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群臣将目标放在刘文吉身上时,有一个人趁夜深潜逃。
这人是被禁在自己府邸、还没来得及审判的兵部尚书,赵公。
赵公为虎作伥多年,自知若是事发,恐怕是死罪。他惶惶不可终日,担忧十分。门外小厮悄悄告诉他言尚和暮晚摇回来了,所有人一同去皇宫了。
赵公意识到这恐怕是自己能逃的唯一机会。
他让效忠自己多年的卫士在外接应,用酒灌晕了看守他的人,赵公又和外面的小厮互换了衣服。他生平第一次穿这种粗服、戴着蓑笠,但生死关头,他只领着三四个卫士闷头往长安城外逃。
关中都不安全,去鱼龙混杂的河西之地,也许能躲过大魏的搜捕。
大魏和南蛮的战事刚结束,长安城外已然平安。
赵公一夜潜逃,慌张无比。出了长安城数里,见身后没有追兵,他将将放下心,身后跟随的骑马卫士脸微发白,眼睛突瞪圆,仓促一声:“赵公!”
他们骇然的,像是看到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东西。
赵公顺着他们的视线看去,见前方溪畔丛林前,数人骑马相候,他们全身浴在熹微日光下,看似已经等了很久。
与赵公的视线对上,那行人纵马而来。赵公看着马踏溪流,行速如箭,招招致命,心中已然惊恐,他脸憋得发青,都快呼吸不上来。
但是那行人越近,赵公瞪大眼,反而放松了下来。
他看到的为首者,是自己的女儿,赵灵妃。
赵灵妃领着数位卫士候在此地,堵住了她父亲的逃生之路。赵公已经很久不见女儿了,甚至可以说,近十年来,他与女儿相见甚少,离别太多。
再次见到女儿,女儿依然姣姣,然而眉目间,娇憨之气已经全然没有。她面颊瘦峻,长发束在玉冠下。年轻的女郎像战场上其他男儿一般,目光坚定冷酷,骑在马上,飒爽英姿。
赵公心生喜色,忙道:“灵妃,快帮帮为父!言二进长安了,长公主殿下……不,现在是大长公主殿下也进长安了。他二人必然要杀为父,你快帮忙。”
赵灵妃望着赵公。
她目如清河,目如星辰。星光玉河流转,她看到他,便好像看到了自己来不及救表哥,自己蹲在地上大哭,却无法挽回自己表哥的那一刻。
心中愧而恨,痛而疚。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阿父可懂?
赵公望着女儿波光流动的眼睛,突然明白了。他笑意微收,想要喝骂,但又生惧。他握着马缰,干干道:“灵妃,既然不救,你就让路,让为父走。阿父养你十几年,你自己又走了快十年,我们父女之间,总是有感情的吧?
“我是你的亲生父亲啊!”
赵灵妃目中如同噙了泪。
可是一滴也没有落。
晨风中,发丝拂过她坚冷面颊。她痛不欲生,可她仍然一字一句:“你不能走。”
赵公脸色大变:“你说什么?!”
赵灵妃手中长枪抬了起来,她身后的兵卒跟着她一同抬起了刀剑,对上面前的人。
赵公明白了。
他道:“你要杀父么?”
赵灵妃声音发抖:“我不愿走到这一步,我听言二哥的吩咐,在这里等了一晚上。我多希望言二哥判断错了,希望我不会等到阿父。我还想着若是见到阿父,我会忍不住放阿父走,放阿父逃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大魏了……”
赵公目露喜色。
赵灵妃眼中神情却越发绝望。
她厉声:“可是我做不到!
“我见到阿父,就想到表哥的死!你生我养我,但是你错了!我是不孝,我会被天下人唾弃。连自己生父都不肯放过的人该有多心狠……人人都求大公大义,但到私下总是求个私人恩怨。
“我本也会这样。可我真的做不到!我若是放阿父走,数十万命丧黄泉的将士怎么交代,我表哥的死怎么交代,两朝宰相刘相公怎么交代?天下那么多黎民百姓因为你们的私欲而死!我无法交代,无法面对……
“放走阿父,我无法心安!留下阿父,我是不孝女!左右都是错,但我宁可从此之后做一个不孝女!”
