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隆庆皇帝下旨召回高拱后,第一日有兵科都给事中欧阳一敬上奏请辞,第二日吏部尚书杨博上疏乞归,仿佛打开水龙头般,一道道奏疏飞向内阁,飞进隆庆皇帝居住的乾清宫。
礼部尚书兼翰林院学士高仪以疾乞休。
都察院右副都御史魏学曾以病乞回籍调治。
刑部尚书毛恺引疾乞休.....
十来日时间里,近十位朝中重臣上疏请辞,不啻为一记记巴掌打向隆庆皇帝和还在新郑的高拱。
对于这些忽然冒出来的请辞奏疏,隆庆皇帝选择全部不允,虽然心中有些不满,但依旧亲笔批红,温言挽留。
尽管如此,可依旧在朝堂掀起轩然大波。
可以说高拱这次回归,人未至但声势已经大盛。
就在人们议论纷纷的时候,一份份书信也快速从京城出发,南下送往新郑。
这些,都是高拱的门生故旧所写。
之前没有表示,可现在皇帝已经下旨召回高拱,自然该维系的关系还要继续维系。
朝中出现这样骇人之事儿,自然也要让高公知道,否则稀里糊涂到了京城却不知道此刻京城的局势,岂不让人背后耻笑。
请辞奏疏被驳回,杨博、欧阳一敬等已经下决心离开朝堂的官员并未就此放弃,而是在奏疏驳回后两三日再上第二道奏疏,第三道奏疏,以此向皇帝表明态度。
皇帝要召回老臣,他们确实无言反对,所以只能用行动说话,表达自己的意思。
不过为了面子,大家都是以身体有病或是年老不能任事为理由。
京城陈以勤府上,今日陈以勤邀请魏广德、殷士谵喝酒,席间不由得气苦道:“知道吗?王子正前两日也来找我,说打算过了年就请辞。”
“为什么?也是因为.....”
殷士谵先是惊诧,随后才似有所悟道。
“当初那事,王公虽没有明确表态支持徐阶,可却平息了当时关于徐阁老的一桩官司,让高肃卿不能借题发挥,自然也是得罪他的。”
魏广德摇头轻笑道。
“子正倒不是说怕了高拱,主要是下面那帮御史,当初多有掺和此事,他料定高拱回朝后必然会利用吏部之权整顿都察院,而他做为都察院掌院却很难干涉吏部安排。”
陈以勤苦闷道。
“现在说起来,倒是我们想岔了,当初陛下流露此意时就该把消息散布出去,让朝臣闹闹。”
魏广德这会儿是真心有点后悔,当初选择隐忍不发,终于酿成今日之事。
早知道高拱回朝的消息如此劲爆,直接撼动朝堂,就该想法设法让皇帝知道此事影响才对。
“反对没用的。”
陈以勤却是摇头说道:“我们这位陛下,若是没有下决定,倒是可以被说服,可一旦说出口,其实已经表示他做出了决定。
有了决定,他就不会轻易改变,不管大臣们怎么闹,他都不会同意的。
现在那些上奏请辞的都不允,不过是为了面子好看,他不想在高拱回来前,整个朝堂一帮重臣都离职,留下个空架子。
今日陛下单独召见我,还让我劝劝毛恺、杨博等人,缓缓,等俩月再上奏。”
“欧阳一敬那边,陛下昨日见我时也这么说的,还让我帮忙给六科的传个话。”
魏广德喝着杯中酒满脸苦笑道,第一次感觉这酒是如此苦涩。
就在京城魏广德等人品尝苦酒的时候,应天巡抚衙门后堂,海瑞已经把桌子拍的“砰砰”直响。
“无法无天,枉顾国法,没想到徐阁老家人竟如此贪婪骄奢......”
海瑞暴怒道,手掌不断拍打着面前的一封书信。
“东翁还请息怒,还是要想法平息此事为好,若是消息传到京城,怕是不能善了。”
一位中年师爷在下面毕恭毕敬提醒道。
“息怒,你让我怎么息怒。
我一直以为徐家就是接受一些投献诡、飞诡、洒派、寄庄的勾当,虽然损公肥私但徐公大节不亏,可你知道吗?
