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厂。
自复建以来,位于东华门旁的东厂总署旁便是京师人人都又怕又畏之处,寻常无事的人路过此地,也会不自觉加快脚步。
也有许多自诩为风水大师的,言称此地风水不好,所以总有阴风阵阵,若是路过得次数多了,时日久了,便会遭受苦难。
因而,东华门外街也渐渐变得行人稀疏,附近的馆驿也都门可罗雀,客人一日不如一日。
这天,于谦穿戴整齐,来到东厂门外,听着内中隐隐传出那令人毛发倒竖的惨叫声,重重叹了口气。
东厂毕竟不是什么别的地方,门前看守的番役们个个都是凶杀之辈,虽然见到来人是朝廷的兵部尚书,也是十分蛮横的阻拦住。
“东厂总署,闲人免进!”
“于少保莫要再走了,不然我等便是难做了!”
于谦静静说道:“我这次来,是探望一位故友。”
“东厂不是刑部大牢,谁想来就能来的!于少保难道不知,我东厂禁止探望之例吗?”守在门前的档头说道。
两方正僵持着,却是从内中传出一阵脚步声。
“哎呀,什么风儿,把于部堂吹过来了?”一身蟒袍的东厂提督王诚来到门前,当众责骂了那个档头。
“瞎了你的狗眼,连于部堂也敢拦!”
那档头连忙退下:“厂督恕罪,卑职再也不敢了…”
“滚!”王诚厉声骂完,转而和善笑道:“于部堂来我这里,怕是为了探望户部左侍郎王竑的吧?”
于谦点头,说道:“我只是来探望,别无它意。”
王诚搓着手,讪笑:“于部堂也知道朝廷的规矩,自太宗敕建以来,我东厂大狱只有人进,从无人出。”
“至于探视,更是从无此例!”
“倒不是本督拦着,只是……”
于谦叹了口气,转身就走。
王诚也没想到这位兵部尚书如此耿直,连忙伸手,唤道:“于部堂是朝廷的肱股之臣,想来也是没什么私心。”
“罢了!”
“本督便为于部堂破例一次,请进吧!”
于谦转过身看王诚一眼,默默进门,见此,旁的番役们都是目瞪口呆,琢磨着,往日心狠手辣的厂督今日是怎么了。
王诚一路带着于谦向下,经过了许多被关押官员的牢房,于谦都只是跟着,连看也没看,问也没问。
很快,两人来到关押着重犯的天字号牢房。
经过多日的不见天日,王竑的眼中早已失去了往日神采,初听到来人,还是十分害怕,蜷缩向角落。
但是看见来人穿着青衣官服,顿时一个激灵向前,紧紧握住牢门。
“廷益,你来救我了!”
廷益,是于谦的字,这时相熟的读书人,互相之间都称字号,以表结交之意,于谦和王竑更是如此。
很快他便发现,今日的于谦,澹漠得有些令他恐惧。
于谦没有什么久别重逢的喜悦,也没对王竑满身的伤痕表示关心,只是澹澹问:“公度,那叫陶景宏的山东砂石商人你可认识?”
看着两人之间的这一幕,王诚暗自放下了心。
随后他微微转头,朝一旁的档头打眼色示意一番,档头接到授意,连忙转身离开,不知道安排什么去了。
“你…”
“是,你勾结那砂石商人陶景宏,在山东贪墨治水银款的事,我如今全都知道了。”于谦冷冷道:
“枉我还视你为知己,公度,你湖涂啊…!”
王竑松开牢门,连退数步,不住的摇头:“廷益,你不知道那些东西的诱惑。”
“有些时候,你只需要点一点头,说上一句话,或是在公文上批上几个字,想要的一切,就全都有了。”
“廷益,你不知道那种轻轻松松,就能拥有一切的感觉……”
“你看看你自己,说的这些是什么屁话?”于谦满脸的不可置信,怒声道:“你现在还是那个当初我所看重豪迈负气节,正色敢言的朝廷铮臣吗!”
“你当初的气节,如今都到哪里去了?”
王竑冷笑一声,看向于谦:“你知道我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吗?你以为,谁都能和你一样,忍受这几十年如一日的清贫?”
“我是人啊,我不是牲口,我有老娘,我有妻儿,我苦读多年,谋取朝廷官位,为的就是清贫一生?”
于谦也看出来了,现在的王竑,早已不是当初那个王竑。
他摇头叹道:“你变了,你彻彻底底的变了,你现在和那些人一样,看重的是你自己,而不是这个天下!”
说完,于谦转身就走。
“我本以为你今天是来救我的,却没想到,连你也如此绝情。”王竑呵呵自嘲笑着,颓然靠倒在墙边,几乎发疯似的嚷道:
“走吧,你们全都走吧!”
“你就这样走吧,把当初你我在城外立下的至交誓言全都当做驴肝肺!”
闻言,于谦顿住脚步,微微转头:“当初与我共立誓言的,是那个胸怀天下,敢率众当殿击杀奸臣,敢出城和瓦剌死战的王公度。”
“而现在,你只是贪财怕死的户部左侍郎王竑。”
说完这些,于谦头也不回,决然而走。
王诚站在一旁,听着两人这一番辩驳,整个人都是十分吃惊,直到于谦上去了,还是站在原地,不能忘怀。
直到身旁档头再三提醒,他才恍然回神。
“厂督,于少保已经走了。”
“哦,走了…”王诚眨了眨眼睛,第一反应就是看向左侧,问道:“本督吩咐你的,都做好了吗?”
那档头连忙抱拳道:“厂督放心,卑职全都办妥了,今日一番对话,不会传出去半句,全都记录在桉。”
“那就好,立即密奏陛下,一个字也不要落下,如何处置今日这段对话,全听陛下的吩咐。”
王诚松了口气,走向牢房,看着失魂落魄的王竑,啧啧道:“早知现在,何必当初呢?”
“少保有万世之名,你以为,是和你这种人一样的吗?”
王竑没有回话,一动不动的躺在草堆上,就好像是真正死了。
“厂督,现在人证物证已经齐全,那唤做陶景宏的山东砂石商人,在昨日被北镇抚司移交过来了。”
说着,档头看向牢房里的王竑,问:“这贼厮要如何处置?”
王诚也有些奇怪,北镇抚司居然会把这陶景宏移交给东厂,遂而冷笑一声,道:“将陶景宏押往西市处斩,派一队人马出京,去山东抄了陶家。”
“这陶景宏如此奸贪,家财定然不少!”档头笑嘿嘿道,满脸都是迫不及待。
王诚瞪他一眼,道:“弟兄们该拿的要拿,但是谁要是敢多拿那些交到内库去的,本督剁了他的手!”
档头连忙道:“厂督放心,兄弟们都有分寸,内库乃是陛下内帑,如今东厂能复,全靠陛下,怎么敢心怀不轨。”
“哼,知道就好。”王诚遂而望向牢房中,喃喃道:“至于这道貌岸然的贼厮,不急着处置,本督自去宫中,求见陛下。”
“你们将物证发往大理寺、刑部与都察院,叫他们都看看,这位人称清流的大家,是怎么一笔一笔贪掉治水银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