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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五十四章 杏树、杏花、念花人

农舍内。

那老妪让张芷月和温芳华坐下,又给她们每个人倒了一碗水道:“姑娘......先喝了这碗水,平复一下心绪,咱们再说话......”

张芷月和温芳华谢过,端起那碗水,勉强饮了几口。

老妪叹了口气道:“唉......可怜的人啊......姑娘,你叫张芷月对么?”

张芷月眼中噙泪,缓缓地点了点头。

“姑娘......你爱......苏凌么?”老妪慈祥地看着她,轻轻的问道。

“是......他是我的未婚夫,是我这辈子最爱的人......”张芷月声音悲伤道。

“你说你爱他,那到底有多爱他呢?”老妪又出言问道。

“这......”张芷月抬起头,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老妪柔柔一笑,苍老的声音响起道:“爱,不仅仅是一种情感,还要在心中记得,在行动上表现出来......姑娘,你若不知如何回答,那老身便换一种问法......你说你爱那个苏凌,有多爱......你又愿意为他做什么呢?”

“我......如果可以......我愿意什么都为他去做,什么都可以毫无保留......”张芷月的声音很轻,却说得十分坚定。

“什么都愿意做......也就是什么都愿意牺牲了......对不对......那么,姑娘,你可愿意为他而死么?”老妪望着张芷月,一字一顿道。

“我没有想过......”张芷月顿了顿,十分诚恳的说道。

“我之前,总是觉得,这个世间,我是断然不能离开他的,我想要能够让他......永永远远的在我身边......我也永永远远的在他身边......我们每天看着日升日落,有自己的小房子,有自己的一方田地,我们在一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就算平淡,我也很满足了......”张芷月喃喃地说道。

“可是......事实上,你做不到,他也做不到,对不对?......”老妪缓缓地叹了口气道。

“是......他有自己的抱负,他有自己的志向......他不可能就这样陪在我的身边......那样的话,他会不开心,会不快乐......”张芷月喃喃的低声道,眼中满是破碎。

忽地,她深吸一口气,满是凄然道:“可是......我若知道他如今死了......我如何也不会放他从我身边离开......我守着他,好好地守着他......”

老妪点了点头,颇有感慨道:“傻丫头......如果你真的那样做了,他的人留在你的身边,可是他的心呢?那样的话,你是真的快乐,还是他是真的快乐呢?......当今乱世,男儿热血......有几个真正的男儿不是踌躇满志,志在四方的呢......”

“老人家......您说得对......可是他若留在我的身边,就算他不开心不快乐,也不会像现在一样......他就.......”张芷月实在没有勇气说出那个死字,缓缓地垂下头去,小声地啜泣起来。

“唉......世间痴男女,红尘离别刀......丫头啊......看到你,我便想起了当年的自己......罢了,有个故事,老身就多多嘴,讲给你们两个丫头听一听罢......或许听了这个故事......可以排解一二你们心中的悲伤......亦或许,能让你明白,接下来,你该做些什么......”

张芷月心中一动,朝着这老妪一福,轻声道:“如此,给老人家添麻烦了......”

“呵呵......山中孤苦......我一个风烛残年的妇道......平素也没有几个能说说话的,倒也挺无趣的......不妨事,也不麻烦......”老妪淡淡的摆手微笑道。

“丫头,你们比老身小得多,都是芳华的年岁......青春芳华......实在让老身羡慕得紧啊,如果可以,唤老身一声阿嬷便好!”老妪慈祥的眼神,看向张芷月和温芳华。

“阿嬷......”

张芷月和温芳华也觉得这老妪虽然是个农妇,但谈吐十分得体,声音柔和,慈祥无比,因此也就真心地开口唤了一声。

“好......好啊!既如此,那你们就耐着性子,听听老身这个故事吧!”那老妪微笑点头道。

“故事啊,还需从五十年前说起......”那老妪声音蓦地变得沧桑起来,缓缓的讲述起来。

“五十年前......还是大晋先帝在位......当时世道艰难,吏治腐败,当官的盘剥百姓......盗匪横行,民不聊生......于是,在青燕山附近的大山之中,反了一个自号明王天师的人,他叫做李太平......那李太平凭着机缘,偶得了一本号称上苍降下的奇书《苍天要术》......因此,数年间发展了十数万人......攻取州县......他们的人皆头上插着三根青色鸟羽,被世人成为青羽军。”

