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女画家笔下的老教堂
黑色的画筒中总共有三张画。
顾为经用手在画筒内部摸上去的一瞬间,眉头就是一皱。
这些画的保存方式有问题——是向内卷起来的,而且卷画的画筒中间没有任何填充物。
“非常低级的错误。”
顾为经脑海中立刻转过一个念头。
油画是三维的艺术,颜料并非简单的二维平面。
它有体积,也有厚度。
如果亲手摸过一张画的画纸,就会非常直观的感受到,画面的表面像是粗糙的颗粒板一样凹凸不平。
这是画家在画布上用笔涂抹所留下的痕迹。
颜料一层层的凝固在画布的表面,形成了油画独有的光泽和质感。
这些颜料比较脆弱。
所以画完之后,妥善的保存也非常的重要。
一般情况下,为了避免油画的表面的颜料发生风化干裂,会在画布的表面喷上一层光油,然后用画框在避光处固定。
如果实在嫌弃画框占地方,用画筒卷起来保存不是不行。
只是为了更好的保存,使颜料不会相互挤压,就算你要使用画筒收纳,一个最基础的原则是——卷油画的方向应该是有颜料的一面向外卷,不能像顾为经手中的这个画筒一样将画面折向内侧。
正常来说,还要放一个较厚的纸筒在画筒中心,防止画作被意外压扁。
这些是保存油画的基础常识,并不复杂,也没有什么技术难度。
只要用点心就不会做错。
这三张画被如此草率的处理,就两个可能。
要么经手这些作品的人是一个外行,要么就是觉得这三张画非常不值得被重视,当成了普通的垃圾。
或者二者兼而有之。
顾为经当时心就凉了半截,他知道如果是精品油画,绝对不会被这样对待。
他还是耐下心,依次把三幅脏兮兮的画布在自己面前展开。
这些油画看上去应该曾经是大文豪酒店房间里陈设和装饰品。
最上面的第一张看上明艳些的油画,顾为经只是扫视了两眼就失去了兴趣。
怪不得经手这些画的人表现的非常轻率。
这确实不是什么好作品。
甚至,这根本就不是一张油画,而是一张印刷品。
现代油画颜料是质密的膏状物,印刷品是一层附着在棉布或塑性膏表面的彩色网点,
只要随便对着侧光看一眼,很容易就知道这幅画的真假。
这也正常,看着展台上的标签,顾为经本来也不应该心中带有太多的期待。
世界上绝大多数酒店里的艺术品陈列都是这类的东西。
印刷品比手绘油画便宜的不是一星半点,而百分之七十以上的游客根本没有足够的能力区别二者间的区别。
“二十世纪精品老画……也是真的敢吹。”
顾为经无语的吐槽。
第二张画也是一模一样的毫无惊喜的作品,然后是第三张画,还是一样的脏兮兮,还是一样的……
慢着!
本来心中已经被失望所淹没的顾为经,在拿到画纸的一瞬间就意识到了有什么东西不对。
自己的目光还没有落在画纸上,但是触觉已经先一步将信息反馈回了脑海。
这张画布的感受明显和前两者有所不同。
前两张画都是画,不,是印刷在棉布上的。
用棉布作为油画底材的优点是便宜。
缺点是除了便宜之外的一切。
棉布过于光滑,没有弹性,会被酸性颜料所侵蚀。
而这张画布,它触手所及柔软而又有弹性。
布面的底材上有独特的纹理风格,能感受到植物纤维纵横编织的感觉。
这是一张纯亚麻画布。
这可是稀有的好东西,尤其是对于老画来说。
即使在纺织工业高度发达的当代,一卷被称为“纤维皇后”的天然雨露麻画布也要高达几百美元。
很多学画者都用不起高级的纯亚麻画布,会用绵布或者半亚麻混纺布代替。
