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
死一样的沉默。
对于郑解元的回答,桑念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既没有反驳,也没有附和。而这份平静,让郑解元越发不安。
“你别这么看着我……”
桑念眨了下眼,岔开话题:“蝇城着火,纪晨风的房子被波及,暂时不能住了,我们现在住在医院的阁楼上。”
“啊?住阁楼?”郑解元一愣,几乎同所有认识桑念的人反应一样,“我,我爸虽然不行了,但我卡里好歹还有些钱,要不先给你们订个酒店,你们住那儿去?”
桑念打了个呵欠:“不用,我有钱。”狭长的眼眸瞟向诊室方向,他唇角勾起,“我就是喜欢……跟他一起吃苦。”
郑解元随着他视线一道,透过透光的百叶帘看向诊室里正在忙碌的纪晨风。
可能这就是情趣吧。他想。他不懂,但他尊重。
等了五六分钟,巴萨的检查结果出来了,血常规和生化都没有异常。郑解元没养过宠物,不懂这些,但听到“无异常”时着实松了口气。以为是消化不良吃点益生菌就能解决的事,结果纪晨风接下来的话让他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
“鉴于它一天都没有排便,建议再做一个钡餐造影。如果做下来肠道里有异物,自己无法排出,就必须要手术取出了。”
一听做手术,郑解元有些慌了:“会,会有危险吗?”
纪晨风看了眼卧在地上的巴萨,道:“手术都有风险。”
“那……”
“但我会尽可能将风险降到最低。”纪晨风的话语像是有着神奇的力量,让人不自觉信服,他凝视着郑解元的双眼,无比坚定道,“你可以相信我。”
施家的产业因为太过庞杂,就算有施老爷子的遗嘱在,也掰扯了大半年才掰扯清楚。而在掰扯期间,施皓就频繁会面公司几大股东,与他们拉近关系,在遗产分配一事尘埃落定后,更是亲自飞了趟国外,拜访了他的小叔——施泽方。
施泽方是施老爷子晚年与一护工生的老来子,虽然认了回去,但遗产继承方面并没有正房那支有优势,只拿到了少量的股权。可就算如此,他也是十大股东之一,是施皓急需拉拢的人。
“年轻人果然很有想法。”施泽方赞赏地朝面前的年轻人颔首道,“我认可你的商业布局,你比你大伯那个老古板更富激情,更有冲劲,我很看好你。但这件事确实风险也很大,帮了你,就等于站了队……”
“爷爷如果想把公司给大伯,就不会做这样的股权分配。”施皓一针见血道,“一山不容二虎,他就是想让我们斗,斗到最后,胜者为王。”
施泽方从小由母亲抚养长大,对自己的亲生父亲敬畏有余,亲昵不足。听了施皓的话,他惊讶了一瞬,随后从嘴里发出“啧啧”的声音。
“真是狠啊。”他没有很意外,因为这确实是他父亲能做得出的事。
“小叔,我知道你的顾虑,但你不觉得憋屈吗?大伯凭什么就拿得最多?就因为他是长房长子吗?”施皓冷笑起来,“他在上面一天,我们就永远是‘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施泽方眸光一闪,整个人表情都沉下来。这句话不仅是施皓的逆鳞,同样也是他的。
虽然同为施老爷子血脉,但四十年来,他对外却从来不敢自居施家人。对两位异母哥哥,他卑躬屈膝,犹如奴仆,为了不让父兄认为他有争产之心,更是早早弃商从艺,成了一名画家。
无儿无女,孑然一身。别人都以为他超然物外,早已看破红尘,只有施皓一眼道出了他心中的不甘。
是啊,凭什么呢?
凭什么一个爹生的,有的人就高高在上,有的人就必须匍匐于地?
抿了下唇,再开口时,施泽方语气里少了几分敷衍,多了些真心实意。
“再跟我说说你的想法。”
对于意料之中的发展,施皓露出一抹志在必得的笑来。
从施泽方的住处离开,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多。之前手机被施皓调成了静音,跟施泽方谈话期间他一直没管,上了车拿出来一看,才发现有好几个郑解元的未接来电,还有五六条未读信息。
直觉不对,他甚至来不及点开信息看一眼,就第一时间给郑解元回了电话。
商务车在幽静的异国街道平缓行驶,施皓边等待电话的接通边扯开领带,从酒柜里拿出瓶威士忌给自己倒了杯。
“喂?”铃声响了很久终于通了,却不是郑解元的声音。
施皓端着酒杯,缓缓坐直了身体。
“郑解元刚睡下,你明天再打来吧。”对面男声说道。
收紧五指,施皓的声音带了点牙咬切齿:“怎么又是你?桑念,你还真是阴魂不散。”
桑念闻言深吸了口气,似乎在努力压抑喷薄而出的脏话。
“你要不要去问问你的语文老师阴魂不散这个词到底什么意思?更适合形容谁?”电话那头传来走动的声音,他换了个更嘈杂的环境,像是马路边,“你的狗可还在我男朋友手上,你说话注意点。”
“我的狗?”施皓眼眸微眯,一时不知道他指的是谁,“巴萨?”