她嘶吼着,激动愤怒,想要抒尽自己心中的委屈。可那是说不尽的,是数不清的。她从少女长成青年,她完全清楚了自己要的是什么……但是死去的人,再也活不过来了。
她身后的兵士们想到了战场,都心中悲戚,看向赵公的神色更加痛恨。
赵公惶惶。
见赵灵妃流下眼泪,对他说了最后一句话:“女儿来送阿父最后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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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公被赵灵妃在天亮时押送回长安。
天亮的时候,新的小皇帝已经登基两月,却是第一次上早朝。太后在后设了屏风,怀着惧怕的心情坐在屏风后。太后心中一边想着自己家族要因为儿子而崛起了,一边想起昨晚刘文吉的惨死,又对这些大臣们心里生惧。
此朝大臣,各个强势,未免可怕。
他们孤儿寡母,务必要小心才是。
小天子太年幼,需要人照顾,仓促之际,他身边的大内总管,换回了成安。成安向暮晚摇夫妻磕头,泪流满面,称自己一定到死辅佐小天子,绝不会让刘文吉的事情重演。
小天子第一次上朝,格外顺利。
他乖觉无比,在昨晚谁都没反应过来时,就最先叫了一声“言相”。
而今日早朝,小皇帝借成安的手,拿出了祖父留在宗庙的圣旨。他的父皇对言尚忽远忽近,忽信任忽猜疑,老皇帝明明留下圣旨,他父皇却故意钻空子,只给言尚一个“同平章事”。
而今,小皇帝借祖父的圣旨,将言尚推上了相公之位。
这是他母后教他的。
如今朝堂上以言尚马首是瞻,若是再不封言尚为宰相,小皇帝难道能指挥得动这些大人物么?他尚听不懂这些大臣们在说什么。
韦树升官为了礼部右侍郎。
之后大臣们开始讨论将刘文吉的事情昭告天下,给天下百姓一个交代。内宦势力依附于皇权,一旦皇帝真心想收,内宦势力是最容易收回的。中枢对内宦们定罪,一桩桩一件件,判人生死。
再是战事已经结束,大魏要杀阿勒王,祭奠死去的军士;同时,他们要从活着的南蛮俘虏们选一个人为南蛮王,和大魏谈判。
和谈之事,自然要相公来,礼部官员也在其中。
同时,为了避免南蛮因为穷困,走投无路不得不对外征战,大魏决定接管南蛮的经济。大魏早已决定对南蛮实行羁縻政策,从文化、经济、宗教、军队等数方面对南蛮管制。
实则大魏早有这种想法,但那时想法不成熟,又赶上皇位风波,与帝王猜忌。如今言尚为相,自然要推行自己多年以来想了无数遍的政策。
小皇帝在硬邦邦的皇位上伸长脖子,努力地聆听下方大臣们的讨论。他看出那些老伯伯、叔叔们都围着言尚,言尚年轻善谈,风采极佳。小皇帝听得半懂不懂,只觉得姑父好厉害。
这般能说。
这般风采翩翩。
这就是书上说的君子之风吧?
太后在竹帘屏风后见小皇帝都快跳出皇座了,委婉咳嗽一声提醒。
言尚回头,见到小皇帝瞪圆眼睛盯着下方臣子的样子。小皇帝对上他的眼睛,连忙往后一靠乖乖坐好,努力做出一副成熟君王的模样。但是他不过六七岁,再扮成熟,也不过是个小孩子。
言尚莞尔。
他思索一阵,说:“该给陛下找太傅,好好读书了。”
小皇帝生怕姑父觉得自己不堪教化,登时:“我……朕四岁开蒙,一直好好读书的!”
言尚温声:“不是那种书。是教陛下怎么做好一个皇帝。”
他顿一下:“另外,从今日起,陛下和太后就得分宫了,陛下不能再回到太后的寝宫睡了。臣今日会与几位相公讨论陛下读书之事,明日给陛下重新安排伴读。陛下觉得如何?”
