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了......
靖国公夫人想,这大概是她从她亲爹嘴里听到的最令人震惊又最理直气壮的一句话。
忘了的直接后果就是,等到一行人已经上了餐桌,以靖国公夫人为首的国公府诸人仍旧是一脸震惊犹有一种身在梦境中的不真实感,这种不真实感在看见某位身份尊贵的当朝亲王一脸理所当然的跟进来蹭饭,放着主位不坐偏要挤在美貌小娘子身边,盛饭布菜亲力亲为只差没自己直接上手去喂之后达到了顶峰。
靖国公府如今的正经主子不多,其余两房早已经分家出去了,如今都各自携了家眷在任上,就连靖国公与长子慕容烨这两天都被派出去公干去了一时赶不回来,留在府里的就靖国公夫人与慕容琛,外加慕容烨的妻子陈氏与小名叫乐哥儿嫡长孙,总而言之一句话,都是自家人。
丫头小厮也都被遣出去了,如今饭厅里坐着的就只有靖国公一家人,但气氛却一点都轻松不起来,完全没有闺女找回来了失而复得的激动欣喜,或者说应该是有的,只不过‘喜上加喜’惊喜来的太突然让人完全没有心理准备,喜到极致然后就麻木了。
当然,麻木也只是单方面的,最起码祁大夫与林老爷子丝毫不受影响,喝酒吃菜顺便还闲扯几句表现的十分正常,大概是嫌气氛太诡异,主人家沉默的有些过分,祁大夫好歹也是看着靖国公夫人长大的,闲聊的同时还不忘带上她,“珺娘啊,这清汤火方不错,汤味儿鲜的很,是用鸡汤吊的吧,火腿吃着也好,汤汁都浸进去了油润润的弹牙。”
“您喜欢就好。”靖国公夫人也只能抿唇笑,目光落在挨着娇美小娘子坐的挽着袖子正专心挑鱼刺的墨袍郎君身上,只觉得就仿佛椅子上有刺似的让人坐都坐不稳当,更不用说有心尝菜了。
靖国公夫人自诩经历的风浪也够多了,上回失态是得知小女儿失踪的时候,这回小女儿好不容易找到了结果居然是一拖二,孩子也就罢了,关键是广平王是怎么回事儿?想到方才那小娃娃搂着广平王脖子直唤爹的情景,靖国公夫人就只庆幸好歹她这么多年的贵夫人没白当,不至于当场失态的叫出来,不论心中再怎么掀起惊涛波澜最起码面子上得顾去。
眼下靖国公不在家,她作为当家主母怎么着也得拿出做主人的样来,深吸了一口气,靖国公夫人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温声开口,“王爷,不知道府里的膳食还合不合您的口味?”
“甚好,”殷玠百忙之中抽空回了一句,见靖国公夫人盯着自己看,殷玠和气的简直有负他的盛名,“夫人不必见外,叫我子彦就好。”
子彦......
瞧着面前规规矩矩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害羞的青年郎君,靖国公夫人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阿妤,鱼刺已经挑好了,要不要给你蘸点汤?算了,汤有些辣,你这两天身子不舒服得注意些吃点清淡的,白灼菜心要不要?”殷玠伺候人用膳的动作十分娴熟,虽然在舀汤的时候不可避免的会洒一些出来,但这点小瑕疵并不影响他的整体发挥,把舀好的汤往容妤跟前一推,“趁热喝。”
看见被他推到自己面前的汤碗,容妤忍不住嘴角抽搐,不用抬头都能感觉到众人投在自己身上的灼热目光,殷玠就坐在她旁边,像是嫌不够近似的还将椅子往这边挪了挪,容妤默默舀了一勺汤,另一只手则从桌子下伸过去狠狠拧了一把他的大腿肉,以实际行动示意他收敛一些。
也不知道是掐到了哪里,殷玠脸色微变差点就要忍不住闷哼出声,十分迅速的反手就将容妤还未来得及缩回的手给扣住了,黝黑的眸子深邃如墨似乎还夹杂些旁的意味,容妤脸颊微热,随即就瞪了他一眼,面不改色的将手拽了出来。
虽然一系列动作完成的十分迅速,但还是没能逃过靖国公夫人的眼睛,幼幼与广平王......
祁大夫与林老爷子对两人黏黏糊糊已经见怪不怪了,夹菜而已,不算太出格,要是嫌看不过去就当自己眼瞎好了,反正不论你吐槽多少次,该夹的还得夹,殷玠充分贯彻了什么叫‘你说的都对,但我就是不听。’
慕容琛老实缩着扒饭,时不时抬头瞅一眼,见到那位让朝野上下退避三舍的广平王还在认真的给自家小妹剔鸡骨,顺便给怀里抱着的那个精致男娃娃喂饭就不住心中一颤,要不是亲眼所见,打死他都不相信广平王也会有如此贤夫良父的一天,所以,他妹妹这算是御夫有术?不对,没成亲,哪儿来的夫?
