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俊可知,到底是谁要杀王某?”同一个夜晚,大宋参知政事,开封府尹王曙,在开封府后堂的书房里,向韩青低声询问。
他性情敦厚温和,然而,却从不缺乏头脑,更不缺乏对政治的敏感。
朝廷将他这个京东东路转运使,刚刚抵达任地没几天,就匆匆忙忙从青州调回汴梁,出任开封府尹,原本就很是令他诡异。
今天下午半路上又差一点儿被冷箭射成筛子,更令他相信,自己的两只脚,已经踩在了悬崖边缘。
偏偏这当口,他的老上司寇准,陪同大宋官家赵恒,一道御驾亲征去了。让他想向对方请教,都见不到人。
而其他在汴梁城内的宿老,王曙还真不敢相信,这些人肯对自己说实话。
满朝文武,如今大部分已经失去了进取之心。大宋的版图,也基本稳定下来,不再继续向任何方向扩张。
自古以来,外扩的终止,就意味着内斗的开始。
所以最近十多年来,朝廷中派系倾轧,已经变得越来越厉害。权力斗争,也越来越不择手段。
一个参知政事的位置,对任何派系来说,都是巨大的诱惑。
那些宿老们,不趁着他王曙根基太浅,亲手挖了陷阱让他跳,已经是很给面子了。怎么可能,好心地为他指点迷津?
所以,王曙现在能依仗的,只有原本就跟自己共事过,并且彼此之间印象还不错的一些年轻同僚。
特别是曾经一道在寇准帐下共事过的同僚们,如开封府北司使院折惟忠、左军巡使杨文广、右军巡使王炎和新任南司使院韩青。
这些人,虽然比他自己还年轻,还缺乏政治经验。然而,却都有一个明显的共同点,那就是,务实。
喜欢踏踏实实地解决问题,而不在乎什么虚名清议。
尤其是韩青,除了寇准之外,王曙就没见过第二个,如此擅长解决问题,并且不被官场潜规则所掣肘的人。
所以,在开封府内安顿下来,略作休息,让自己不再感觉头晕目眩之后,王曙立刻派遣心腹,将韩青给请到了自己的书房里,当面询问自己遇刺的可能原因。
而韩青,也果然如同王曙所预料的那样务实,连犹豫都没犹豫,就满脸歉意地回应道:“不满王相,刺客应该是冲着下官来的。您只是受了池鱼之殃!至于他们的身份,下官目前掌握的线索不多。想查清楚,需要明天先接了印,然后才有能调动开封府的人手。”
“不要自称下官。咱们两个,在永兴军路之时,就以表字相称。而今天,又算一起经历过生死大劫。”还没等他将仇家数完,王曙已经笑着打断,“至于接印,只是个过场而已。你如果已经有了线索,不妨现在就调派人手查案。以免拖延到明天,刺客的主使者,已经主动将线索掐断。”
“王相说的是。”韩青想了想,笑着拱手,“卑职下去之后,就去找折判官借人。”
“也别自称卑职。私底下,没有这么客气的必要。否则,王某就得称你为恩公了。今天要不是你及时提醒我拉高了马头,王某现在,恐怕已经去饮了孟婆汤!”王曙对称呼很在意,再度出言纠正。
“晦叔兄乃是天上的文曲星,应该没那么容易归位!”韩青笑着调侃的一句,顺便彻底改了称呼。“并且,战场上素有三箭不抵一刀的说法。刺客用的弓,力道不足。即便你今天不幸被射中,应该也很难伤到内脏!”
