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早就知道。”
魏婉芸蓦地一怔。
一早……
是多早?
顾瑾知也没让她困惑太久,他原本平放在膝上的手指微缩紧,垂眸道:“一开始。”
“在靖王设计掉包的时候。”
闻言,魏婉芸下意识眨了眨眼睛。
这……怎么可能?
早在当年靖王设计掉包婴儿的时候,圣人就已经发现了,可为何还要装作不知道?
他那么在乎秦贵人,不可能不在意她诞下的骨肉。
为什么?
顾瑾知敛眸,语气平静得仿似在说着今日的天气一般。
“之前我也想不通,后来才知道,他当时可能想的,是让我脱离皇宫这樊笼也好。”
天晟帝深知靖王对秦贵人的爱有多深,深到哪怕对他们父子俩恨之入骨,也绝对不可能做出杀了秦贵人拼死诞下的骨肉一事。
他可能会利用他,会算计他,但不可能杀了他。
当时的皇宫和前朝危机四伏,天晟帝已经处处被掣肘自顾不暇,即使他再像眼珠子一样护着秦贵人,最后也发生了那样的事情。
更何况,一个失去了母妃庇护的婴儿。
他深知,借靖王之手让他脱离皇宫去往靖王封地,远离权势争斗的中心,才能更好的活下去。
他那时候想的,只是让他好好活下去。
还未想过,有朝一日将他认回来,继承皇位。
对于一个一辈子都在皇权追逐中厮杀的他来说,最渴盼的却恰恰是远离这场是非,跟心上人过平静的日子。
他把这一切寄托在了他的身上。
所以,在上一世,天晟帝并未动过将他认回的心思。
他看着他的小五由靖王养得很好,文韬武略,比他养在膝下的那几个儿子更出众更优秀,也更自在和洒脱。
哪怕父子不能相认,从未听他叫过一句父皇,他也心甘情愿。
只是,他没有想到,他的亲弟弟靖王,这么多年来,却一直都没有放下当初对他的仇恨。
维持他们兄弟俩唯一感情的太后前脚离世,恰逢邻国来犯,靖王后脚就直接举了兵。
他不但要夺他的国,还要让他们父子兵刃相见。
顾瑾知面色平静的将这些娓娓道来。
魏婉芸却知道,他的心情远没有现在表现得这般平静。
上一世,顾瑾知同靖王率兵攻打京都的时候,她和靖王妃还在封地。
她并不知道,他们攻入京中之后,还发生了那样的事情。
后来,京都顺利被拿下,魏婉芸和靖王妃从封地启程入京的路上,她被靖王妃算计,落入狼群的包围。
虽然关键时刻是翠珠用命护住了她,但她也受了重伤且心力交瘁。
一路到了京都,她都是高烧不退的状态。
烧得最是浑浑噩噩的时候,隐约感觉到顾瑾知就坐在她床边,低头跟说着什么,但是她的精神状态实在太差了,竟是一个字都听不清楚。
待后来,人稍微清醒了一些,顾瑾知又总有忙不完的政务。
入京之后,他们甚至连好好说一次话的机会都没有。
那时候,她还以为是顾瑾知太忙了,无暇顾及她。
现在她才知道,在那时候,顾瑾知一个人承受了多少。
魏婉芸下意识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了自己的心情,才道:“那这一次,你又是如何跟圣人沟通的?”
顾瑾知松开了手,抬眸看向魏婉芸,“周太医虽告老还乡,但他身边一直都有父皇派去盯梢的暗卫。”
“这次,我悄悄潜入青云山调查身世,就被他的人察觉到了。”
后面的话,就是不必说,魏婉芸也猜到了。
天晟帝何其敏锐,既然已经发现顾瑾知在查了,便也没再遮遮掩掩,索性在他随靖王入京之后,私下找了他密谈。
虽然这对父子具体说了哪些,她不确定,但可以肯定的是,天晟帝已经改变了最初想让他远离朝堂的想法。
想将这皇位传给他。
甚至,已经在开始为他铺路。
这次回京述职并被提拔的忠义侯秦安,就是个例子。
念及此,魏婉芸不免有些叹息道:“如今为了我,让你跟圣人做了那样的选择,你可后悔?”
