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镇厉喝道:“你笑什么?”
太子这才止住笑声,说道:“父皇,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在骗我,不,你还在骗你自己。你想想,你是什么样的人?你怎么肯放下权力?你怎么肯将大权交给我?”
“我从小的时候,您教我的就是如何争夺权力,保住权力,使用权力。你从来告诉我,权力这东西从来不是让过来的,是夺过来的,同样不要相信任何一个政治人物。只相信利益,只有利益本身而已。”
“作为一个皇帝,不应该有私情,大爱天下,不爱一人。”
“这些事情,你都给我做了榜样?”
“从四岁开始,我就受到最严苛的教育,在出京之前,十几年之内,我都没有睡过一个懒觉。出京之后,我有一段时间,我最快活,就是在兰州挖水渠的时候,那时候什么也不用想,只要做事就行了。一件简单的事情就行了,其余的什么也不会考虑,一直到到了广西,遇见汪妃,我都是很快乐的,也一直是按照你的安排来做的,努力了解民间,了解大明,为将来登基为帝,造福大明做准备。”
“可是啊,我等了二十五年,却等出一个太孙?却等到了流放南洋之地,终身不得还乡。”
“是的,我一开始也相信,你是在磨砺我,”
“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指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我是相信的,但是而今多少年了。我一直在南洋,兢兢业业,毫无怨言,但是,父皇,你重病半年,几欲不能临朝,却依然百般苛责于我,不许我回京一步,这将大不孝之名冠于我身,又与我那好五弟那么多好处。一到南京,又剪除我其他羽翼,这手段这步骤,你说你没有想过要换太子?”
朱祁镇气的满脸通红,却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怀恩说道:“殿下,您误会陛下了。陛下绝无此意?”
太子冷笑一声,说道:“这也是你教我的,君心独运,岂能让人所知,这老狗,说是你的心腹,但是我知道,帝王只有棋子,没有心腹,如果有,也不过是贴着心腹之名的棋子而已。此等大事,不到时候,你是不会让任何人知道的,也包括这老狗。”
朱祁镇说道:“我说我没有换太子的意思,你是半点不信。”
太子说道:“信,怎么会不信?只是你只要转一个念头,我这太子就没有了。却也事实?大丈夫岂能受制于人?而且,是您这位没有半点人情的父亲,与您感情,不如说利益,在我看来,你其实最想做的是让我死在海外,正好扶持太孙,我那傻儿子还年轻,什么也不懂,父皇你正好再为儿孙操心几年。”
“父皇即便是长命百岁,我那儿子,也不到六十岁,是等得起的。”
“或者,再换一个太太孙,也不是不可以的。”
“父皇,你总是有办法的。”
朱祁镇听一句,只觉得好像一柄刀子插进自己的心中,说道:“我在你心中,就是这样吗?”太子说道:“父皇觉得是便是,觉得不是便不是,雷霆雨露,皆是陛下之意。”
两人一时间又陷入沉默之中。
如果说,太子说的都是假的,朱祁镇或许还不会这样失态,正是因为太子说的都是真的。朱祁镇几十年皇帝做下来,与权力共生的生活方式,朕即国家,国家即朕,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权力与朱祁镇相互寄生。
这哪里是说剥离,就能剥离的。
朱祁镇虽然觉得,而今退位,对大明天下的长治久安,是有好处的。但是本质上,他却一直在拖延。从这里不放心,那个不放心,从这里不放心,到那个不放心,一处接着一处,一个接着一个。
这是不放心吗?
