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不宣垂眸看着他,静默片刻,才道:“抬起手腕。”
皇甫奉依言。
周不宣为他把脉。
皇甫奉很尊敬地伸腕低首,未直视师尊容颜。
“看来很清醒,”周不宣芊指放离,步入室内,坐下,“你可知入我门下,会有许多规矩要守?”
皇甫奉原地跪转方向:“身为徒儿,自然一切都听师尊的。”
周不宣看着他,淡淡道:“放弃雁象城首富之孙的身份、为百姓不惜伤害家族利益也可以?”
“师尊既定居帝都,徒儿自是留在这里陪伴伺候,若前往别处,也当师尊在哪里,徒儿便在哪里,不离师尊左右,”皇甫奉叩首,“徒儿不太明白师尊后半句的意思,但若为了百姓,即便动摇家族根基,徒儿也都唯师令是从。”
周不宣看向魏庭枝。
魏庭枝心中正惊涛骇浪。
吃酒的望醉,放债的图利,他既知晓周不宣的全盘计划,自然明了此时其所言,并非出于对徒弟的单纯试探。
如果长公主肯冒风险点头采纳,那么皇甫奉将是她杀向全国的首将勇骑,无烟战场的锋锐利刃。
周不宣见他不说话,无声笑了下。
随即收敛:“我又不是隐世修仙派的掌门长老,叫什么师尊。”
皇甫奉微愣之后便反应过来,惊喜之下待要改口,周不宣却又道:“可叫师父又显得好老,况且我又不是男人,怎能用到父字?”
皇甫奉被难住。
魏庭枝心说,你别这么多事儿吧,万一把郁证疯病激出来,什么都白瞎。
从未收过徒的周不宣也很烦。
老师也有个老字。
要不,叫“教授”?
可怎么感觉不伦不类的?
教授二字跟六界异世有个毛儿的关系?
由他们喊出来,只想想,就怪得难以接受。
“算了,随你怎么叫吧,”周不宣没想到自己有天会因一个称呼而纠结,心里不由叹气,并压着一丝恼火,“敬茶。”
皇甫奉连忙起身倒茶,再重新跪下,双手奉上:“师尊请喝茶!”
魏庭枝见他因激动而有些指颤,更加同情他未来的命运。
可想想自己母族,那份同情又转瞬即逝。
周不宣拿皇甫家开刀,跟在后面倒霉的其他人又能好到哪里去?
除了花钱购买、有契约为证的田地商铺,外祖母外祖父同样要把违规田地交出,否则面临的就是杀身之祸,整个家族都尸骨无存。
不法奸商利益受损倒在其次,更重要的是,一旦将设想付诸行动,整个朝廷都会迎来巨大震荡。
这几日,每每想起此事,皆是一身冷汗。
如此惊天之秘,周不宣就那么交浅言深、毫不设防地全然道出。
但,当真是毫不设防么?
身为隐在朝廷后的另一只无形之手,每句话,每个动作,甚至每个表情,都有她的终极目的。
若想活得比别人好,魏府必须在关键时刻拿出态度。
提前知晓惊天大计,是周不宣送给他的先期利益,只要安排妥当周密,魏府血亲就能不伤元气。
待周不宣喝了茶,放下茶盏,皇甫奉才满腔喜悦,仰脸敬呼:“师尊!”
“嗯,”周不宣淡应,“先在魏府养段时间,为师把手里的事忙完,再来接你。”
却不说接他去哪儿。
大概只能去医院。
毕竟她没有真正属于自己的房子。
周不宣收徒时才发现,自己大概是混得最惨的一个,异空间奔走这么多年,居然连个蜗居都没有。
虽然四峰峰谷、道心山、惠民医院等,都有她的专属房屋,但都不是真正意义上的。
人说狡兔三窟免其死,她倒已四窟五窟,可惜没一处能保命。
皇甫奉却已高兴得心脏都要跳出:“是,师尊!”
周不宣看着比自己小不了几岁的年轻徒弟,想感慨,却感慨不出来,便决定走为上计:“魏府有很多藏书,没事时可以瞧瞧,但不能影响服药晒太阳等日常生活。记住,养好身心才是第一要务。”
她轻拍他的肩,“没有精气神,体力跟不上,如何学好医术?”
“是,”皇甫奉更加开心,“徒儿谨记师尊教诲,服药炼体,绝不懈怠!”
“好,”周不宣犹豫一下,还是试着伸出手,捏捏他有些瘦削的脸,“那为师就先走了。”
皇甫奉想碰碰那只手,又不敢:“徒儿恭送师尊!静候师尊!”