小皇帝尚是懵懂,听到自己不能再和母亲一起睡了,有点失落,但是听到言尚要给他找新朋友,他又雀跃起来,迟疑一下:“我可以让阿岳哥哥和我一起读书么?”
言尚微笑:“陛下与自己的兄弟情深,有什么不好呢?”
小皇帝喜欢他这般好脾气,又缠着问了许多自己日后的生活。他渐渐满意,轻易地为自己这位姑父的风采折腰。等退朝后,私下里他已经开始叫言尚“姑父”,不管言尚如何制止。
太后有些不高兴。
言尚此举,是断绝内宫干政,这么早就让小皇帝离开她,是在堵内戚之路。言尚还不让小皇帝长在后宫妇人手下,要从前朝开始教小皇帝。如此下来,小皇帝长大,和太后恐怕并不会很亲。
何况言尚那般人物,太后隐隐觉得小皇帝好似完全被言尚折服,格外喜欢言尚,这让她更加产生危机。
她不觉小动作频频,想将自己的儿子领回自己身边。但这事并没有做成,因为如今已经是大长公主的暮晚摇进了宫,与太后深谈了一夜。
次日后,太后便开始闭宫,吃斋念佛,不再干预小皇子的教育问题了。
一个不再长在深宫妇人内宦之手、由前朝大臣们一起教育大的皇帝,未来会成为什么样子,所有人都很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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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大魏在与南蛮谈和。
赵公在八月底被斩首示众。
赵灵妃在人群中混乱的骂声中,看到自己父亲身死。她看完后,悄然离开。韦树得到消息想去找她时,她已经离开长安,行踪不定,未曾给他人留下一言半语,只告诉韦树,她要去河西了。
她想清楚了她这一生要做什么,要成为什么样的人。
杨嗣的死让她一夜成熟长大,赵公的死又让她一夜心灰意冷。她想成为游侠,想帮助所有需要她的人。她又无颜面对故人,没有脸面去过平常人的生活。便只能离开长安,远走荒漠。
她信中说对不起韦树……韦树不必再等她了。
她轻声:“希望巨源哥娶妻生子,一生平安,得到幸福。虽然我与巨源哥不在一起,但我们都在大魏。即便再也不见,只要知道对方活着,已然很好了。”
九月,大魏选出了自己满意的新南蛮王。
身在河西的言三郎给二哥去信,说自己要回岭南看家人了,又给言尚送来了许多新奇的西域货物;言尚百忙之中去信剑南和岭南,问起言晓舟如何了。若是妹妹仍没有走出心结,言尚想让言晓舟来长安,跟他和暮晚摇住上几年。
岭南来信,说言晓舟回来过一趟,之后和言父夜谈一次后,在韩束行的保护下,去辽东了。
言尚看到信上内容,心中顿时发酸。
辽东,是杨嗣家人被发配的地方。
他的小妹妹看着平静,看着没有掉一滴泪,可是言晓舟并无法放下杨嗣。她始终记得,始终念着。
言尚便写信给已经识了些字的韩束行,让他不要管妹妹做什么,只要好好跟着保护妹妹平安便是。言尚对言晓舟无法再操心更多,因为他分身乏术。暮晚摇近日身体不太舒服,一直养病;言尚要忙朝堂上大魏和南蛮谈和的事,还要日日被暮晚摇逼着灌药喝。
他对亲人的关心,也只能到这个程度了。
重阳之日,在暮晚摇的逼迫下,言尚好不容易抽出空休息一日。这一日他说好与暮晚摇一同去祭奠英烈,祭奠他的老师刘相公。
刘家在城郊南山下给刘相公立了衣冠冢,言尚是定要去拜的。
然暮晚摇本和言尚说好了,清晨起来的时候,她却又觉得不舒服,便不去了,让言尚自己一人去。
言尚坐于榻上看她奄奄一息、脸色苍白的模样,不觉心疼,道:“你还说如今身体不好的人是我,但我回到长安后并没有生过病,反倒你一直精神不振。让御医来一趟吧。”
暮晚摇手搭在额上,哼道:“不用了!我都是老毛病,估计是水土不服吧。等我睡一睡就好了。”
言尚稀奇:“你从小在长安长大,还会水土不服?”
