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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清莱飞曼谷不到一个钟头,这是林木第一次坐飞机,不免有些好奇。老林非要送他去大学——林妈妈眼泪汪汪地看着林木,他又愤恨又心疼,只能同意了。司机小燕开车把他们送到水长机场——妈妈借口见不得分离就没有来。小燕从后备箱取下林木的行李,紧接着又卸下一个很大的旅行箱,他笑着对林木说这个是林总的,然后按了一下后备箱的关门按钮。小燕背上纹着一幅巨大的纹身,几乎是满背。他曾很得意地展示给林木看,说这是神猴哈努曼,七十二天宫,还有猴子和象头神。他动一动背上的肌肉,那些兵兵将将就好像飞身而出,很是传神。

可惜林木心里不喜欢这幅纹身,觉得有点害怕,就没有太仔细看。小燕祖籍福建,从他爸爸开始就给林家开车,相处了很多年,很熟悉老林的一切。他经常察言观色,判断林木的语言习惯,来推测他的想法,也知道林家很多秘密。老林穿着骚气的白西装,蓝裤子,林木看着他觉得让人来气。这么大的箱子,林木心想我是不可能帮你拎的。办理登机手续时,老林多少有一点得瑟,他欺负林木第一次坐飞机,不停地说这说那,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注意事项。林木心想他应该是不会再生儿子了——所以他不敢得罪自己。他们买的是经济舱,商务车和头等舱的票都卖完了。

排在林木前面办理值机的好像是一对夫妇,男的是华人,短头发,不胖不瘦,女的是一个金发碧眼的老外,身材很好,穿着Versace的套装。值机的时候她和接待小姐说的也许是法语,接待小姐谄媚的笑让林木很不爽。办好植机老林问他吃点什么,林木抿着嘴,王顾左右,左脚发电报一般快速地踮来踮去,这是拒绝,老林懂了。他不再说什么,低着头推着他的大箱子去找吃的。刚巧那对在林木前面排队的夫妇从他们身边擦肩而过,男的眼神锐利,扫了林木一下,林木心里马上就是一颤,很少有人像此人这样目光中自带闪电。

他身上有着浓烈的香水味,是古驰罪爱,这个林木熟悉。因为有一年老林总生日,带回来一盒小林秘书送的礼物,林妈妈抢过去“呦”了一声,说道,还是最新款的呀,就扔到了垃圾桶。林木好奇,就跑过去翻出来。他拆开后朝妈妈养的的哈士奇“提提”身上喷,测试它的反应。狗好像也不爽,摇头晃脑打喷嚏。这个味儿林木也不喜欢,觉得有点骚气。玩了几次就丢了,但是香氛还是熟悉。

女的挽着男的,表情甜蜜地用英语说着什么,林木只听清了一个单词,yes。老林戴着一个新买的prada墨镜出现了,看起来拽拽的样子。林木无语,他觉得老林就不应该是他爸爸。俄狄浦斯,你在哪里?要不是想到自己是他亲儿子林木很想冲他竖起那根指头。

好不容易登机了,林木已经坐好,也早早系好了安全带。林金荣的身材在经济舱座位里明显有些难受。突然空姐广播通知,有一些特殊情况,应有权部门要求全体旅客必须下机,大家面面相觑又无可奈何,只能照办。隔了好一阵子再通知重新登机。再上机的时候,老林拉住儿子,走在队伍最后面。进了机舱,他悄悄告诉林木座位变了,他们变成了商务舱。隔着走道,老林坐在林木旁边。商务舱里四个人,还有两位竟然是刚才那对中外合资夫妇。

他们在前排,看起来随身行李也没几件,坐下后女人就冲林木回头笑了一下。林木觉得这应该是老外的礼貌,对女人稍稍有了一丝好感。因为刚才的延误,飞机很快就要准备起飞了。空姐用泰语和英语播报着安全事项,老林摘下眼镜看了一眼儿子就准备休息——飞行对他来说仿佛是深深的厌倦。整个商务舱只有四个座位。讲法语的女人在林木前面,男的在老林前边。