徐家不止大量接受乡野投献,还利用阁老之尊巧取豪夺霸占织品市场,仅仅在松江就有两万织户,几近垄断吴中织品工坊,织品甚至大量销往京城。
江南土地分外集中,豪门阡陌相连,吴地其他士大夫家亦多谋此业,这就难怪吴中这样的地方居然会闹出饥荒,还以水利不修为借口。
松江近半赋税收入皆入徐府,地方官吏向京城提交的税银,都是从徐府提出的,他这是要做什么?”
海瑞不查不知道,为了彻底掌握松江府的情况,海瑞派出可信之人进入松江打探消息,没想到得到的竟是这样骇人听闻的消息。
地方官府有府库不存放官银,居然要假借徐府库房。
至于为何如此,海瑞还能想不明白,那肯定是用劣银置换,换句话说就是把金花银的成色下调,徐府就吃下其中的差额。
至于这些成色不足的银两到了京城会不会被户部拒收,想想徐阁老的关系,下面那些官员谁敢造次。
徐府子弟使用投献、诡寄等各种舞弊手段,大肆侵吞国财,兼以盘剥乡里百姓,夺取他人赖以谋生的田舍,是以在极短的时间里,徐家就发展成为松江府第一家族,财势之大无出其右。
“东翁,此事最好和徐相私下里协商解决,若是报上去,会牵扯到无数人,实为不明智之举。”
那师爷依旧选择规劝海瑞,担心此事捅开后会酿成巨大的风波,最后把自己这条船也打翻。
海瑞盯着那师爷看了半天,只把他盯得浑身冒汗,这才收回视线,低头思索片刻才道:“那你过来拟一封给徐阶的书信,要言明,第一松江府官银此后不入徐府。
第二徐府挂名家人多至数千,招摇在外,要他自查,削去那些假借的户籍,使他们不能继续妄借声势为非作歹。
第三,吴中近月饥荒严重,徐家要带头捐款救济百姓。
第四,田地退产过半,否则此事绝不可能善了。”
海瑞说完自己的四个条件就坐下,背后椅背双目微闭假寐起来。
那师爷虽然觉得东家的要求徐阶未必会接受,可也知道这是主家的命令,他这个幕宾是必须做的。
于是,快步到了书案前,铺好信纸,只是略作思考就提笔开始书写起来。
对海瑞提出的四点要求,也都详细写在信中,不过在心中还是希望华亭那位能知道好歹,选择和他们一样平息此事。
现在苏州府这边,已经有消息传开,那就是两年前被徐阶斗倒的内阁大学士高拱被皇帝召回京城,官复原职。
有这个老对手回朝,想来徐阁老也会掂量掂量后果,若是被政敌抓住把柄一通攻讦,怕是就要走上前朝严阁老的老路了。
到此时为止,海瑞依旧想在地方上处理徐阶案,并不打算把此事闹大,实在是传出去有损朝廷威严。
而且牵扯面太宽了,不仅是以往数任送进知府要倒霉,户部、工部等六部许多人都要担责,吏部、都察院也跑不脱。
而此时的南京城魏国公府正屋,魏国公徐鹏举躺在病榻之上,看着面前茶盘里的药水,实在无心服用。
“端下去,我不想喝。”
吩咐一声,身旁端着盘子的婢女只好退到一旁。
但老爷没喝药,她也不敢就这么出去,只能等等,等到老爷要喝的时候再端上去,若是药凉了还得赶紧去热热。
“邦宁还没有找回来吗?去叫管家过来。”
徐鹏举此时精神已经不大好,之前吩咐叫儿子徐邦宁来此,等了许久都没到,不觉内心有些烦躁。
不多时,魏国公府管家徐良进屋,先向徐鹏举行礼后才说道:“老爷,公子今早和朋友出城打猎去了,一时半会还未寻到。”
“我让你准备的礼物可曾挑拣好,把礼单给我看看。”
听到徐邦宁跟人出城玩去了,徐鹏举倒是没有大怒。
出城后再找人,确实不容易,一时半会寻不到也正常。
不多久,管家就把几份礼单送到徐鹏举手中,徐鹏举接过后仔细查看一番,又想想才道:“给成国公府、定国公府,还有李阁老、陈阁老,还有高尚书那边的礼物再加两成,其他的就这样。
打包好,这两日就安排人护送过去,到时候把我写的请封奏疏一并带到京城。
邦宁回来,若是时候尚早就让他到我这里来,我亲自和他说,若是太晚就让他明日一早来见我。
还有,这些事儿仔细点,不要让邦瑞知道,明白吗?”
