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白看着手中的药丸,蓦地叹了口气。
她大概知道阿南为什么会被这样的梦境困住,这与当初的她一样,心中都有太多的遗憾,想要求一个回到过去的机会,去弥补一切。
江月白已经明白,弥补过去没有任何意义。
正是过去的遗憾和错误,痛苦与艰辛,造就了今日无可取代的自己。
无论是她和阿南,都应当回过头去拥抱幼时的自己,对自己说一声,不怪你,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阿南现在还不明白这个道理,还无法放过从前的她。
江月白心中有些酸涩,一直以来,阿南都在做自己的倾听者,却很少表露她的心迹。
在江月白的记忆中,阿南永远是个目标明确,坚毅勇敢,心思通透,做什么都能一往无前的,成熟的人。
可成熟,何尝不是用血与泪的教训换来的?
阿南从未抱怨过她所遭遇的一切,但不抱怨,不代表那些负面的情绪不存在,她是靠着强大的意志力,将其压制在心底深处。
就像当年她报杀父之仇,明明可以等待太上长老出手帮忙,她依旧选择了最极端的做法。
她不愿意给任何人添麻烦,她可以让别人欠她的,却一点也不愿自己欠别人的,怕麻烦,怕还不上,更怕会因此付出她不愿付出的代价。
在这一点上,阿南并不成熟,她的内心也很封闭,有些像云裳,另一种形式的恐惧他人。
所以阿南活了那么多年,在上界除了天衍宗这些幼年伙伴,后来根本就没几个朋友。
正是这些被她压抑的情绪,最终化作这个梦境,让阿南逃脱不出。
阿南以为是自救,实则是深陷其中,难以自拔。
梦境越是完美,就越是让现实难以接受,会无止境的放大现实的痛苦。
身为魔,阿南还是有了心魔,这心魔,是她自己,因为只有她自己知道自身的缺陷,知道怎样才能直刺心底。
江月白略微闭眼感受了下,梦境的最后,阿南如愿问鼎剑道,在这梦中,她恐怕没有意识到自己当年立下的誓言。
不达剑道巅峰,誓不入魔。
前几次的梦境,最后都是幽梦拼尽全力打断,让阿南没有走到最后,连幽梦都知道,阿南一旦在梦中达成誓言,那就是她彻底入魔的时候。
阿南不会入魔,江月白笃定这一点,真到了那一刻,阿南肯定会不惜损耗根基,强斩虚妄。
堵不如疏!
江月白看向登仙阶,吃下那颗丹药,决定在阿南的梦境中做一回坏人!
*
登仙阶上,幻象退散之后,陆南枝立刻转头寻找江月白,她记得前几次,只要她叮嘱过,江月白就会出现在九十九阶的位置,跟她一起进入内门,住在一起。
陆南枝的双眼越过身后一个又一个人的,看到江月白时,她瞳孔一震,不敢置信。
八十一阶,为什么她还是在八十一阶?
这不是她的梦吗?为什么没有按照她的心意来?
想到江月白后来的遭遇,陆南枝突然慌乱,试图强行改变梦境,周围的一切开始变得虚幻不真实。
身后的谢景山和沈怀希在阶梯各处闪现,其他人也是一样,任由她的意志改变。
唯有江月白,纹丝不动的站在八十一阶上,她拼尽全力也无法挪动分毫。
这个梦是怎么了?
陆南枝心颤得厉害,未曾意识到她情绪的失控,已经让她变得跟从前不一样。
这时,所有人眼前一花,再定睛时,已经出现在山门内广场上,洪涛开始讲解天衍宗的规矩,开始分发令牌。
陆南枝第一个领到令牌,不等她做些什么,他们陆氏在天衍宗内的元婴真君陆应淮便出现在她面前,强行将她带走。
寂静无人的树林边,陆应淮面沉如水,将一封信交给陆南枝。
陆南枝满脸不解,接过信一看,大惊失色。
他爹被方氏的人打伤,陆氏非要将她送给方氏,她娘和她的兄弟姐妹都在心中埋怨她,要她跟方氏的人定亲,不然他爹这个族长之位也保不住。
“为什么?!”
小小的陆南枝浑身抑制不住的颤抖。
陆应淮什么也没解释,只道,“放心吧,在你筑基和成年之前,婚约只是婚约,方氏不会逼上门来,只要你到时候好好的嫁过去,你在方氏一日,你的爹的族长之位,就谁也动不得。”
陆南枝猛地攥紧信纸,眼眶泛红,却又使劲敛着眼泪,满脸倔强和不甘。
为什么?
就连在她的梦中,天道都要对她如此残忍吗?
后来,陆南枝发现,这个梦已经完全脱离了她的掌控,所有的事情都在回归最初。
任凭她做尽所有努力,也什么都改变不了。
小白还是做了杂役,被带去了花溪谷,她让谢景山帮忙拿到延寿丹,找太上长老,找宗主婆婆,去说明林向天的卑劣。
可是这一切,却导致所有的事情提前爆发。
陶丰年的延寿丹被贾秀春的弟弟抢走,爆发大战,同归于尽,小白重伤险死,林向天在执法堂上门之前,带着贾秀春逃走。
小白被牵连,还是被罚去了阴山矿场,她也被拖住,没办法及时施救。
她请谢景山帮忙,却只得到小白在阴山矿场失踪的消息。
陆南枝像小时候每一次受到挫败,被人欺负后一样,躲在谁也找不到的地方,抱紧自己的膝盖,无助痛哭。
前几次让她觉得美好的梦,突然变得可怕。
没有妖魔鬼怪,没有血腥恐怖,但就是这种明知道前面会发生什么,却又无能为力的感觉最恐怖,尤其是即将到来的那件事,她谁也没敢告诉的那件事。
恐怖到她想逃,却又逃不出去。
所有人都觉得,她陆南枝是个心思通透,又坚毅勇敢,甚至说,冷漠无情的人。
可是她也有害怕,也有无助的时候。
她不是什么事都能靠自己解决,她是没有办法,被逼到只能靠自己。
她也想有人护着,有人替她筹谋,有人帮她解决一切困难。
“爹,娘,阿兄,阿姐……你们为什么都不帮我?”
陆南枝呢喃着,耳边尽是幼年时的冷言冷语。
“阿枝,你迟早要嫁去方氏,学这些杀伐之道有什么用,倒不如跟娘学学,如何在后宅之中生存。”
“陆南枝,你是姓陆,却注定不能成为陆氏的人,别以为你爹是族长我们就怕你,东西交出来。”
“好了爹知道了,爹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又不是什么大事,你先下去吧。”
“一边去,阿姐很忙,你忍忍吧。”
“阿兄没空,哭什么哭,没用的东西。”
旁人都说,她得天道眷顾,一出生就是陆氏族长之女,一出生就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天生水灵体。
只有陆南枝知道,她一出生,就被所有人抛弃了,就因为这该死的水灵体。
成熟,强大,坚毅,这些都不是她与生俱来的,都是为了有尊严的活着,被逼着,用血和泪,一层层穿在自己身上的铠甲。
“阿南……”
哭到近乎崩溃的陆南枝忽然听到熟悉的声音,不敢置信的转头看过去,看到一脸柔和笑意的江月白,站在黑暗树林中。
那一身白衣,好像一束光,直入她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