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诡秘的声音见夜漓没有追问,便调转话头:“你是否想回人间?”
“你有办法?”夜漓试探性地反问。
声音发出一记冷笑:“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以鬼魂之姿回去,整天附身在一具不属于你的躯体上,即便真的让你重返人间,又能得几时好?”
确实,这是她最大的障碍,原先用的那具肉身早就在崩坏的边缘,已经压不住她蠢蠢欲动的灵体了,再这样下去,除非找到聚灵草让他服下,否则化成厉鬼作祟是迟早的事。
她当然不想这样,不想鹤青看到她丑恶的一面。
但聚灵草难寻,就算找到了,那也是鹤青的救命药。
困局难解,她想不出有什么能与鹤青厮守一生的办法了。
她毕竟作古已久,六百年过去,肉身就算不毁,也是一具森森白骨了。
除非...
耳边的声音似乎猜到了她在想什么,狞声道:“你就没想过洛梓奕会骗你?”
“骗我?”
“没错。”
“你是说...”
“当初你的躯体是洛梓奕亲自带回冥界的,并没有被销毁,这些年来一直被他用极洲的寒冰封存着,只要魂魄归体,便能与常人无异。”
声音桀然道:“也就是说,你本不用呆在这阴森幽凄的鬼蜮里,是洛梓奕为了把你留在身边,骗了你。”
洛梓奕一心想与君瑶再续前缘,他一直把夜漓当做爱人的替代品,会这么做也不出奇。
在知道他与君瑶的过去之后,她也曾有数个夜晚,为这段爱情辗转反侧,唏嘘哀叹,但她没有想到的是,洛梓奕为了禁锢住她,居然隐瞒真相。
声音又说:“以你现在的力量,就算能离开鬼冥渊,也逃不出冥界。”
“其实你本不用怕洛梓奕,你原本的修为并不在他之下,只要回归本体,让你真正的力量觉醒,他自然就会对你有所忌惮。”
此时,夜漓忽然再次猛然倒吸一口气,惊醒过来,只觉得胸腔沉闷,脑袋要炸开了一般。
原来刚刚的还是梦。
好厉害的魂术,梦境嵌套,似幻似真,叫她一时竟分不清什么是现实,什么是梦境。
而施术者的踪迹,却无所追寻。
“晏姬?”夜漓轻唤一声。
“嗯?”晏姬含含糊糊地应道。
“你刚刚有听到谁在讲话吗?”
“谁在说话?”晏姬问:“你听到什么了?”
“没什么。”夜漓说。
她有些怀疑,刚刚那个声音所说的一切,到底是不是真的。
还是那只是一个梦而已。
“晏姬。”夜漓又叫了她一声
“嗯?怎么了?”晏姬似乎是被她吵醒了。
夜漓顿了顿,忽然问:“你很恨我吧?”
她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
墙对面一片寂静。
过了好一会儿,晏姬笑道:“你在说什么?”
夜漓却并不改口:“洛梓奕也是为此,才把你关进来的吧?”
晏姬轻声道:“你知道了?”
“我猜到的。”
“我是怎么露馅的?”晏姬饶有兴致地问:“也是因为我递给你的那卷判词吗?”
“不是,”夜漓寒声道:“一开始我并没有怀疑你。”
“你还记得你是怎么诱使鹤青一步一步发现陈昭尸体的吗?”
夜漓帮她回忆:“追杀。”
“幻术。”
“萤火。”
“不了解你的可能不会将这些事情串联起来,但你别忘了,我的摄魂术可是你教的,我比谁都知道,你最擅长狐族魅术之一就是惑人心智,当鹤青说看到一缕萤火的时候,我就基本上可以肯定你跟此事脱不了干系。”
晏姬漠然:“那你之前怎么不问我?是为了让我帮你逃走?”
“也不是,我只是,想给你一个,向我坦白的机会。”
“那你怎么突然又改变主意了?”
“没什么,我呢,没什么城府,心里也藏不住事儿,就是突然,想知道真相了。”
晏姬笑道:“哈哈哈哈哈,好,是我做的,我承认了。”
“所以陈昭也是受你控制的了?”