“青羽军......”张芷月心中一动,暗暗的想到,自己在离忧山时,苏凌的爹娘,还有杜旌杜大叔跟她说过,这苏凌的父亲苏季和杜旌大叔皆是曾经那个青羽军的步统。

“于是啊,大晋遍地狼烟,朝廷的军队跟青羽军打,青羽军跟青羽军打,朝廷的部队跟地方的州牧军队也打,整个大晋打的是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啊......”老妪的声音沧桑而沉重。

“后来,那青羽军竟渐渐得势,占了许多州郡......虽然最初之时,每占一处州郡城池,便会杀贪官,除恶霸,更开仓放粮,接济穷苦百姓......所以,许多百姓,尤其是像我们这样的苦哈哈们,就拥护他们,更多的百姓便投身青羽军......”老妪缓缓的说道。

“那不是挺好......可是,我却知道的,青羽军最后还是被剿灭了啊,朝廷早有严旨,昭告天下青羽军为反叛匪类,虽然主力被剿灭了,但还有些青羽军的人,隐姓埋名,到现在,朝廷和地方官府还在搜捕那些青羽军余孽啊......”温芳华突然开口道。

“还有......似乎百姓们对朝廷昭告天下青羽军为反叛匪类十分的拥护......提起他们,更是恨得不得了,只要发现哪里有青羽军的踪迹,便会踊跃告发......”温芳华眉头微蹙,神情颇有些不解道。

“不错......丫头,你想说什么?”那老妪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道。

温芳华赶紧一礼道:“哦......芳华想说的是,既然青羽军反抗黑暗的朝廷,杀贪官,开粮仓,救济天下苦难的百姓......为何百姓们到最后对他们却是恨之入骨,反回头要帮助朝廷剿灭他们呢?”

“会变的,什么都会变的......无论是人还是事......尤其是普通人,一旦有了足以撼动天下的权利之后,更会因为心中的欲望而忘记自己的初衷的......”

老妪顿了顿,方道:“青羽军起初的确是为了百姓......可是随着他们的势力和队伍越来越壮大,便逐渐的忘记了自己得本心......从最初的心有百姓,到最后......鱼肉百姓......每占一地,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到最后,所有的城池十室九空,百姓们对他们的憎恨和害怕,更甚过了朝廷和地方的军队......”

张芷月和穆颜卿闻言,皆是叹息摇头。

“因此,曾经的善,皆成了后来的恶,一旦如此,这青羽军便离着覆灭不远了.......”那老妪长叹一声道:“也就是在这时,朝廷出了一位为民为国的大将军——皇甫隽,他天下招兵,治军甚严,却爱兵如子。他的士兵,成了整个大晋最能打的主力军队......所过之处,青羽军溃不成军,一溃千里.......更难得的是,皇甫将军接连下了数道军令,严令他的将兵不得欺压百姓,更对百姓秋毫无犯.......他就如暗夜之中,最耀眼的一颗将星,带给了苦难的大晋和苦难的百姓,一丝炽热的光芒......”那老妪说到这里,眼中满是对皇甫隽的敬意。

“可是那皇甫隽不是......”温芳华闻言,一阵的惊疑,脱口道。

只是,那老妪似乎沉浸在回忆之中,对温芳华的话,似乎恍若未闻。

“后来啊......皇甫将军的大军,便开到了这里......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山村!”那老妪缓缓地说道。

“他为何要开到此处呢?此处并非要塞,也不是什么大城池啊......”温芳华又不解地问道。

“芳华丫头......你不信么?你总是去村头打探消息吧......可有注意,村头有一个石桩子么?”那老妪看了温芳华一眼,淡淡道。

“那石桩子,便是当年皇甫将军的拴马桩......皇甫将军走后,这里的百姓都怀念他,便不舍得拆了这石桩子,反倒加以保护,四时祭奠朝拜......”那老妪缓缓地说道。

“原来那是......我还以为只是一块普通的石头......我曾见过很多老人们总在那里驻足跪拜,十分的虔诚,原本还不解呢......”温芳华方疑惑稍解的点了点头。