一张纯亚麻画布的价格是棉布的好几倍,对于一个画师来说是不小的开销,越是早期的画师越是如此。
顾为经精神一振,
他低头仔细的观瞧这张画布。
这一看。
他又愣住了。
顾为经完全没想到,他能看到一张……这么不同寻常的作品。
这是一张暗色调的油画。
印象派自从诞生之日起,就以打倒古典主义和浪漫主义的姿态登上了美术的舞台。
它反对任何宗教神话题材的作品和画面灰褐的色彩。
这张画的明明采用了印象派的技法,主题却反其道而行之。
画师所刻画的是雷雨天中的老教堂。
整幅画大量的使用了深色的光点,再加上画面保存的不好,脏兮兮的。
不少颜料风化和干裂的痕迹破坏了画面原本的协调。
看上去像是从泥土中捞出来的一样。
顾为经将这幅画拿到手里第一印象就是一种强烈的违和感。
它完全和自己以前所接触的任何一张印象派的作品都不一样。
刚刚接触到这一幅作品的时候,乍一看就像是某个拙脚的不知名画家,牵强附会,强行用印象派的技法进行不搭调的创作。
可是就在下一秒钟,
当顾为经从头到尾好好的欣赏这幅画的时候,他就意识到自己错了。
因为这幅画的光影给了他一种熟悉的感觉。
明明两幅画一幅画色彩明媚,一幅画光影阴郁,可偏偏这幅画的气质让他联想到了那张他此前刚刚看过的《煎饼磨坊的舞会》。
这是一种冥冥中的第六感。
说不清道不明,却又真实存在。
他一直有种感觉,自从那天鉴赏那幅《煎饼磨坊的舞会》,当他看到画面所带来的梦幻巴黎以后。
顾为经再看书画公盘上的其他印象派作品,都有一种索然无味的寡淡感受。
有幸见识过诸神饕餮的人,哪怕只是唇齿间的片刻留香,便很难再被凡间的美味所迷醉。
而这幅画……竟然带给了顾为经一点《煎饼磨坊的舞会》的相似的感受。
虽然主题相差的天差地远,可那种画家对于情感的肆意宣泄,凝而不散的笔法,却又非常的近似。
这张作品表面上题材以及采用的色彩搭配,看上去完全是一副很不印象派的做法。
但是普通人看外表,
内行却看内涵。
自从鉴赏过雷·诺阿的传世名画之后,顾为经已经有点明白了印象派的内涵。
“所谓印象派,无非是对内心的情感和纯粹的视觉享受的追求,我们不刻画神明,我们只是记录阳光和空气。我们不遵循教条,因为美的东西将会留下,而伤痛终会逝去。”
此时,顾为经脑海中又想起了那个忠厚有力的法国男人的自白。
若说对内心的情感和纯粹的视觉享受的追求——
眼前的这幅画虽然画了教堂,但绝非是中世纪教会刻板而教条的宗教说教画。
天上虽是雷雨天,但是色彩幽暗却不压抑。
那些近处看到画面上色彩各异,凌乱无趣的点,组合在一起,画面则发生了神奇的变化。
原本松散的点汇聚成了光色和形体,给人以美好的印象。
尤其是教堂中那扇窗户中阴阴约约亮起的烛光,恰似驱散了黑暗的火焰,甚至能给人带来实质般的暖意。
这样的画,
如果不算是印象派,那么又是什么呢?
自己真是捡到宝了!
顾为经判断,这绝对是一幅他今天所见过最好的印象派油画。
即使它看上去脏兮兮的不引人注目。
可它还是好的足以秒杀之前那幅被人们所包围的追捧的《雪中的山》。
唯一的问题是,它到底有多好?
顾为经靠着展台站好,然后发动了书画鉴定术。
叮……
若有若无的幻景再度出现在顾为经的脑海中。
有一支无形的笔在他脑海中的光幕上开始飞速作画。
教堂的屋顶,彩色的玻璃窗,莹莹的烛火……
当画面上的最后一笔落下,一声悠扬的教堂的钟声随之响起。风雨中,飘散的圣歌声跨越时空,从百年前传来,映入顾为经的心中。
“小伙子,你流鼻血了,你还好吗?”