“你还有第二条狗吗……”桑念的声音戛然而止,他小小声地骂了句脏话,直接将话题拉回重点,“你的杜宾病了,怀疑是误食异物引发的肠梗阻,现在在做钡餐造影,不过造影剂没那么快流到肠道,所以最快也要等中午才能知道确切结果。”
巴萨是施皓养的第一条狗,从流浪动物收容所领养的,给他孤寂的海外“流放”生活带来了不少欢乐。一听是巴萨病了,他也没了和桑念互怼的心思。
“巴萨有专门的兽医,我会立刻联系对方办理转院……”
“你别折腾人了行吗?”桑念冷下语气,“你知道虹市现在是几点吗?五点。你的狗需要留观,郑解元不放心一直陪着,整夜都没有睡,刚才还是我说我替他他才肯在沙发上睡下。施皓,我不想掺和你和他的事,也完全尊重成年人的恋爱自由,但你他妈能做个人吗?”
郑解元和桑念说,在跟他谈恋爱?
施皓张了张口,下意识问道:“郑解元他怎么样了?”
“刚睡下,所以我才让你明天再打来。”
由桑念带来的误会转瞬间抚平了施皓内心的暴躁,静了片刻,他一口喝干杯子里的澄澈酒液,习惯性撂下狠话。
“我的狗要是出了什么事,我一定不会放过你,还有那个兽医。”
桑念没有出声,干脆利落地挂断了电话。
郑解元这觉断断续续,睡到中午才醒。睁开眼看到陌生的天花板时他尚有些茫然,但一听到耳边隐隐的猫狗叫声就一下子从沙发上跳了起来。
“怎么样怎么样?巴萨怎么样?”他沿着楼梯快步下到一楼,找到了正在看x光片的纪晨风。
纪晨风见他来了,停下同简行的交流,将电脑屏幕转向他的方向道:“来得正好……”
钡餐流经巴萨的结肠部位就不再移动,基本可以判断是结肠发生了肠梗阻,而这个位置只能通过手术取出异物。
郑解元这辈子签过最大的合同也不过是房产交易合同,涉及的只是金钱,手术同意书这么大的东西,他一个人做不了主。
他挠着头给施皓打去电话,对面没一会儿就接了。
“你……你看我给你发的信息了吗?”他有些忐忑,又有些沮丧。施皓走时好好地把狗交到他手里,这才几天啊,他就把巴萨弄进了医院。他真是好没用,连条狗都照顾不好。
乐观的人或许承受打击的能力比旁人强,但不意味着他就不会受打击。这半年来,郑解元遭受了太多打击,父亲给的,母亲给的,还有狐朋狗友给的。这些打击凝成一束,在巴萨生病后,彻底击溃了他的防线,让他怀疑自我,让他倍感低落。
“对不起啊,我没看好它,我都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吃的什么东西导致的肠梗阻……”
“我晚上十一点到虹市,在我回来前,巴萨的事由你全权负责。”顿了顿,想起昨晚桑念的话,施皓生硬地安慰道,“这事和你没关系,你不用太过自责。”
桑念拎着打包的午饭回到宠物医院,一进门就见郑解元坐在等候区的长椅上,胳膊撑在腿上,盯着地面,不知在跟谁打电话。
因为疲惫,他脸色有点糟糕,头发也乱糟糟的,桑念远远看到他佝偻的身影,恍惚中觉得他整个人都变灰暗了。
“你晚上就回来啦?不是说明天回吗?”他完全没发现桑念的靠近,还在与电话那头的人正常通话,“其实也不用太担心巴萨,纪医生很厉害的,一定不会有事……我?我没事啊。声音?可能……可能是昨晚没睡好吧,嗓子有点疼。”
“你那边顺利吗……顺利就好……给我买了礼物?什么啊?喂,你别买些奇怪的东西啊……”
“因为你从以前就老是送我奇怪的东西……不是,项圈哪里不好了?我特地镶了钻了的……”
桑念围观了两分钟,眼睁睁看着这朵“积雨云”一点点驱散阴霾,重新露出灿烂的光芒。
郑解元当初给他打电话,说自己睡了施皓,桑念虽然有过怀疑,但更愿意相信这是一个误会,因为如果不是误会,郑解元必死无疑。
谁能想到,一个月不见,郑解元不仅没事,与施皓的纠缠看起来还更深了。
从郑解元平安无事活下来的那刻起,这件事就没那么简单了。所有证据和细节都指向了一个桑念看不懂的真相,而这个真相的揭开也算是间接解开了他这么多年的迷惑——施皓到底为什么对他敌意这么大。
走肾不走心?
现在只是刚开始,施皓还允许郑解元留有余地,等时间一久,他如果还想藏着一颗心不交出来,施皓一定会发疯的。作为过来人,桑念可太会揣摩疯子的心理了。而郑解元这个人实在太迟钝,要是没人提点,估计要好久好久才能回过味来。
不过,算了……
桑念低垂着眼眸,对着重新打起精神的郑解元微微笑了笑,转身拎着袋子去找纪晨风了。
施皓的感情路如果太顺利,他会不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