闻言,顾瑾知扬眸一笑。
他抬手,覆在了魏婉芸的手背上。
看似很自然从容的一个动作,却让他从一上马车开始,紧张到了现在,才终于敢做出来。
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卑微和小心翼翼。
她的手养护得极好,柔若无骨,简直不像是常年练剑的手。
顾瑾知之前就在想,将这样的小手握在掌心,该是如何的柔软和细腻。
如今,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他蓦地觉得,自己的心都被那掌中的温度给烫到了一般。
好在他足够镇定,哪怕早已经丢盔弃甲,但面上依然能够做到平静自若。
他感觉魏婉芸在被他牵着手的一瞬,身子明显一僵。
顾瑾知的心也跟着一下子跌入了谷底。
就在他以为,她下一瞬就要毫不客气的抽回去的时候,却没想到,她竟主动回握住了他的掌心。
顾瑾知蓦地一怔。
她……
这是听了他那些可悲又可笑的身世之后,在……同情、安慰他?
还是……
可是,她分明想嫁的是闵楚然。
若非被他这一搅和,她和闵楚然该顺利定亲了。
她没恨着他,就已经让他谢天谢地了。
顾瑾知甚至不敢细想,多想。
他怕跟自己所想的天差地别,最后巨大的落差都化作了刀子,悉数扎进心里。
他只十分珍重的握着魏婉芸的手,含笑道:“我的字典里,没有后悔二字。”
既然选择了她,就不可能后悔。
上一世,他也是为了她,舍弃了已经海晏河清的江山。
她又怎会不信他。
魏婉芸只是有些不安,不知道该如何回报顾瑾知这一番拳拳赤诚的心意。
眼前,他垂眸看了看被自己包裹在掌心的小手,语气一片云淡风轻道:“更何况,我若要什么,会自己去争取,不必假他人之手。”
这一点,魏婉芸倒是很赞同。
旁人若是说出这样的话来,多少有些狂妄自大,但她知道,顾瑾知一定能办到。
之前,她还有所顾忌。
怕他为她违背孝道纲常,怕他将来要走的帝王之路,依然少不得要染上蓟州赵家的血……
如今,他同靖王夫妇,既非亲生父子,母子,魏婉芸也就没什么好顾忌的了。
再者,前世蓟州赵家被害一事,顾瑾知确实被靖王蒙在了鼓里,怪不得他。
所以,她跟他之间,并没有化解不开的仇和怨,也没有消散不去的膈应。
剩下的,只有对他们前世至死都不知道彼此心意的惋惜。
魏婉芸心里早已经做出了决定。
所以,这次顾瑾知牵住了她的手,她没有挣脱。
甚至还主动回握住了他的掌心,迎上了他的目光。
她动了动唇,就要开口,马车却在这时候稳稳当当的停了下来。
不解风情的车夫在外面提醒道:“世子,魏家到了。”
顾瑾知淡淡的应了一声。
虽然百般不舍,但还是不得不松开了她的手。
他先下了马车,又回过头来搀扶魏婉芸。
魏婉芸这次没有扭捏,她大大方方的扶着他的手臂,跳下了马车。
她原以为顾瑾知将她送到之后,就该回去了,没想到,顾瑾知一直跟她进了府,甚至还要一路跟着她往兰芳园而去。
魏婉芸停下步子回头看向他,才见他有些不自然的别过了头去:“我去给夫人诊脉。”
这理由魏婉芸自是不会拦着。
两人一前一后的踏上了抄手游廊,才入了兰芳园,就听到里间传来的咳嗽声。
魏婉芸心里刚起的那点儿旖旎心思,瞬间荡然无存。
她快步跟了进去。
才走到外间门口,就见魏清钥正急匆匆自里间出来。
两人才打了个照面,魏清钥先是惊呼道:“婉芸回来了!”
话音才落,他眸子又是一沉,语气里带着几分难过道:“刚刚我和阿娘才听宫里头传来的消息,说是要……要将你指婚给靖王世子?”