乐哥儿已经八岁了,当年慕容妤离开的时候他对这位小姑姑已经有印象了,忍不住拽了拽旁边阿娘的衣服,悄声问,“那是小姑父么?”
小姑父?
陈氏差点将嘴里的饭给喷出来,用帕子掩着嘴轻咳了一声,横了自家儿子一眼,夹了块骨头给他,“吃饭!”
陈氏出身书香门第,论起来她的父亲还是林老爷子的门生,与靖国公府也算是有通家之谊,嫁入靖国公府也有数年了,与府中诸人相处一向愉快,对慕容妤这位小姑子也颇为照顾,一听说有了容妤的消息陈氏也是满心欢喜,只不过,陈氏悄悄瞥了一眼给孩子喂饭的殷玠,忍不住心中嘀咕,广平王她虽然没怎么见过,但也是知道的,毕竟作为一个实权王爷,能做到让满盛京的贵女闻风丧胆没几个愿意嫁也算是一种能耐了,没曾想居然对幼幼这般耐心。
毕竟是做儿媳的,靖国公夫人呢都没开口,她自然不会去说,只默默叹了口气,照这情形,只怕等家公回来又有得闹了。
一顿饭吃得各有各的滋味,酸甜苦辣咸都俱全了。
*
“幼幼,这都还是按的你之前的布置,只是稍做了些改动,你瞧瞧还有没有什么需要添的?”吃完饭,陈氏领着容妤与团哥儿往住处去,国公府很大,容妤作为靖国公夫妻俩的小女儿住处自然也是一等一的好。
单独辟出来的小院子,院子里种了不少稀奇花草,晚风一扫还能闻到阵阵花香,行李这些一早就已经搬进来了。
“都好,多谢阿嫂。”容妤抱着团哥儿,笑着道谢。
团哥儿也跟着拱手,声音糯糯的,“多谢舅母。”
陈氏失笑,摸了摸小孩儿的脑袋,“真乖。”
见容妤一脸沉静的样子,陈氏忍不住心中叹了口气,从前小姑子喜欢赖着人撒娇,动不动就搂着她的胳膊黏黏糊糊叫阿嫂,看着她就像自己养了个闺女似的,如今一去近四年,再回来居然也是当母亲的人了,也不知道一个娇娇贵女这些年都是怎么熬过来的,携了容妤的手,陈氏殷切叮嘱,“有什么差的一定要说。”又转而叮嘱丫鬟让仔细照看。
知道容妤一路奔波怕也累了,陈氏只略说了两句就先告辞。
等送走了陈氏,容妤抱着团哥儿进屋,将派过来的侍女们都打发走,一直缩在角落总算是找到机会了的红豆赶忙蹭了过来,“小姐。”
“怎么了?恹成这样?”见红豆扭扭捏捏一副大受挫败的模样,容妤好笑。
“就是感觉有些害怕。”红豆哼哼哧哧。
这国公府里头就算是个丫头那行为举止在她看来都规矩的很,不像她,连行礼都别扭,“小姐,我怕给你丢人。”
“怕什么?”容妤淡定安抚,“不用想这么多,就还按平常的来。”
红豆点头,随即又兴奋了起来,“行李都已经归置好了,院子里还配了有小厨房呢......”
这院子原本就是慕容妤的住处,里头有什么东西容妤自然清楚得很,静静的听红豆叨叨,思绪却飘得有些远,瞧今日这情形靖国公府似乎还不知道团哥儿的事,旁的还好说,孩子一个大活人可不是想瞒就能瞒得住的,容妤颦了颦眉,靖国公夫人对她的疼爱不假,但毕竟关系到国公府的名声,缓缓吐出一口气,不论怎么样她不能让团哥儿受委屈。
“小姐,殷,啊不,广平王他......”
“和我娘摊牌去了,”差点忘了还有孩儿他爹呢,容妤脸上露了笑容,嗯,既然殷玠说了万事有他扛,那就他兜着吧。
*
已经临近二更天,夜空黑沉如墨,树叶上都已经积了寒霜,书房里仍旧亮着烛光,几人相对而坐,然而一时间却没有人说话,气氛比方才在饭桌上还要诡异。
良久,还是慕容琛先坐不住了,大概是年轻承受能力要稍微好一些,轻咳了一声,扭头去看旁边坐着的还没从震惊中缓过神的靖国公夫人,“阿娘,现在要怎么办?”
广平王走了有一会儿了,但那番话中隐含的信息量实在是太大,让他们一时半会儿都消化不完。
他们只知晓小妹遭人哄骗受了欺辱离家出走,因为事关女子名节又不好太过声张,只对外说是去南城外祖家了,毕竟小妹多半时间都在外祖那儿盛京认得她的人反而不多,一边暗地里派人找,找了这么些年才查到了小妹可能在淮安,原本是打算亲自去接人回来的,结果还没等出发外祖就来了信,信中骂的如何慷慨激昂就不必说了......