等徐鹏举说完,管家这才略有些惶恐道:“老爷,府里人多眼杂,要避开大公子那边的人,怕不容易。”
“那你今日就安排把礼物送到庄子上去,到时候让邦宁去庄子上提礼物,直接北上京城。”
徐鹏举想想就吩咐道。
这次要打点的京城官员有些多,礼物放一块至少十来车,要送出府肯定不容易遮蔽消息,那就用往庄子上送财货的名义,先转移出府再说。
“老爷,还有一件事儿,刚收到消息,前年被徐阁老斗倒的阁臣高拱要回朝了,圣旨已经发出,你看高拱那边,要不要也送上一份厚礼?毕竟他是帝师,说话分量应该不轻。”
管家想到今天才收到的消息,高拱回朝已有定论,于是出言提醒道。
自家老爷打的主意,作为管家当然一清二楚,眼看着国公爷怕是不行了,于是继嗣的事儿就成了他眼下要解决的当务之急。
虽然他也不看好徐邦宁,不管是为人还是处事,以及背后的关系,可老爷坚持要推徐邦宁接替国公爵位,他做为下人自然是不好多话的,只能想法设法办好此事。
“传言确定了吗?”
徐鹏举睁开眼睛,看了眼管家,追问道。
“已经确定,旨意于半月前已经发出。”
管家徐良急忙说道。
“按照最高等的礼物安排一份送去,就说恭贺他官复原职。”
虽然很是肉疼,可徐鹏举此时也顾不得许多。
“老爷,姑爷那边就一点也不送?”
管家这时候迟疑着问道。
“这次不送,免得打草惊蛇让他发现,只希望一切如预料中那样,快速解决此事,把名分定下来。
不管是南京礼部还是北京礼部,都要给我打点好,不要生出是非。”
徐鹏举再次提醒道。
“是,老爷,我这就下去安排。”
管家静静等候了片刻,看徐鹏举没有新的指示,于是告辞退出房间。
而在他去府中库房忙活,安排人押运财货的时候,东府徐邦瑞的书房里,一个小厮打扮的人也正跪在他面前叙述先前徐鹏举房里的对话。
“下去吧。”
听完那边屋的对话,徐邦瑞嘴角一扬,挂出一副嘲讽的笑容,旋即又隐去。
让那人退下后,又对身旁长随点点头,示意他出去给赏。
等人离开屋子后,徐邦瑞才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如果说之前徐邦瑞不知道老爹徐鹏举到底想怎么做,现在他已经一清二楚。
请封徐邦宁的奏疏,应该不是走正常程序送进宫里,而是想通过在京城的勋贵递进去,直接交到皇帝手中。
有他的奏疏,皇帝大概率会直接认可,然后下旨让礼部操办册封世子的礼仪。
只要礼部照办,等他死后魏国公的爵位就肯定会落到他头上,
为了保险,居然还准备大量财物送到京城,送给内阁和礼部的官员。
而他所做的一切,就是想要在魏广德知晓事情前搞成既定事实,毕竟君无戏言,只要隆庆皇帝一时答应让徐邦宁成为世子,他还真就不好翻身了。
不过徐鹏举的主意虽然好,可却不知道魏广德早就已经安排好了一切,现在南京的吏部右侍郎林燫其实就是魏广德安排过来的,就是阻止其行册立之事。
林燫家世不凡,其祖上是成化二年的进士林瀚,弘治十三年拜南京吏部尚书。
林瀚生九子,有工部尚书林廷、南京礼部尚书林廷机,而林燫就是廷机长子,现在虽在吏部却掌南京礼部事,成为礼部尚书不过是时间问题。
至于林燫和魏广德的关系,那就要说到《永乐大典》的校录和《承天大志》的纂修,林燫一直都在魏广德身旁辅佐办事,之后从翰林院提拔为国子监祭酒,太常寺卿都是魏广德的手笔。
让林燫到南京,一是保证南京礼部不会答应徐邦宁事,也有为老魏家安排帮手的意思。
“来人。”
等人进来后,徐邦瑞就吩咐道:“给林侍郎府上下帖子,今晚我请他鹤鸣楼赴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