暮晚摇见他坐于榻边温声细语,分明是要与她天长地久说下去的架势。她早习惯了他的套路,觉得他好烦,便嘀嘀咕咕地伸手推他的腰,让他赶紧走——
“知道了知道了!你整日就是念念念,念个不停,好啰嗦。你快去祭拜你老师吧,等你回来时我肯定就好了。我自己的身体,难道自己不清楚么?”
言尚无奈。知道她不想就医,无非是多年喝药喝得恶心,轻易小病她都不想吃药了。
他心中琢磨着等回来再看暮晚摇,她要是还这样整日躺床上,他就算逼迫也得请御医来府中一趟。再叮嘱了秋思等侍女如何照顾公主,言尚这才拖拖拉拉地走了。
秋雨绵绵。
言尚在刘相公的墓碑前伫立。他端正无比地祭自己的老师,沉默安静。给老师上了三炷香,他才低声说起朝堂这几个月发生的事,说自己的师兄们在朝上如何关照自己。
说到痛处,勉强忍下,只说高兴的事,报喜不报忧。
身后传来女声:“言二哥。”
言尚回头,发带拂过青袍,睫毛上沾着山雨。他清润明澈的气质,让登山而来的刘若竹与她夫君林道都微微一怔。
刘若竹看到他的样子,怔了一下,有些恍神,一瞬间想到自己第一次见到言尚的模样。
刘若竹目中微热,微笑:“不管过多少年,我还是能在爷爷跟前见到言二哥呀。”
言尚与林道互相行礼,问他们夫妻:“你们刚回长安么?”
林道说:“我与夫人昨天才回来,回来只是为了祭一下爷爷。休息两日,我们便还是回河西。”
言尚:“想回长安为官么?”
林道冷淡的面上浮起一丝笑,说:“不劳言相费心了。在外挺好的……我能和若竹多去收集一些古书,保护一些古物……”
言尚沉默。
半晌他轻声:“你与若竹烧书的事,我知道了……全都烧尽了,没有一本保存下来么?辛苦你二人了。”
林道摇头。他说:“数年心血付之一炬,看似辛苦;但这是为了救黎民,我和若竹都很高兴。再好的、再珍贵的东西,都不如人命重要。”
刘若竹一直静静听着自己丈夫和言尚的话,她望着墓碑,脑子里想的都是昔日爷爷的音容笑貌。
她眼中又开始发酸,但她并不愿落泪。刘若竹转头,借笑容掩去自己眼角的泪光,对言尚笑道:“言二哥,你知道么,昔日我爷爷和众相公们,还因为你打过一个赌。如今看来,他们都输了。你快下山,找他们要奖励!”
言尚便顺着刘若竹的话:“什么°?”
刘若竹笑盈盈:“张相公他们赌你三十岁时能当上中书舍人,我爷爷赌你三十岁时能当上宰相。但是你今年二十七,就已经是宰相了。
“如今,可不是他们都输了,只有你是赢家么?”