“皇甫将军当年驻军在此的时候啊......整个青羽军已经气数已尽了,青羽军最大的匪首李太平身死......青羽军各部分崩离析......其他的青羽军成了过街老鼠,被地方军队和百姓阻击,基本已经肃清了,只有离着这里不远的,济州与天门关交界的青燕山中,还盘踞着整个青羽军最强的势力——青燕军,张黑山!”老妪缓缓地道。

“皇甫将军将大军驻扎在此处,便是要伺机攻打青燕山,肃清最后一股青羽军的势力,剿灭张黑山这个大匪!”老妪又解释道。

“原来如此......”温芳华缓缓地点了点头。

“当时啊,这里的百姓都爱戴皇甫将军,不仅是我们这个村子,远些的十里八村,各处村镇都拥护皇甫将军......所以,只要家中有男丁者,只要成年,每家每户皆送他们入了皇甫将军的军中,更告诉他们,不要以家为念,要跟着皇甫将军,杀尽那些狗贼反叛,建功立业,衣锦还乡......”

老妪的眼中闪着光芒,声音苍老而沉郁道:“当时,皇甫将军大为感动,叹息说,民心可用......他亲自出营,向我们这些士兵的家属承诺,他一定会竭尽全力,杀贼安民,同时,会全力保护这些百姓送入军中的男儿,让他们早日回家......团聚......”

“当时啊......所有百姓都十分踊跃,老母亲老父亲送子参军,妇人送夫参军,女娘送情郎参军......参军的人一眼望不到头,从山顶排到了山脚......那场面,是老身这辈子都难以忘记的啊......”

老妪缓缓地闭上眼睛,神情满是自豪,声音也大了些许道:“在这些送人参军的队伍之中,有一个如你们这般的女娘,唤作杏娘......当年啊,她比你们的年岁还小上一些......只有二八的年华......那模样啊,可俊了......呵呵呵,比起你们,也不差上下呢!”那老妪说着,嘴角扬起淡淡的笑意。

张芷月和穆颜卿对视一眼,已经知道了,这杏娘到底是何人了......

“这杏娘啊......也是送人参军的,而这个人,是个俊小伙,杏娘的阿哥......她的未婚夫......郑念恒......杏娘心心念念的......恒哥哥......”

那老妪讲到这里,满眼的甜蜜和幸福。

张芷月心中一动,看着这老妪,眼泪无声落下。她似乎已经猜到了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了。

“这个杏娘啊......人如其名......喜欢吃杏子......她的恒哥哥,便在她家的后山,种了许许多多的杏树......两个有情人儿约定......等到杏树开了花,结了满山的杏子,便是他们成亲之时......”

老妪缓缓地闭起眼睛,沉醉在那泛黄的岁月之中。

“于是啊......这杏娘就每天的盼啊,等啊......终于,一年又一年......三年之后,杏树都长了起来,真就结满了杏子......也就是在那时,杏娘亲手为自己准备好了嫁衣,因为她要嫁给那个一辈子最重要的人,她深深爱着的郑念恒,她独一无二的恒哥哥......”老妪声音温柔,竟带着一丝的羞怯。

张芷月和温芳华都认真的听着,不说话,生怕一个插嘴,便惊扰了眼前这位阿嬷沉醉的回忆。

“可是......离着成亲还有三日,那恒哥哥似乎变得不太开心了,说话也少了,虽然与杏娘见面之时,仍旧十分的温柔和怜爱,可是,杏娘能够感觉到,他分明不开心,更有些心不在焉......”

“呵呵.....成亲对于每一个女娘来说,是她这一生最重要的事情......杏娘不想有遗憾,这才哭唧唧地对她的阿恒说,是不是他心中有了别家的女娘,不喜欢杏娘了......”

老妪忽地淡淡笑道:“小女儿家的心思,现在看去.....的确是有些可笑......”

“阿恒告诉杏娘,他对杏娘的心从未改变,也无时无刻地想娶杏娘为妻......只是啊,大匪青羽军余孽张黑山,就在离此不远的青燕山中,如果张黑山不灭,他们是过不了好日子的......如今家家户户的好男儿都踊跃投军,自己堂堂七尺热血男儿......却......”