“弓的力道不足?什么意思?难道刺客穷的,连把好弓都买不起?”不愧是寇准亲手带出来的人,王曙立刻从韩青的话语中,找到了问题所在,皱着眉头刨根究底。
“买得起,但是好弓要么出自军械监,要么出自名匠之手。无论前者还是后者,在汴梁附近,都容易追查到源头。”韩青笑了笑,将自己的判断坦诚相告,“只有随便能买到的大路货,才不好追查源头。而弓的臂力越强,对使用者的要求越高。京师不是边陲,觅食相对容易。仓促之间,我的那些仇家,很难找到擅长用弓箭,且没留下过名号的死士来。”
“嗯,的确,从离开登州到现在,咱们总共才用了七天。”王曙若有所悟,沉吟着点头,“自大宋立国以来,也没见过哪个文官上任,像咱们两个这般赶得急的。以至于刺客的主使者来不及从容准备,只能仓促调集人手。”
“确实是我连累了晦叔兄。否则,你应该按照惯例,辞谢两回,才更显风骨!”韩青笑了笑,低声补充,“如此,咱们俩,就不用走在一起。”
“这当口,我敢跟官家玩三辞三谢那一套,寇相能用吐沫淹死我!”王曙翻了翻眼皮,没好气地抱怨。“算了,佳俊,你就别开玩笑了。更不用向老夫表示歉意。也许,刺客的目标就是我,你才是那个受拖累的人。”
“怎么可能?”韩青听得微微一愣,立刻笑着摇头,“晦叔兄处处与人为善,即便不得已处置谁,也是对方触犯了国法,罪无可恕。”
“不是没可能,而是非常可能!”王曙的脸色,忽然变得郑重,“有人不希望我回汴梁。如果能伤了我,让我短时间内无法做事,他们会非常开心!”
“晦叔兄可知道是谁?”韩青又是一愣,本能地开口询问。
“我没把握,也没证据,所以,暂时还不能说!”王曙却又卖起了关子,摇着头回应。
紧跟着,又把手在灯光下,缓缓握成了拳头,”佳俊,你刚才说的线索是什么?无论刺客是冲你来的,还是冲我来的。如今都是冲着开封府来的。所以,我这个开封府尹,会不惜代价,跟你一起,将此案一查到底。”
“是一面腰牌。”韩青早就猜到,王曙会问到具体细节,笑着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块灰扑扑的东西,交到了王曙手中。
腰牌看起来很不起眼,但是,入手之后给人的感觉却是颇为沉重。登时,就让王曙微微一愣,“这是什么?你从刺客身上找出来的?每个刺客身上都有么?”
“应该是用来证明身份的信物,以免同伙之间彼此不认识,发生误伤。”韩青略作斟酌,开始仔细解释,“用料是银子,铸造之时为了硬度,里边混了铜,然后又故意做旧,以免看起来太扎眼。背面的图案,是蛇与莲花,意味着死亡与新生。正面的旭日和残月、雾气图案,则是光明驱逐黑暗,改天换日。”
顿了顿,他又继续补充,“这面腰牌,是指挥使侯楠身上掉下来的。你昏迷的时候,他想仗着麾下人多,抢走被擒的刺客。我不得已,就出手擒住了他。”
“纯阳教,红莲教,还是弥勒教?到底是其中哪一家?好大的胆子,竟然把手伸到了上四军当中。”王曙听得心里发虚,皱着眉继续刨根究底。
“不是三教之中任何一教。无论红莲,纯阳还是弥勒,都没这么有钱,拿银子做腰牌。”韩青笑了笑,话语里带上了几分嘲讽,“但是,万变不离其宗。给下属颁发这面信物的人,特别喜欢这一套东西。以往红莲、纯阳和弥勒三教的头目身上,也带有腰牌,虽然用料与你手里这面不同,图案也各异。但是所有图案,却基本都是从佛教中脱胎而出,寓意基本上也都是死后重生和改天换日。”
“那还不如统一一下,干脆全都称作换日教算了!”王曙是儒家,最讨厌装神弄鬼,也笑着轻轻撇嘴,“这么重要的物件,那姓侯的指挥使,就没注意到它从自己身上掉了下来?”
“我当时为了吓唬他,把他举到了半空当中。他在挣扎之时,不小心掉下来的。随即就被我身边的弟兄,用脚悄悄踩在了靴子之下。”知道也习惯了王曙的仔细,韩青继续补充。
王曙眼前,立刻出现了一名满脸横肉的武将,却被一名常服打扮文官,给单手举在半空中的画面,忍不住莞尔,“他可真够倒霉的,欺负谁不好,居然欺负到你头上?”
“刺客被我俘虏了两个,他急于把活口带回去。”韩青也笑了笑,低声推测。“又觉得这种时刻,我理应谨言慎行,不敢再得罪任何人罢了。”
“一蠢再蠢!”王曙撇了撇嘴,用四个字,给神卫军左厢第五营指挥使侯楠定了性。
说罢,他轻轻皱起了眉头,“佳俊,你今天看到了神卫军,感觉如何,可否有能力与辽兵一战?”
