速查看,“好像是个名册,是张县令亲手写的名册!法王……”
“住口!”韩青一把抢过账本,不由分说丢进盒子里。随即,将盒盖牢牢扣紧,双手递给了身边的李源,“李佥事,加封条当众密封,然后立刻召集弟兄们,随我返回长安。事关重大,没面呈寇相之前,这个盒子,谁也不能打开!”
说罢,又一把抓住了已经惊诧得说不出话来的前任县令之子张君宝,“你跟我一起去,令尊留下这个名册,足以将功折罪。你继续留在定安,随时可能遭到红莲教贼人的报复!”
“哎,哎——”张县令之子瞬间又回过神,迫不及待地答应。随即,不用韩青再拖,逃一般钻到了王武等人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