“他?他只是一个郁郁不得志的庸人罢了,修为平平,无才无德,还意志不坚,弱点太多,浑身上下都是破绽,要攻破他简直不费吹灰之力。”她仿佛并不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夜漓沉声道:“我想他死前,是想要坦白一切吧。”
晏姬冷哼一声:“坦白什么?我不过是告诉他,只要鹤青不死,他就永远都会被自己的师弟压一头,可他又打不过鹤青,只能使些手腕让他身败名裂了。”
夜漓心头火气,强压着怒意:“所以玄宗几十名弟子的性命,就只是为了拉鹤青下水。”
“不是为了拉他下水,”晏姬抬高了声调:“是为了你啊,怀阴大人。”
“早在金陵城地缚灵一案我就看出端倪来了,你当使者这么久,这是你第一次不接受召唤,强行留在凡间,我猜你可能是对这个男人生了情了,只要他出事,你是一定会插手的,一旦你离开冥界,我就能想办法让你永远都回不来。”
晏姬鄙夷地说:“其实我本来也没想让陈昭杀这么多人,是他自己受不了平日里这些师兄弟对他的轻慢和鄙夷,趁他们受伤痛下杀手,栽赃到鹤青身上,想坐实他‘与奸邪为伍,背叛仙门’的罪状,他们的师父万锦年,本就不待见鹤青,师徒之间早生嫌隙,经他一挑拨,自然疑心更重。”
“所以你看,为什么蠢人容易变坏,因为他们永远不会懂得‘行有不得,反求诸己’的道理,懦弱无用也就算了,偏偏自尊心还特别强,喜欢把自己的不幸,怪罪在别人身上,这种人,活着也于世无益。”
夜漓冷冷地说:“如果不是你事先为他铺平道路,只怕仅凭他也不能如此,所以烛龙也是你放出来的了?”
晏姬说:“只是阴灵而已,烛龙生前可是居妖界十大凶兽之首的,死了都不安生,可到底也是死了呀,如果真是烛龙在世,我哪敢招惹。”
“但你最后还是杀了陈昭。”夜漓一针见血地说。
晏姬漫不经心道:“多一条人命,鹤青的罪孽自然也就多一分,陈昭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留着他反而是个威胁,万一哪一天他良心发现,去帮鹤青澄清,那这个局岂不是白设了。”
“所以你如此处心积虑,是想有一天能借万锦年的手,除掉我。”
“不然呢?还真让你在凡间逍遥快活不成?”晏姬尖锐地说:“但我确实没想到,鹤青一介凡人,居然会对一个女鬼不离不弃,用情至深,不惜自伤也要救你...”
“救我?”夜漓冷笑:“你该不会觉得万锦年真能把我怎么样吧?若不是看在鹤青的份上,十个万锦年都不够死的。”
“当然不会,”晏姬扬声道:“对你,我可是倾囊相授,花了心思的,自然不会觉得区区一个仙门宗主就能除掉你。”
“所以,我又打发骨生花去了。”她似乎颇为得意。
说着,又假装叹气:“在冥界这些年,我以为她的疯病已经好了,没想到一回人间,又犯了,上辈子当皇后还没当够,又跑去过皇后瘾了,若非如此,也不能这么快就引起鬼王殿下的注意。”
夜漓打断她:“你让骨生花骗我对自己下拘魂咒,想把我钉死那具躯体上,好让我的魂魄连着肉身一起,彻底灰飞烟灭。”
晏姬笑如银铃,洋洋盈耳:“没错,你都猜到了,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为什么?”夜漓倚着墙,声音卡在喉咙里:“我不明白...”
“我引你为师为友,即便授我魂术,助我修行,非你本意,又何至于恨我,恨到这种地步。”
晏姬哑然失笑:“帮你是因为洛梓奕,杀你自然也是因为他了。”
“你不觉得世上不公平的事太多了吗?为什么?为什么我无论如何努力,都没办法让他多看我一眼,而你明明没有把他放在心上,他却依然只钟情你。”
“看着他对你的偏爱,我就想到了自己。是我,陪他赴死,跟着他来到冥界,是我,帮他剿灭恶灵,荡平鬼蜮,是我,助他扫清障碍,坐上鬼王之位,是我,是我,一切都是我!”
“我一厢情愿地以为只要我一直守在他身边,他就总有一天会回头。”
“可是没有,我没有等来他的回心转意,却等来了你。”
“为什么?你不过是长了一张君瑶的脸,为什么就能得到他全心全意的爱?”
晏姬怔怔地说:“我已经等得太久了,难道还要再等下去吗?不,我不能再等了,我必须做点什么了。”
夜漓无语凝噎,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正是滴不尽相思泪,开不完春花柳。
痴情古有,无关风月。
有些相遇其实是躲不过的劫数,有些人只要见一眼便生生世世也难忘了。
只是情难料,相思空与。
多思量,黯然神伤。
任寂寥,悲欢难解。
终成恨,绵绵无绝。
夜漓正兀自感叹,外头传来一阵响动,似乎是有到访者。
她心下奇怪,谁会到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来?