“晦叔兄想听实话么?”韩青的脸上,立刻露出苦笑,低声反问。
“实话!”王曙立刻猜到了部分答案,却仍旧希望韩青能够说得更明白。
“辽军分为契丹军,签军,各部仆从军,还有沿途强抓来的民夫。”既然对方坚持想要知道,韩青叹了口气,低声给出了答案,“神卫军虽然也被称作禁军,却不在十八路禁军之列,多年来只负责维持京畿治安,从未被调到边关作战。以我之见,如果遇到辽国随便抓来的民夫,神卫军还能吓对方半死。遇到其他三种队伍,神卫军能放出连续放出两轮羽箭而不崩溃,就已经是奇迹!”
“这么弱?”王曙虽然已经猜到神卫军中看不中用,却没想到韩青对神卫军的评价会这么低,质疑的话脱口而出。
然而,想到下午自己昏迷之时,韩青带着区区几十名侍卫,就将五百名神卫军压制得不敢越雷池半步,还顺手活捉了对方的指挥使,他又叹息着摇头。
捧日、天武、龙卫、神卫,合称上四军,隶属于禁军,却不在十八路禁军之列。而是单独被拎出来,负责保护皇城和京畿地区的安全。
在太祖皇帝当政和太宗皇帝当政的早期,上四军和殿前军,都属于天子的亲军,装备优良,训练有素,战斗力也是一等一。
而太宗皇帝两度北上收复燕云失败,被打没了锐气,不再提“伐辽”二字。上四军就彻底沦为了军中宿将为族中子弟谋出身的地方。
正所谓,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上四军既然成了将门子弟谋资历的地方,士卒们自然也一代不如一代。
所以,如今殿前军勉强还能当做天子亲军来用,上四军,基本上已经沦为了校阅专用的摆设。
平素巡巡街,吓唬一下地痞流氓,上四军还勉强担当得起“重任”。骤然遇到韩青和杨旭这种连辽军控制地都可以从容来去狠角色和一群镇戎军退下来的老兵,不立刻被打回原形,才怪!
想到这儿,王曙立刻又担心起了带着捧日、天武和龙卫三军赶赴前线的官家赵恒,皱着眉头,低声向韩青说道:“如果神卫军如此不堪,其他三卫,估计也好不到哪去。官家带着其他三卫渡河去支援澶州……”
“镇戎军左厢和殿前军,也跟着官家一起赶赴了澶州!”受另一个时空的自己影响,韩青到达开封府之后,立刻尽可能地收集各种情报,以备不时之需。此刻听王曙说起御驾亲征的事情,立刻笑着让对方宽心,“另外,黄河秋汛来了,浮桥被冲断。官家的车驾受阻于滑州,暂时还无法继续北上。”
“秋汛,这么早?”王曙又是微微一愣,随即,低声吐气,“也好,官家到了滑州,距离澶州就没多远了。隔着河,也能鼓舞前线将士。季明担心的事情,暂时还不会发生。”
眼下没有外人,他就丝毫不掩饰,自己其实也不看好大宋官家的军事水平。在汴梁发发阵图,还不至于干扰前线主将的指挥。跑到澶州去御驾亲征,很容易让河北行营的将士无所适从。
“今年雨水足,秋汛就来得早。”韩青能明白王曙为何松了一口气,笑着继续补充。“而秋汛总得持续小半个月,才能彻底消停。届时,我祖父的河南行营,应该也准备得差不多了。随时可以调派大船,护送官家在河上往来。”
听闻能随时将官家从北岸接回来,王曙顿时又放心了不少。笑了笑,低声道:“令祖的本事,不亚于三国黄汉升。官家召他出山,这步棋走的高明。佳俊,有些话,我就不明说了。反正你是韩老将军唯一的孙儿,他领军在外,你无论如何都得回汴梁任职。即便不是开封府,也得去尚书省或者秘书监。”
忽然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般,他继续说道:“今日遇刺之事,无论刺客的真正目标是谁,对外,我都会一口咬定,是有人要刺杀我这个参知政事。接下来,该怎么查,你就怎么查,我调动整个开封府的力量,给你做后盾。我不信,当朝参政知事遇刺,还有人敢跳出来作梗,让此案不了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