魏婉芸的淑妃姨母今日虽然没有赴宴,但御花园那边的一举一动,自有人帮她看着。
很快便于消息递了过去,在魏婉芸陪着顾瑾知去含光殿的时候,赵淑妃就已经让人给宫外的赵兰心送了消息出来。
赵兰心和魏清钥这头自是急得不行。
毕竟,他们娘俩都已经认定了魏婉芸跟闵楚然是真心相爱,至死不渝,眼看着赵兰心都同意他俩定亲了,结果被靖王世子和那四皇子摆了一道儿。
娘俩担心得不行。
如今看到魏婉芸好好的回来了,魏清钥高兴之余,又不由得替魏婉芸生气且不值。
他快步走至魏婉芸跟前,一股脑儿道:“那四皇子自是不必说了,之前就纠缠于你,可那靖王世子又是怎么回事?”
因为担忧和心急,魏清钥的语气难免急躁了些。
但并没有半点儿指责魏婉芸的意思,倒是都在怪那靖王世子。
他忍不住皱眉道:“我阿妹是这天底下最好的姑娘,怎能去给他当妾!”
“就算他们皇亲国戚身份尊贵,也不至于这么大的脸面!”
因为气急,又是当着自己的亲妹子,魏清钥说话几乎都没过脑子,一口气的就抱怨了出来。
魏婉芸都还没来得及拦下,他就已经数落完了。
看着魏清钥依然愤愤不平的眉眼,魏婉芸转头扫了一眼随后进来的顾瑾知。
魏清钥之前就看到顾瑾知了,只是他还当他是周邵初周大夫,而且他一门心思系在魏婉芸身上,都没注意到周大夫今日的穿着不再似之前那般平常。
顺着魏婉芸的眼神儿,魏清钥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今天的周大夫一身有价无市的云锦绸缎,衬着他周身上下都带着难掩的贵气和压迫感。
魏清钥有些意外。
他张了张嘴,喃喃道:“周大夫这是……”
魏婉芸轻叹了一口气,打趣道:“阿兄,其实,他就是你刚刚说的,脸大的靖王世子。”
魏清钥:“……”
他有说过这话吗?
有那么一瞬,魏清钥恨不得打个地洞钻进去。
虽然这事儿,天晟帝办得不对,但他在背后说人坏话,还被人当场撞见,到底是有辱读书人的体面和道德良心。
但说出去的话,就如泼出去的水。
纵然面上有些难堪,魏清钥也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似得,对顾瑾知抱了抱拳:“魏清钥见过靖王世子。”
见状,顾瑾知神色依然从容,面上甚至还带着之前不曾有的浅淡的笑意。
他上前一步,虚扶了魏清钥一把,“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大舅哥不必客气。”
话音才落,魏清钥想都没想,直接就要回怼:“谁跟你……”
谁跟你就是一家人了!
这个要让他妹妹做妾的家伙。
就算生得再出众,他心里也是一百个不乐意。
更何况,魏婉芸同闵楚然感情好着呢,他突然跑出来横刀夺爱,算怎么一回事儿!
想到闵楚然,魏清钥虽然满心酸楚,但他这两日也已经做好了心理建设和准备。
比起他一个人的苦闷来,他自是更乐意看到闵楚然和魏婉芸的圆满。
如今,这一切都被眼前这人给搅和了!
因着心里对顾瑾知有气,所以即使对方身份尊贵,魏清钥也没给什么好脸色。
不愿意当他这个大舅哥。
“绾绾?”
三人在外面弄出的动静,自是没逃过里间赵兰心的耳朵。
见门边儿上的三人迟迟没进去,早就替魏婉芸捏了一把汗的赵兰心也忍不住催促。
魏婉芸刚应了一声,却听外间响起翠珠的声音。
“小姐,圣旨到了,常公公叫您快去接旨呢!”
话音才落,魏婉芸下意识转头看向顾瑾知。
天晟帝赐婚的圣旨来得倒是快。
他们这前脚回来,后脚圣旨就到了。
只是,不知道里面的内容,是不是也如他们所愿……
虽然当时顾瑾知已经在天晟帝面前表明了态度,以天晟帝当时的神情和反应来看,应该是准了。
但这事儿,除非魏婉芸亲口听到那宣读的圣旨,或者看到上面的白纸黑字才敢真正的放下心来。
这一刻,她的心也都提到了嗓子眼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