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族里面,过着过着,眼里的人情就澹了,只剩下了利益纠葛。
迎春出嫁之前,荣府已经斗得不可开交,各方势力轮流上阵,人命一条接一条地消逝。
她又想起探春曾经说过的话。
这么一大家子,杀是杀不死的,只有从内部乱起来,自己对付自己,才会败落地越发快下去。
当时王夫人抄检大观园,明里是针对潇湘馆,实际上家丑外扬,所有小姐的名节都受到了极大损害,成为玉京的笑柄,所以探春才说出了那番气话。
这也是贾赦急着将迎春嫁给孙绍祖的原因之一,迎春不仅遭遇潘又安夜闯,又遇抄检大观园,声名受损极大,自此很多王孙公子都不会将迎春纳入婚娶的考虑对象。
迎春自始至终不开口,是因为她知道,自己根本无力做什么。
大房的人本就不受待见,迎春在大观园里面,想比其他姑娘过得并不好,偏偏还摊上个遇事绝情抽身的父母。
如今她已经成了孙家的人,父母明智保身,不愿意和自己扯上关系,不相救也就罢了,但是从始至终都没来探望过一次,更让迎春寒心。
不过前些日子,迎春偶尔听道诏狱看守之间的谈话,却得知了一个让她颇为震惊的消息。
王子腾竟然去世了。
如迎春这般不太通世事的也知道,荣府要出大变故了。
王子腾不仅是荣府二房的靠山,私下里面,其实也是孙绍祖的靠山。
王子腾一倒,只怕大房那边也要出问题了。
然而这和迎春却没有什么关系了,她被父母抛弃,自身难保,哪有功夫去想别的。
绣桔想掀开帘子看看,马车到底去了哪里,但是看到迎春制止的眼神后,还是老老实实缩回手去。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颠簸了几下,好像进了个地方,随即停了下来。
随即是大门关上的声音,有人走了上来,低声说道:“都接到了?”
“可有意外?”
马原下了马,低低说了几句话,马车里面的争吵,他都听在耳朵里。
迎春在马车里面,听这是个女子声音,总觉有些熟悉,但一时想不起来。
那外面的女子听了,吩咐了两句,便即离开,等她走后,马原拉开车门,对众人道:“你们下来。”
他指着坠儿道:“你先去那外门旁边,寻到个洗澡之处,自有衣服放在那里。”
“浣洗之后,便跟着婆子,在外门值守。”
此时早有两个丫鬟上来,领着坠儿便走。
坠儿听了,眼神发亮,看了众人一眼,兴冲冲跟着去了。
她这一来,便被安排了粗使的下人活计,显然对方暂时不怎么对她感兴趣。
但剩下迎春等人,就不一定了。
坠儿心道侥幸,她心道离迎春远点最好,免得被牵连到了。
马原又指着另外两个丫鬟,对迎春等人道:“你们跟着她们,去后宅浣洗。”
说完他和几个家将直接转身离去了。
迎春绣桔等人听了,心中越发不安。
后宅是主人及女卷居住的地方,这是极为隐秘封闭之地,要是发生些什么事情,根本传不出去。
几人惴惴不安地跟在两个丫鬟后面,迎春见这两个丫鬟行走姿态,竟是比贾府里面的下人还有气度,不禁心中好奇,这个侯爷什么来历,竟然养着这种丫鬟?
她抬头望去,总觉得四周院墙景物有些熟悉,但一时就是想不起来。
众人走过长廊,沿途遇到的下人不多,只有寥寥几个,相比荣府处处丫鬟婆子下人的景象,却是冷清的多了。
经过一个极大院子时,里面传出声音来,十几个女子在里面叽叽喳喳说着什么。
众人好奇,把头转过去一瞥,顿时吓得面色发白。
里面十几个年轻小娘,各个肢体残缺,不是断手,就是断脚!
看其衣着装束,都穿着寻常衣服,不是主子模样,显然是这府里犯了事的丫鬟,都被砍手砍脚,以示惩戒!
内宅伺候的下人,能犯多大错,还要被砍断肢体惩戒,这侯爷竟然如此凶残?
迎春绣桔几人一阵眩晕,荣府对待下人算是宽厚的,他们也曾听说有些大族对待奴仆极为严厉,反正入了奴籍,便是主人的私物,打死打残都不违律例。
但动辄砍人手脚的,迎春还是第一次见到!
她和绣桔对视一眼,两人皆是吓得花容失色。
又进了两重门户,两个丫鬟将他们领到一间小院,里面有几个大桶,里面满是热气腾腾的水,旁边还放着几套干净换洗衣服,皆是寻常制式。
两人丫鬟让众人沐浴更衣,众人只得遵从,迎春趁机打探了几句话,却发现这两名丫鬟,竟然之前是在甄家别院侍奉的,只因甄家和此间主人交好,所以将她们都送了过来。
迎春听了,心中疑惑,她一时记不起来,京中十二侯中,竟然有和甄家如此交好的侯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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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洗漱完毕,两名丫鬟看着迎春还想将旧衣收起,笑道:“不用管这些东西,一会自有人洗好了给姑娘们送去,先随我们过去。”
两名丫鬟将众人又往里领了一重门户,打开一个小院的们,指着三间屋子说道:“你们先在这里等着,一会子自有人过来见你们,可不许到处乱跑,免得迷路。”
绣桔看着房屋,怯生生道:“我可不可以陪着小姐?”