言尚一怔,转眸看向沉默的墓碑。
墓碑沐浴在风雨下,沉静安然,一如刘相公的肃冷。
言尚轻声:“这种赌,我赢了又有什么意思。”
刘若竹脸上的笑淡下,也沉默下来。
隔了一会儿,她又轻声:“赢了是有有意思的。大魏需要言二哥,我们都需要言二哥……我爷爷在天之灵,会为言二哥高兴。他的学生这么厉害,黄泉之下,爷爷一定要拉着其他几位相公痛饮,得意他叫出的好学生了。”
她眼中眨着泪花,笑道:“爷爷虽然看着古板,但他私下很活泼的。”
她说着自己爷爷的许多往事,林道撑伞陪她而站,言尚身后仆从撑伞。他们半身都被雨水淋湿,但没有人打断刘若竹。
青山永驻,逝者不回,新人成才。
也许这就是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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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暮晚摇睡醒后,得知驸马已经回来了。侍女说言尚进来看了她一下救走了,让暮晚摇目色微暗。她睡了一天,身体已经不如何难受了,便下床梳洗,打算去看一看言尚。
他今日见了他老师,又在老师墓前遇到了刘若竹夫妻。他必然心里不是很好受。
暮晚摇在家中后院一长廊后的空亭找到言尚。他还是出去时那身竹叶青袍,发丝却已有些乱,从发带间落下,披散在肩上。他独自坐在一张方案间,双目微阖,给自己一杯接一杯地倒酒。
风吹枫红,肆意风流。秀色可餐。
言尚正喝酒间,手中的酒樽被夺走。他侧头,暮晚摇已经挨着他坐下,娇声斥他:“你真是学坏了,如今也会学别的男人一样喝闷酒了。臭烘烘的,你这样晚上就不要上床睡了!”
言尚眼角因饮酒而微红,肤色白净,微张的唇也红妍无比。
言尚脾气倒是好,任由暮晚摇不高兴地夺走他的酒樽,他撑着额,低笑:“我没有喝多少,也不会喝闷酒。我只是喝一点儿,不会让自己醉的。”
暮晚摇:“听你骗我!”
言尚笑:“我骗你做什么?你来闻闻,我身上酒味重么?我真的只是喝一点儿,喝够五杯我就不喝了。”
暮晚摇一怔,她耸鼻子去闻他脖颈,他微仰颈后退,看她小猫一样地拱过来,不禁一笑,将她抱在了怀里。暮晚摇霎时闻到冲鼻的酒味,她顿时觉得恶心,连忙屏息,忍了下去。
那股子难受缓下去后,暮晚摇推言尚:“臭死了,别抱我!你喝了几杯了?”
言尚很听话:“只喝了三杯。”
暮晚摇想一想,便大度地让他倒酒。她道:“那我陪你喝吧。男人嘛,其实有时候喝酒也没什么,发泄一下挺好的。你今日是见到你老师的孙女,想到你老师,想到太多人,才心情不好的吧。”
言尚低闷而应。
见他这样,暮晚摇便不拦他喝酒了。
可是言尚的酒量真的是这么多年也没多少长进。
他不过又喝了一盏,他人就身子一晃,将头靠在了暮晚摇肩上。暮晚摇失笑,正要推他起来,就觉得自己腰肢被言尚抱住,他的脸埋在她颈间,久久不动。
暮晚摇静下来,她变得温柔,任由他抱着她,不推开他了。
言尚从她颈间抬起脸,目中光润,若有雾流。他轻声:“我其实……其实有个时候,我真的想过,真的有那种特别坏的念头产生过。”
暮晚摇:“言二哥哥才不会有坏念头。你想什么了?”
他沉静下来。
暮晚摇以为他不会说了,他又贴着她的耳,声音很低,夹杂着痛苦。他道:“有个时候,我真的想过,所有人都死了有什么关心。我只要你活着,只要我老师活着,只要杨嗣活着。我只想你们活着,其他人死就死了,和我有什么关系。”
暮晚摇怔忡。
她要低头看他。
他却埋在她耳后颈下,不肯抬头。
他紧抱住她的腰,低喃:“这些话我是不能说的,这些坏念头我清醒时是不能产生的……我只能趁喝酒了,悄悄告诉你,等我酒醒了,那我就什么也没说。
“摇摇,我只想你活着。在我心里,你是最重要的,比所有人都重要,比天下,国家,百姓……都要重要。
“等我酒醒了……我就不认了。”
暮晚摇目中水光潋滟。
她心中掀起风暴一般,任由他抱着。她第一次听到他这么说,也许还会是唯一一次。等明天他就不会承认,等明天他就仍会将天平偏向国家、天下、黎民。
可是在他心里最深处,他说她排名第一。
暮晚摇眼中忍泪。
她忽然笑:“值了。”
言尚睫毛在她耳下轻轻一颤,拨得她发痒。
暮晚摇入神的、专注的:“我得到我想要的爱,也成为我想成为的人了。我这一辈子,都庆幸自己紧抓着你不放。你是上天送我的最好的馈赠。”
她给自己倒酒,言尚偏脸,从她颈间抬起脸来看她。
暮晚摇豪气十分:“敬天地!”