慕容琛抹了把脸,万万没想到,事情居然还带转折的,小妹被贼人哄骗不假,但竟然怀的是广平王的孩子,如今还相亲相爱把家还,按照广平王的说法那就是,姻差缘错但好在有情人终成眷属?
靖国公夫人按了按额角,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儿子的问题,怎么办?她也想知道该怎么办!
女儿回来了,带回来一个儿子以及儿子他爹,爹还是当朝广平王。
想到方才殷玠将当年情况悉数说清,又言辞恳切的表达了想娶幼幼为妻的想法,顺带还委婉说了幼幼与他是两情相悦靖国公夫人脑袋就突突的疼。
他们原本想着只要幼幼找回来了,其余的事情知情的人并不多,以国公府的能耐完全可以摆平,但现在不同了,旁的不说,孩子总不能是凭空冒的吧......就算是说将孩子记在她两个哥哥名下又或者对外假称是收的义子,先不说为母则强,幼幼心疼孩子必然不肯应,广平王更不可能答应。
可幼幼云英未嫁却有了孩子,就如广平王所说,人言可畏,自家人可以无限包容,但外人呢?
其实现在的情状很明朗,幼幼与广平王有情,两人又有一个孩子,答允广平王的请婚是最明智的选择,有广平王庇佑无人敢在背后乱说也能将事情圆过去,但一想到自家千娇百宠养大的闺女遭了这么大罪,虽说也不能全怨广平王,但就这么将人嫁出去心中总觉得难受......
靖国公夫人心乱如麻,忍不住去看一边坐着的林老爷子,话中带了一丝埋怨,“阿爹,你怎么不早说?也好让我们有个准备啊!”
林老爷子慢条斯理的抬头,轻飘飘瞥了她一眼,靖国公夫人被他那一眼看得心中一凉,紧接着就见林老爷子突然一拍桌子,怒喝,“你还有脸说?”
“林珺呐林珺,你胆子可不是一般的大,幼幼失踪这么大的事儿你居然瞒得滴水不漏,要不是我恰好路过淮安机缘巧合之下碰见了幼幼,我都不知道我的乖孙女儿都失踪四年了,四年呐!两个月一封信,你自己数数那得是多少封......”林老爷子将桌子拍的啪啪响,憋了一晚上的气总算是撒出来了。
“阿爹,您误会了,我......”靖国公夫人急忙开口,话没说完就被林老爷子打断,“怕我知道了担心是不是?那你就没有想过万一哪天我来盛京了没看见幼幼是什么心情?啊,那你恐怕又得编什么幼幼出去游玩了一时回不来?”
“林珺,我自幼将你捧在手心里从未对你说过什么重话,但你真的太令我失望了,”林老爷子猛喘了几口粗气,“你就是这么当娘的?我告诉你,不论发生什么,幼幼都是我亲孙女,还有团哥儿,那就是我亲亲曾孙,你要是嫌弃幼幼坏了你靖国公府的名声,那好,从今日起幼幼就该姓林,入我林家族谱,我们明天就走,不在这儿碍你的眼.......”
“阿爹,”靖国公夫人忙跪在了地上,含泪哽咽,“阿爹,幼幼虽说从小长在南城在京中待的时间不长,但她是我的亲闺女啊,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我又怎么会不要她?不论如何,她都是我的女儿......”
慕容琛悄悄咽了咽口水,背后冷汗直冒,多年不见外祖发火,一发火果然就不一般。
“还有你!”林老爷子一指慕容琛,冷笑,“模仿幼幼的笔迹?慕容琛,我教你习字就是让你来蒙骗我的?什么一切皆好,什么清泉山游记,慕容琛你才情不错啊,是认为我老眼昏花好糊弄是不是?要是有心找怎么会四年都找不到?你们说是不是故意的?就想让幼幼在外头自生自灭?”
慕容琛噗通一跪,只一句话,“外祖,幼幼是我的妹妹,一母同胞,前后脚降生的亲妹妹。”
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女儿与外孙,林老爷子闭了闭眼,“今日我话就放这儿,不论你们想怎么着,幼幼不能再受委屈。”
等林老爷子发了好大一通火气冲冲的离开后,母子两个对视一眼,脸上尽是苦笑。
“阿娘,外祖方才那话是什么意思啊?答应幼幼嫁给广平王?”慕容琛挨了一顿抽,只觉得背上火辣辣的痛。
靖国公夫人也不复之前的端庄,脸上还带着泪痕难得有些狼狈,摇头,问,“你爹与你大哥什么时候回来?”
“估计还得十来天吧。”
靖国公夫人默了默,叹了口气,“吩咐下去,不许府里人乱传话,团哥儿既然是幼幼的孩子,那就是我的孙子,国公府的孙少爷,与乐哥儿一般待,要是被我知道有谁乱叫舌根决不轻饶。”
“那,广平王呢?”
靖国公夫人脸上露出倦色,“等你爹回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