只听来人说:“老身听闻怀阴鬼主被幽禁在此,想着拿些酒水吃食来探望一下,也算不负往日一番交情,还望狱卒大人行个方便。”
是孟婆。
夜漓一下就听出来了。
她不守着奈何桥,怎么跑鬼冥渊来了?
夜漓有些不安,但更多的是欣喜。
被洛梓奕扔在这个鬼地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她想到孟婆或许能帮她离开此处。
狱门外的猪头鬼有眼无珠,没将孟婆认出来,不肯放她进去,还说哪里来的鬼婆子,不想吃苦头的就快滚。
孟婆来历复杂,无人能言尽其真正的身份,她是鬼非鬼,是人非人,是神非神,游离于六界之外,据说自鸿蒙初开,六界始分之时,她就在了,立于奈何桥头,支上一口大锅,夜以继日地熬着她的孟婆汤,数万年,甚至数十万年,久到恐怕连她自己都忘了。
她常说,人死如云散,冤债尽消磨,只有斩断尘缘往事,才能摆脱前世的羁绊,安安稳稳地享受今生。
在冥界,连洛梓奕都要给她三分薄面,而猪头鬼却不知死活,看她一个老人家,手里提着一个竹篮,弱不禁风,摇摇欲坠,走两步就要倒在地上似的。
孟婆并没有被喝退,甚至没有停下脚步,径直朝猪头鬼走去,走着走着,她佝偻着的背脊忽然伸直了,脸上的沟壑和褶皱也不见了,臃肿缓慢的身躯变得纤细曼妙。
原来传说中的孟婆,虽是一头白发,却有一副绝美的清泠容颜,发髻松松地挽在脑后,没太多繁复的样式,只插了一支素钗,却仍难掩其容貌姣好,直叫人沉醉移不开眼。
猪头鬼看着她样貌的变化,眼睛都瞪直了,刚想收回表情,却发现脸僵住了,不仅长大的嘴巴不能动了,浑身上下除了眼珠子,哪儿都动不了了。
孟婆一步也没有停下,绕过他,施施然走进他身后的牢狱。
夜漓与孟婆其实并无很深的交情,说起来还都是夜漓一厢情愿。
她日常闲来无事,不出任务的时候,喜欢到处乱跑,有一日心血来潮,想去参观一下凡人口中的冥界盛景“奈何桥”。
夜漓来冥界走的不是寻常路数,印象里并没有到过奈何桥,与她倒是一种缺憾。
奈何桥离她的住所不近,她这一闲逛横跨了半个鬼蜮,来到奈何桥边,她却有些失望。
没想到传说中的“奈何桥”只是一座破破烂烂的木桥而已,桥下忘川奔流不息,波光中泛着幽冥的光晕,是被打入忘川受罪的亡魂。
水面波涛汹涌,时而泛起阵阵浪花,风中隐隐夹杂着腥臭的气息,衬得奈何桥更加单薄了,像是要被这惊涛骇浪吞噬了似的,仿佛转瞬间就会分崩瓦解。
桥上立着一个老妇人,面前有一口巨大的锅子,锅子底下生着火,老妇人十分淡定,过了一会儿风浪平息了一些,她踩在梯子上,站在大锅口,拿着一根木勺,不断搅动着锅里的汤水。
一开始,夜漓并不知道这位老妪就是“独守奈何生死门,悠悠万载阅孤魂”的孟婆,也不知道她是干什么的,冥界本就怪事多,她也没放在心上,只觉得这老妇人每日在此守着这口锅,未免也太寂寞了,于是就走过去找孟婆搭话,还主动教她下棋解闷儿。
之后夜漓隔三差五地就找孟婆对弈,还会给她讲一些自己去凡间时的经历和见闻。
起初孟婆棋艺不精,常常败给夜漓,后来便逐渐驾轻就熟,逼得夜漓只能悔棋耍赖的程度。
孟婆娴静,夜漓聒噪,经常是夜漓讲得手舞足蹈,唾沫横飞,而孟婆就坐在一旁静静地听着。
这么一来二去,彼此倒是生出些“同声相应,同心相知”的情谊来。
牢里的夜漓急不可耐把手伸出去栅栏:“我在这儿。”
孟婆走过来,笑面如靥:“你这小家伙,又做什么出格的事,惹鬼王殿下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