言尚手撑着腮,看着她笑。见他这个狂妄的妻子端起酒杯,哪有他那般细致的架势,她直接一饮而尽,不愧女中豪杰。言尚羡慕地看着她,心想自己何时才能像她这样说喝就喝。
他正赞叹着,见暮晚摇脸色忽的一变,扭头就吐了起来。
言尚一慌,脸色变了,连忙去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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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公主府上连夜请御医,三波御医来回给大长公主诊脉。
几位御医商量后,看向坐在床上的驸马,和被他抱在怀里、脸色惨白、精神萎靡的公主。
暮晚摇有气无力:“我是不是又生了什么大病?”
她颇沮丧,对自己的身体简直痛恨。
养了这么多年,平日或碰乱跳,可是一有什么事,她仍是一下子就倒。
御医笑:“哪有什么大病?恭喜殿下和驸马,这是喜脉呀。”
御医等着公主和驸马大赏。
室中陷入诡异的沉默。
几位御医不解地抬头,见暮晚摇和言尚神色都很古怪。
暮晚摇怀疑他们是庸医:“诊错了吧?怎么可能。我就是又生了什么病而已。”
言尚也道:“几位先生不如再看看?”
御医们:“……”
他们生气:“这么简单的脉象,我们几个老头子还看不出来么?殿下与相爷是怀疑我等的医术么?这般不信任我等,何必叫我们来一趟!”
暮晚摇坚持他们诊错了,言尚和颜悦色哄着他们再诊。
最后依然是喜脉。
夫妻二人面面相觑,皆是恍惚无比。还是秋思反应快,高兴地领着侍女们讨赏:“恭喜殿下,恭喜相爷!殿下,这般高兴的事,该给先生们封红包呀。”
言尚回过神,连忙说是。
言尚忍着自己的一腔恍惚,百般思量暮晚摇怎么可能有孕。他送御医出去,不觉地将御医拉到角落里,再问一遍有没有诊错。得知对方再三保证后,言尚才问起该注意事项。
御医看他们小夫妻这般恍惚的样子,心里一叹。他常年为公主看脉,自然也知道公主的身体如何,何况当年言相还被老皇帝那般喂过药……
御医抚须而笑:“言相不必怀疑了。也许当初那药真的逼退了一些,也许殿下的身体这些年已经养好了……总之,殿下是真的有孕了。只是殿下之前有过……嗯,她此胎恐怕艰难,还容易滑胎。二位自要万分小心。”
言尚怔住:“会很艰难?”
御医颔首。
言尚想了想,向御医拱手道谢,再让侍女们跟着御医去开药。他回到房中,与暮晚摇忧心忡忡地说起御医的话。
暮晚摇一改方才的怀疑,这会儿她回过神来,已经变得高兴起来。听说自己此胎会容易滑胎,她当即紧张地捂住自己尚平坦的肚子。
言尚迟疑:“若真如此,还不如……”
暮晚摇:“不要!”
言尚失笑:“我还没说,你就知道我要说什么了?”
暮晚摇:“你必然是说要不算了,反正你我已经接受了,既然胎儿不稳,还不如让我少受点儿罪。但是我不要,我就要这个孩子。”
她专注、执拗,怕言尚仍想说服她,她蹭过去与言尚面对面,跪在床上。
暮晚摇捧住他的脸,让他看自己的眼睛:“我非要给言二哥哥生个孩子。我一定要有属于我们的孩子。我会非常、非常小心……言二哥哥也会照顾好我,不是么?
“我们还没有努力,为什么就要放弃?我觉得我可以吃这个苦,你怕什么?”
言尚静静看她。
他说:“真的这么想要?”