飞机起飞了,轰鸣声震得耳朵嗡嗡作响,林木难受起来,因为还有点饿。他开始厌恶老林,厌恶他非要送自己,厌恶他买的墨镜,厌恶他看人尤其是看空姐的眼神,甚至由此厌恶起了妈妈的软弱——妈妈管不住老林,于是开始信佛,她曾经也是在米兰念过设计和商科的才女啊。

林木不想知道老林对自己的态度,他不在乎。从坐下开始,他的眼睛就一直望向窗外,直到那位空姐推着餐车过来,他很饿但不知道该吃什么。空姐贴心地帮他分发了一块蛋糕,还有一杯可乐。什么也吃不下。老林要了米饭,然后大声和空姐开下流的玩笑——他要醋,米饭要什么醋,林木觉得老林真恶心,连自己的谢师宴都带着秘书,把妈妈气个半死。二叔就很正派,林木喜欢二叔,二叔是个单身汉,听说还没有女朋友。

空姐长得瘦,又高,就像过熟的茄子,很瘦很长,旅途也很瘦很长。林木想起自己很喜欢的中国唐代诗人李贺的马诗“此马非凡马,房星本是星。向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这也是爷爷生前留下来给未出世的孙子的,他大概早就预料到了自己的命运,林木心想。

空姐在旅途中热情地过来问林木是不是不舒服,他轻声地回答没事。她应该全程没有去问老林总,林木觉得这很让人开心。渐渐地他迷糊起来,好像睡着了,做了一个梦,梦见高二的同桌虞子衿,她瘦瘦的脸,大眼睛,同学给她起外号叫“鱼子酱”,她还有个双胞胎的妹妹叫虞子佩,她们俩和他在一个班。虞爸爸真有文化,不像自己的名字这么土。可惜她们姐妹后来都去了文科班。

夏天的时候她穿着短袖,白白的胳膊露在外面——真白。可他们好像没谈过一句关于感情的话,林木仔细回忆也没想起来。他把对老林的不满和逆反带入了学习,如果老林不下海,也许他考不上大学,尤其是朱拉隆功,真是这样。说实话林木觉得自己智商实在一般,而兴趣爱好又太广泛。

成绩出来后胡小毛来看他,他们在外面一起喝冷饮。胡小毛说鱼子酱只考了个二本,她妹妹反而考的更好。可她比她妹妹勤奋多了,林木说道。

林木梦见虞子衿穿着校服,从讲台上走下来,拿着化学模拟试卷扔在自己桌上,厉声质问他,会不会做,这分明就是秦老师的语气啊。她妹妹在后面咯咯咯地笑。林木当时正在看赫拉利·瓦渥的《Last Seen wearing》(最后的衣着》,正是烧脑的时刻,只好用左手的食指挠着眉心,木木的看着她。然后是秦老师来晚自习视察,喊林木到外面先是批评他不专心听课,后来又七拐八拐地问起林总的近况。林木刚想张嘴告诉她老林是个大混子可是他只是啊啊啊地却说不出话来。

这时广播响了,林木才发现自己刚刚真的睡着了,偷看了一下四周,再悄悄擦去嘴角的涎水。装睡的老林也假装醒来,伸了个懒腰,林木觉得自己的父亲太虚伪太不可救药了。

机场越来越低,跑道越来越近,最终从飞机轮胎接触到地面的那一个咯噔开始,林木一直悬着的那个问题:飞起来的飞机会不会掉下去也终于有了解答。他也一下活了过来,心绪像树的影子一般慢慢地被曼谷的阳光冲淡了,淡了。高考的炼狱,对他这样虞子衿虞子佩她们口中所谓的富二代,一模一样的经历了一遍。他的分数是自己考的,一分一分辛辛苦苦挣来的,虽然没有够上藤校,但是值得他为自己骄傲。

能够寻机摆脱老林的阴影,更是他一直期待的事情。只是,从来到朱拉隆功开始,后来发生的一切都是他没有想到的,拼命想也想不到的,最后是梦一般离奇又惊怖的事情。金岳霖说,这是体势能结合到一块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