两名丫鬟看了她一眼,说道:“随你。”说完连院门都没关,竟自去了。
有个丫头悄声道:“他们不怕我们跑了?”
另外个丫头冷笑道:“你也想像那些丫鬟一般,被砍断手脚?”
这话一出,登时先前那丫头吓得不敢说话了。
几个丫鬟各自去了两边屋子,绣桔陪着迎春进了最中间的大屋,发现竟然是里外两间,和大观园小姐闺房倒是一般形制。
绣桔看着床上被褥都是崭新的,惴惴不安道:“小姐,要是那主人让你侍寝,可怎么办啊?”
迎春心里一沉,绣桔说中了她心里最害怕的事情,但眼下她身为犯妇,那还有说话的资格?
她咬了咬嘴唇,说道:“各安天命罢了。”
她心道自己判的还是流放发配,只怕被那什么侯爷玩弄一阵子后,便会被送去荒凉的边境不毛之地等死了。
绣桔陪着迎春坐在床边,两人的手紧紧握着,绣桔鼓足勇气到:“小姐要是不愿意,我拼死也要挡着。”
迎春摇了摇头:“不要说傻话,先活下来再说。”
“我们好歹在大火里活了下来,怎能轻言求死?”
迎春说着这句话的时候,心下还想着一件事情。
当时众人都被快烧死了,到底是谁把自己这些救出来的?
她被烟雾呛得几乎昏迷,朦胧中感觉自己被人抗在肩上,腾云驾雾飞了出去,等再次醒来,已经是和绣桔几人是躺在外面了。
绣桔听了迎春的话,抽泣道:“可是小姐本来应该是要做官家太太的,却落到如此境地,都怪那该死的孙绍祖!”
“老爷太太也太狠心了!”
迎春却透过窗户,看着其他几个丫头竟然打扮整齐,站在门口,颇为期待地看着院子门口。
她摇了摇头,人各有志,这种困境中,人人都想谋得一份生路,就像那坠儿一样,要怪,只能怪自己这个主人护不住她们。
倒是绣桔患难见真情,对自己不离不弃,比之前自己依仗的司棋可靠多了。
只可惜时运不济,被自己牵连,想到这里,迎春心里升起一丝愧疚。
院门口有声音传来,迎春和绣桔连忙站起身来,心道这才是大白天,这府里主人就如此急色?
她带来的几名丫头连忙迎了上去,堵在门口,显然是准备讨好新主人。
片刻之后,几名丫头后退几步,发出了不可置信的声音。
迎春就听一个极为熟悉的声音说道:“你们且先退下,今次林夫人是来看迎春姑娘的。”
绣桔啊了一声,脱口而出道:“我听错了还是怎么,这不是秦姑娘的声音?”
迎春还未答话,房门吱的一声被推开,两名宫装女子走了进来。
迎春站起身,等看清后,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怎么是林黛玉和秦可卿?
却见林黛玉开口道:“迎春姐姐这些日子受苦了。”
绣桔结结巴巴道:“林姑娘?秦姑娘,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秦可卿笑道:“现在林姑娘可是林夫人了。”
迎春脑子一片混沌,突然反应过来:“你不是嫁给了五湖侯?”
“这是大观园隔壁的五湖侯府?”
秦可卿笑道:“这正是大观园隔壁的五湖侯府。”
迎春恍然大悟,眼泪流了下来,连忙跪下拜道:“感谢两位夫人。”
她算是把前因后果想通了,林黛玉和秦可卿册封了县主,却一正一侧,双双嫁给了大离风头最劲五湖侯。
定是她们念在以前的情分上,求了那五湖侯,将自己赎买了出来。
患难见真情,自己父母都抛弃了自己,反而是林秦两女还念着旧日情分!
林秦两人见了,连忙将迎春扶了起来,说道:“姐姐直如此生分,这是说什么话来!”
林黛玉笑道:“于情于理,那浑人也该救姐姐,这本是他分内之事,姐姐要是多想,可就是给他脸了。”
绣桔惊道:“林夫人这么说,不怕那侯爷发脾气?”
“我看府里有几十个被砍断手脚的小娘,怕是惹到侯爷生气才有此惩罚?”
迎春忙点头道:“只怕两位别因为我们,惹怒了侯爷。”
林黛玉和秦可卿对视一眼,忍不住笑出声来。
秦可卿笑的捂着肚子,“那浑人倒是凶名赫赫,但那些小娘的事情,还真不是他做的。”
林黛玉也憋着笑:“他方才在老相好的屋里胡羼,我已经命人叫他过来,姐姐一见便知。”
说完她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迎春听得云里雾里,心道两女怎么说话神神秘秘的?
不过她们求着那侯爷赎买自己出来,只怕也不是毫无代价,是不是作为交换,自己要给那侯爷做房里人?
她心道林秦两女心意虽好,但自己心如死灰,也就是具行尸走肉罢了。
她正胡思乱想间,却听外面有人风风火火进了园子,说道:“已把迎春姐姐接回来了?”
迎春绣桔听道这声音,顿时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