魏庭枝陪周不宣步出小院。
临行时,看到皇甫奉的眼里溢着泪光。
那是喜悦之泪。
按其所说,皇甫家族中,除了亲生母亲,大概没有第二个人对他这般好。
拍拍肩、捏捏脸的亲密动作,对他来说,应该都是奢侈。
“精神病患者的症状多种多样,千差万别,但几乎有个共同特点,就是多疑或拒医。”周不宣边走边道,“为医者,既要辩证施药,又需进行相应的心理治疗。”
魏庭枝点头:“是。”
“无论病人意识如何特殊,情感如何冲动,行为如何粗暴,我们都要以平等身份、真挚感情、诚恳态度来对待,只有体贴他们、获取他们的信任,并以水滴石穿的耐心劝解来诱导,他们才会倾吐内心的真实感受,”周不宣微笑转脸,“这一点,你和府卫都做得很好。”
除了无奈之举~~强行灌药,魏庭枝及负责两位疯患的府卫,都无任何歧视之意。
起码脸上没有表现出来。
精神病人虽然行为失常,内心却很敏感,所以二患能顺利痊愈,其中亦有照看者的功劳。
这不仅显示出魏庭枝驭下有方,也充分说明藏书万卷多么重要。
只要有书,哪怕临时抱佛脚,也比完完全全两眼一抹黑强。
“能得鬼医夸赞,我这一辈子都有的炫耀,”魏庭枝笑道,“还要看看石头一家么?”
“不用,”周不宣语气肯定,“夜里幻视,早就睡眠不足,如今吐出大量瘀痰,定要睡个昏天黑地,不到明晚,醒不了。”
“一泄一吐,二患皆愈,周姑娘果真下药精准,施治得法,”魏庭枝道,“阴爪鬼医之号,名符其实。”
“过奖,”周不宣淡笑,“两世经验,若还治不好个轻症疯病,就白活了。”
魏庭枝停住脚步:“你管这叫……轻症?”
“啊,这么吃惊做什么,”周不宣笑道,“等惠民医院名气传出去,全国各地治不好的疯患千里求诊、相聚一堂,你就能看到何为重症。”
魏庭枝:“……”
到那时,惠民医院岂不成了疯人窟?
想想石头和皇甫奉,再想象一下诸多病患聚在一起群魔乱舞的画面,魏庭枝顿觉头皮发麻。
周不宣见他身体轻轻抖了下,不由笑出声来:“别紧张,患者不会再往你家塞。”
“全往魏府塞,我就死了,”魏庭枝尝试与她说笑,“宇然书店关门好几日了,你可得好好给他把脉,开点儿药方,补偿补偿。”
“那还不简单,调养身体的药膳良方我这里一抓一大把,”周不宣爽快之余,提出质疑,“问题是,你家宇然吃得下去么?”
“这……”魏庭枝暗搓手指,“无妨,即便他不喝,我也能想到办法。”
“哦……”周不宣拖音了然,“的确,的确是好办法。”
魏庭枝:“……”
我说什么了吗?
“写得差不多了,就帮宇然出书吧,”周不宣道,“先出一本,正好吊吊读者胃口,急等续册。”
“好,”魏庭枝笑了起来,“明日就着人去办。”
“五天后,医院将隆重开业初试啼声,到时我忙里偷闲,去书店走一趟,”周不宣道,“算是帮宇然赚点零花钱。”
魏庭枝抱拳:“多谢周姑娘。”
“互利共赢而已,”周不宣道,“同窗尚应互帮互助,互相成就,而非炫耀,更非打压,跟暮黎相比,我和宇然才是真正老乡,两世之缘,当比同窗之谊更珍贵。”
“是,”魏庭枝道,“臣附议。”
周不宣大笑:“跟宇然学的吧?他连这个都教?”
“经常蹦些陌生词汇,连我老爹都跟着学了不少,”魏庭枝唇角微勾,随即慨叹,“能引周姑娘如此发笑,看来那边确实视跪拜之礼为万恶旧习,弃如敝屣。”
“是啊,那么老套的东西,用在我们老家,只会遭人嘲笑,觉得你脑子坏了,”周不宣道,“说不定还会骂你从棺材里爬出来的老古董。”
“你们那个空间,听起来……”魏庭枝想了想,用了个很简单很通俗的词,“挺好。”
“可惜不能请你去我家玩,”周不宣被自己逗乐,隐隐伤感,也是一闪而过,“幸亏这里有神魔六界,不然我们可能会被视为邪物,绑缚架柴,活活烧死。”
魏庭枝似被触了逆鳞,双眸骤冷:“即便没有人鬼仙妖,我也绝不允许任意伤害宇然的事情发生。”
周不宣拍拍他的臂膀:“遇上你,是妘宇然的幸运。”
魏庭枝立道:“更是我的幸运。”
周不宣含笑闭口。
到了府门处,魏庭枝主动询问:“医院开业那天,是否需要石头一家出现?”
“那就有劳魏当家,”周不宣道,“开业典礼会部分采用我们老家仪式,既新鲜,又简单,可让宇然过去感受一下,另外,透露一个消息,”
她压低声音故作神秘,“史上唯一一个女侯爷~~建博侯,会作为特邀嘉宾,在开业典礼上出现。”
“你的意思是……”
“对。”
魏庭枝点头:“我懂了。”
周不宣含笑:“魏公子请留步。”
魏庭枝作揖恭送:“周神医慢走!”
待人离去,他立即吩咐府卫看好石头,将吴憾叫到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