暮晚摇:“特别想要,格外想要,想要的都要疯了!没有的话我可以接受,但是有的话,我一定不放过!我和言二哥哥这么好,言二哥哥这么优秀,我也这么厉害,凭什么我们不能有孩子?
“这是上天对我的补偿。再难我也要!”
言尚不再说话了,他弯腰,将她抱入怀中。
暮晚摇在他怀里嘀咕:“可是父皇不给给你……为什么还能有孩子?”
言尚心不在焉:“也许药被逼出来了一点儿吧。”
他蹙眉:“不知道会不会影响胎儿。”
暮晚摇也开始紧张:“那我再不饮酒了。”
二人开始欢喜,开始商量着这些事。有一个答案被他们共同地饶过——也许正如刘文吉所说,他在夫妻二人不知道的时候帮过二人。
但是那都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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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半年又过去。
大魏和南蛮和谈成功,大魏朝臣原本等着韦树因此升官。韦树年轻有为,占一个宰相之位,也未尝不可。
何况韦树代表世家势力。
世家们隐隐希望世家有一个人崛起,可以和言相分庭抗礼。但是韦树却向小皇帝递了奏折,要求再次出使。韦树不在乎世家们对他的期望和算计,他只做自己想做的。
青年陈述自己的理念,在朝堂上朗声:“……南蛮虽平,四方诸国却因此不安。何况大魏只是与南蛮谈好了条件,但南蛮贫寒,具体情况,仍需要大魏子民亲自去看,去照拂。臣愿做此人。”
他的大哥一时着急,在朝上立刻道:“这可一去数载,都不能回朝!你前途大好,何必如此?”
为何不好好地在中枢稳定几年,等着当宰相?为何不娶妻生子,为人夫为人父?
为何韦巨源总是如此!
韦树拱袖,面向言尚,向他行礼:“请言相批准臣的奏折。臣是为大魏千万黎民,为大魏生路,才如此选择。朝堂纷争非臣所望,臣之愿望,不过是——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言尚端详着韦树,缓缓扶他起来,温声:“韦侍郎为国为家之心,胆敢不领?”
上座的小皇帝看着他们臣子之间一来一往地过招,不禁热血沸腾,心里叫一声好。他迫不及待想长大,迫不及待也想参与这些大臣们的政务中——大魏有这么多厉害的臣子,何不昌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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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一年伊始,言尚主持新年科考,韦树手持符节,在小皇帝的十里相送下,浩荡出使。
比起上一次,韦树这一次成为了正使。一去数年,十年,数十年……哪怕一生为此波折,他都已做好准备。
长安春雨霖霖。
言尚和大腹便便的暮晚摇去拜访了玉阳公主一家,回来时坐上马车回府。夫妻二人坐于马车中说些政事,马车外,一个年轻读书人忽然从巷子里跑出来,手中卷着一卷轴,奔跑着追赶公主的马车。
这个书生高声:“言相,言相!小生是找您行卷的!小生在上次北里宴上见过相公您一面,您还夸过小生,您还记得么?
“公主殿下,公主殿下!您帮小生看看诗文的!听闻殿下乃是有名才女,殿下帮小生一把吧!”
街巷上路人都停下了,看着这个书生落汤鸡一般追着公主府的马车跑。路人们露出同情目光,心想此人必然是没有路途登公主府大门,只能在路上拦车去追了。
然而言相何等身份,大长公主何等身份,岂会为一个普通书生停下车?