“他十分郑重地告诉杏娘,他也想投军,他要上战场,追随皇甫将军,上阵杀敌,不为别的,为了保护他的杏娘,也为了保护生他养他的村子!......”那老妪缓缓地说着,声音再次变得沧桑起来。

“那他去了么?......”张芷月小声地问道。

“去了......就在本是他该与杏娘成亲的那日,他娶投了皇甫将军的军队......而且,是杏娘亲自将他送到了军中的!......”老妪缓缓地说着。

“犹记那日,秋日晴空,麦浪翻滚......杏娘与阿恒手牵着手,一路说说笑笑地送阿恒投军,杏娘更是亲手摘了好多的杏子,亲自交到阿恒的手中......她告诉阿恒,恒哥哥......你若是想杏娘了,便吃一颗杏子......就想杏娘陪在你的身边......”

“她告诉阿恒......恒哥哥......你不要不开心,也不要失落......今年杏子熟了,咱们不能成亲,待到明年,杏子还会成熟......明年不行,后年还会成熟......杏娘会每年都在那满山的杏林之中,看着杏子成熟,闻着满山杏香,等候恒哥哥回来......回来娶杏娘为妻。”

“她告诉阿恒,等到你回来,咱们这一生一世......便永远也不再分开了......”

那老妪缓缓地说着,脸上笑意满满,可是笑着笑着,眼角却有一颗浑浊的泪水,无声地滴落,滴落在她苍老而枯槁的手指上。

“阿恒对杏娘说,杏娘......你放心,阿恒一定会回来,回来娶你为妻......杏娘,你一定、一定要等我,一定一定不要忘记我......”那老妪缓缓地说道。

“那......阿恒他回来了么?”张芷月虽然心中早就有了答案,可是,还是有些不甘心的小声问道。

“杏娘送走了阿恒,就真的如他们之间约定的那样......每日都守在那满山的杏林之中......”

“一年......杏花开杏花落,杏子熟,杏子落......两年,杏花开杏花落......杏子熟,杏子落......那满山的杏花,开了谢,斜了又开,如此时光匆匆过去......杏娘等来了一年又一年的杏子成熟,却一直未等到她的阿恒哥哥归来......”

“阿嬷......”张芷月和温芳华心中不忍,低低的唤了一声。

“不仅是杏娘,这个村子所有的人家,老父老母也一直未等到自己得儿子回来;妇人未等到丈夫回来;更多的如杏娘这样的女娘,也未等到自己的情郎......回来......”

“可是,即便如此,他们仍旧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等着他们回来,因为他们每个人,包括杏娘,都始终坚信,他们等的人儿啊,终有一日,必然会回来!.......”

那老妪说着,原本有些凄哀的面容上,蓦地浮现出无比坚定的希冀。

她说到这里,不再说话,似乎还沉浸其中,不愿醒来。

温芳华轻轻的拉了拉张芷月的衣袖,尽量的压低了声音,生怕惊扰了这老妪道:“芷月......不管是阿嬷,还是这村子的其他人,定然是等不回他们心心念念的人回来了.......当年皇甫隽一案,牵连甚广,皇甫隽最后屯兵青燕山,眼看就要剿灭张黑山了......可是朝廷却派了天使官前来,力拘锁带,将他打囚车装木笼,押回了京都龙台......而皇甫隽隶属的所有士卒部将,除了几个要职副将,被一同押回,其余的士卒......皆被遣散.......”

“为何会如此?......皇甫将军可是有大功劳的啊!”张芷月心中惊讶,但还是声音极低的问道。

“朝廷权利争斗,相互倾轧,你死我活......皇甫将军常年拥兵在外,朝廷忌惮......这才......皇甫将军被宣布了三大罪状,褫夺官阶......问斩了......还有那些士兵,说是遣散,其实是......”

温芳华说到这里,做了一个砍头的手势。

不料,却惊动了这个老妪,那老妪猛然睁开眼睛,满眼喷薄而出的泼天恨意,眼神灼灼,恨声道:“反叛!皇甫将军和他的士卒,对百姓秋毫无犯,更是杀的青羽军几乎覆亡,若不是朝廷拿他回去,这青燕山,早就是大好河山,怎样也不会如今被各处青羽军余孽占据,乌烟瘴气,生民不得安宁的炼狱之地了!”

“这样的皇甫将军,这样的军纪严明的士卒,他们若是反叛,那这朝廷之上的蝇营狗苟之辈,又是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