不,本质上是对权力的不舍。
而今,朱祁镇对驾驭大明有些力不从心,这是之前朱祁镇那种工作狂一般的方式,让朱祁镇力不从心。但是并非每一个皇帝都是这样的。
朱祁镇如何能磨合出一个,既能减轻自己的工作量,又能让自己掌控朝廷的工作方式,朱祁镇会不会又反悔之前的举动,比如让太子监国,让太子在最高权力之中分一杯羹,本来一人独享的君权,有一个叫做储君的东西来分享的。
朱祁镇自己也不知道。
他自己都没有信心。
或许有人可以将权力弃为蔽履。但是这样的人,大多都是没有拥有过权力的人。、
太子的话,反而说中朱祁镇很多,他自己都没有多想的心思。
这就是为什么朱祁镇对太子满意,又不想让太子回京的原因。
天子是龙,而龙是最顶端的掠视者。一片天空,一个天下,只有一条龙就够了。决计不能有两条龙,哪怕是夫妻,父子也不行。
这就是极其诡异的悖论。
只有这种顶级的掠食者,才能完完全全的发挥出皇帝的权力。才是真皇帝。一分权力都不外溢。而这一条龙,连自己的子嗣都不能是龙。
而皇帝这个职业,就需要一条龙,这是一个以一人治天下的职位。不是人中之龙,根本玩不转。
朱祁镇张张嘴,好像对太子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父子之间,有一道深深的隔阂。
果然如太子所说的一样,刚刚有很多话想说,但是此刻却什么也想说了。
朱祁镇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出巡以来,所见之风光,唯有北海极光,最令人迷醉,虽然苦寒,但是而今也冻不掉你。你既然在南洋待腻了,就去北海吧。”
太子轻轻一笑,说道:“臣北海王朱见濬,拜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祁镇说道:“你有什么人要照顾吗?”
太子说道:“请父皇放心,儿臣不会让父皇为难的。”
朱祁镇站立许久,转身大步而走,怀恩行了一礼,跟了出来。回到寝宫之后,朱祁镇瘫软在床上,双目直愣愣的看着屋顶,终于失眠了。
就在这个时候。
太子也呆呆的坐在房间之中,任月光一点点的爬上他的脸庞,整个人就好像从死亡之中清醒过来,冰冷如霜。
太子从头发之中翻出一个蜡丸。
太子毕竟是太子,即便而今成为了阶下囚。也有应有的待遇,上上下下不敢有一丝的怠慢。
只是将他身上武器,与各种药物取走了,也不敢有其他的动作。这就让太子事先准备的这一颗毒药保存了下来,他在月光之下,捏碎了蜡丸,将这其中小指头大小的药丸取出,这是南疆秘制的毒药,只要一吃下去,神仙难救。
这是太子为自己的准备的,一点也没有毒药的各种难闻的味道,反而有一种香甜的味道。
太子心中暗道:“或许今日之事,早有征兆,太子渠坏,太子还能活吗?去休,去休。”
对于一个政治家来说,政治上的死亡,甚至要比身体上的死亡更加难以接受,今日的局面,太子非常清楚。他在政治上已经死亡了。这副臭皮囊也没有什么用处了。
太子一口将这蜜丸吞下来,却卡在喉咙之中,咳嗽了好一阵子才咽了下去,太子只觉得浑身五脏六腑都被这咳嗽震动的移位,难受之极,似乎有东西想要从胸腹之中飞窜出来。
这也是太子为什么这么着急的另外一个原因。
他久在南洋,多病缠身,等不了太久了。
太子死亡这一件事情,是在第二天才被人发现的,报到了朱祁镇身前。
朱祁镇正在让怀恩梳头。听见这个消息,猛地起身,崩断了不知道多少根白发。说道:“你说什么?”
以怀恩为首的所有太监,都跪在地面之上,大气也不敢喘。
只有刚刚报信的那个太监,说道:“太子,太子,太子没了。”
朱祁镇猛地坐在椅子上,似哭似笑的说道:“好,好,好,死的好。死的好。”
太子之死,不知道让内外多少大臣安心,特别是那些平叛有功的大臣,他们最担心的就是太子复起,而今却是给了他们一颗定心丸,也让很多人松了一口气,比如与太子有牵连的人。
以太子夺门这一件事情说引发的政治危机,还不等朱祁镇去解决,就因太子之死,而去了大半。
这岂不是一件好事,大好事吗?
但是朱祁镇却不知道怎么的,不知不觉泪流满面,似乎当年那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朝气蓬勃,骑着白发,手持弓箭,说道:“父皇,我去也。”随即消失在天边。
此刻他真的走了。
朱见濬这三个字,虽然墨迹未干,但也写进历史。
这一瞬间,朱祁镇有了深深的厌倦感,对于所有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有了深深的厌恶感,扪心自问,这么多年来,他到底都做了些什么事情?
他不知道。
他一刻也不想待在南京了。不过他还不能立即走,有一件事情,他还要做,就是太子的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