只有这个书生执迷不悟,拼命追车,口上又绝望又期待地嚷:
“小生佳句偶得!小生昨夜在梦中见到一仙人,仙人赐句,文采斐然!这是仙人写的一首词,不是小生写的,真的是仙人!言相,殿下,你们听一听吧……”
他追不上那马车,心中难过,渐渐停下脚步。他愣愣地看着马车走远,当他心里已经不抱期望时,马车停了下来。
他见到言尚撑着伞,扶着暮晚摇一同下车。
夫妻二人回头向他这个穷苦书生看来。
言尚微笑:“你不是佳句偶得,不是仙人赐诗么?喊的这般响,不如让我与殿下听一听吧。”
暮晚摇怀孕后,气质温润了许多,脾气也渐好,好似真的有了些母爱。她也随着言尚一起对那个穷书生笑:“你念啊。”
雨水斜飞,巷口湿漉,书生大受振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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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晓舟身在辽东,见过杨嗣的父母后,就在这里住了下来。
她白日出去采药,跟着医者给人看病,夜里回来陪两位老人家说话。杨嗣父母劝她不必如此,她却言笑晏晏,称自己很开心,很知足。
高山巍峨,满山葱郁。
言晓舟立在山涧间,背着竹篓,身后跟着韩束行。她撑着拐杖走山路,行路艰难,忽有一样东西落下。她没有注意到,是身后的韩束行为她捡起来。
韩束行:“女郎,你掉了东西。”
言晓舟疑惑回头,眸子忽然一静。她看到韩束行的手中,摊着一金色的、被摘走了金丸的小铃铛。
这枚铃铛被摘了金丸后,就再不会响了。它再不会发出清脆的声音,就再不会在战场上影响到将士,惊了敌人了。
言晓舟低头望着这铃铛,然后缓缓伸手,将铃铛握到自己掌中。她脸颊轻蹭着这枚铃铛,闭上眼。
漫山遍野,云飞霞绕。
她想到了那个人,想到那个人说最喜欢听她的声音。他最喜欢听她的声音,所以她送铃铛给他。
人生一世,到底什么是爱呢?
是可以碾磨,还是可以忘却。是可以消逝,还是可以刻骨。
是如洪涛般轰烈而至,刻骨铭心,还是如春水便潺潺不止,生生不息。
韩束行不解地看着女郎,见言晓舟忽然将手成喇叭状放在唇边,她高声对着大山喊道:“三郎——
“三郎!三郎——!”
声嘶力竭,情如春水!
满山震动,鸟雀鸣飞。
山林都给与回应,云都飞过来。言晓舟握着铃铛,呆呆地看着这一切。她目中忽然落了泪,又忽然露出笑来。她再次冲着这方天地大声喊:
“三郎——”
她永永远远、永永远远的……等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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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灵妃骑马行在大漠中。
面纱覆脸,一身劲衣。她身后跟着数匹马,马上的人都与她一样,怀着行侠仗义的心行在河西。赵灵妃约束自己这些手下,她在河西渐打出了些名气,而河西这般混乱的地方,朝廷不可能完全维持好秩序,是需要她这样的游侠存在的。
滚滚黄沙覆来,行路寂寞荒芜。后方一小弟指着一个方向:“女郎,你看,那些是不是大魏的出使团?!”
赵灵妃蓦地回头。
她在黄沙中回头,在夕阳下回头。
她看到漫漫黄沙,看到□□广路,看到韦树领着一队人,沉默地走着这段路。他也看到了她,他向她望来,阳光落于他身,簌簌如雪飞。
他静静地看过来,缓缓的,对她露出笑容。
赵灵妃透过他,看到许多故人的影子。她看到刘相公的战死沙场,看到表哥的惨死,看到自己阿父的斩首示众……她骑在马上,与韦树对视。
数年时光,在他们中间穿梭。
那边大魏使臣团中派人来:“这位女郎,我们郎君雇佣你们,请你们协助我们一同出使,不知可否?”
赵灵妃久久地看着那清雪一般站在沙漠中的青年,她目中光闪,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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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大雨下,那书生将自己要行卷的绢布从包袱中取出来,面对着尊贵的暮晚摇和言尚,他高声朗诵道——
“人猿相揖别。只几个石头磨过,小儿时节。铜铁炉中翻火焰,为问何时猜得?不过几千寒热。人世难逢开口笑,上疆场彼此弯弓月。流遍了,郊原血。
一篇读罢头飞雪,但记得斑斑点点,几行陈迹。五帝三皇神圣事,骗了无涯过客。有多少风流人物?盗跖庄蹻流誉后,更陈王奋起挥黄钺。歌未竟,东方白!”
万千流年,万人同行。光阴袅袅,英豪竞逐。
都是今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