顾为经察觉到有人在拍打自己的肩膀。
他这才从神情恍惚中恢复。
身边一个拿着保温杯的中年大爷好心的递过来一卷纸,然后用带着对小小年纪身体就这么虚的同情眼神,看着顾为经。
顾为经顾不上脑海中的刺痛。
他先把眼前的油画往前推开,防止自己鼻血滴到画纸上。
然后接过大爷递过来的卫生纸堵住鼻子。
还好这次没有晕倒。
他在心中庆幸。
“小伙子,伱不懂行啊。书画行业,讲究的是,宁吃仙桃一口不吃烂桃一筐。”
保温杯大爷伸出脑袋,好奇的朝顾为经面前脏兮兮的画布看了一眼。
大爷顿时失去了兴趣,不屑的摇摇头,“这种破烂,就算价格再低。买回去也卖不出去,就是砸手里的货色。”
顾为经面色复杂的看着保温杯大爷迈着很有高手风范的八字步,朝一边逛悠走了。
他低下头,
虚拟面板上已经浮现出了画作的详细信息。
【作品名:《雨中的老教堂》】
【素描技法:lv.7大师一阶】
【油画技法:lv.8大师二阶】
【情绪:心有所感】
“大师二阶……比唐宁女士的那幅百花图评价还要高,连素描的技法都达到了大师的水平……这幅画的作者是谁,能有如此精湛的画功,不应该在历史上藉藉无名才对。”
“而且那间教堂?为什么有点熟悉,好像……”
刚刚在幻境中,看到那座点亮着莹莹烛光的教堂,他突然觉得这个场景有点似曾相识。
顾为经曾经见过类似的场景——就是自己每个周末都去探望的那家【好运孤儿院】。
他原本刚看到这幅画的时候,就觉得画中的场景有些眼熟。
只是油画以教堂为题材太过普遍,印象派又不像纯粹的写实主义那样注重刻画照片一样的细节,更偏重用激情的笔法表达内心的主观感受。
好运孤儿院虽然主体建筑结构骨架没有改变,但原本很多外部的细小陈设和装潢早已不翼而飞。
这才让顾为经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此时细细的思量,
油画中的照片和自己印象中孤儿院的大体结构基本完全一致。
最大的区别就是油画中建筑门口的那两尊圣母像。
这是现实中的好运孤儿院所没有的。
或者说,不是没有,而是孤儿院门口原本的两尊圣母像早就亡佚在了历史的动荡中。
顾为经依稀记着,好运孤儿院的女院长和自己提过孤儿院的历史。
这里曾经是一家名叫“圣特雷莎修女教堂”的教会救济院,原本院子门口确实存在过两尊圣母像。
不过随着十九世纪九十年代英缅战争的开始,教会势力和修女嬷嬷们撤出后。两尊圣母像其中一尊在战争期间被炮击毁坏了,另外一尊被义工搬进了院子里。
也就是顾为经看到过悬挂着【你应爱人如爱己】铜牌的那座塑像。
“算算时间……”
顾为经心脏猛的跳了一下。
如果这幅画的主题真的是好运孤儿院的话。
那么就很有趣了。
他可能真的找到大鱼了。
这意味着这幅画的创作年代不是二十世纪,而是十九世纪,甚至准确的说,是十九世纪九十年代以前。
早半个世纪和晚半个世纪,
这对于印象派作品来说可是截然不同的意义。
绘画行业,第一批顶着舆论压力和艺术评论界的嘲讽,开宗立派走出自己的道路的是真正的大师。
第二批的是勇士。
第三批、第四批的则只能是匠人。
每当一个绘画潮流兴起,市场价值逐渐受到认可后,就立刻会有一批跟风者风卷残云一般的出现抢占市场。
印象派是近代美术的奠基流派,后续跟风的画家茫茫多。
如果是二十世纪,模仿印象派风格的画家有的是。
但是在十九世纪后半叶,那时印象派仍然是属于小众圈子的作品。
绝大多数十九世纪从事印象派风格的画家,除了少数不走运的人,都在美术史上留下了自己的名字。
二者的价格根本就不可以同日而语。
这幅画无论是技法,还是情绪,都是上佳的精品。
难道这幅画的作者就属于那种少数的倒霉蛋?
顾为经小心翼翼检查着油画的画纸,不少画家都会在自己的正式作品上签上名字,或者是属于自己的特殊标记。
当然,也有很多种例外的情况。
比如说画家把签名签在了画框上,或者这是一幅练习之作,根本没有签名。
顾为经原本对于能否找到判定画家身份的印记不抱太大的期望,毕竟之前那些经手的二道贩子再不专业,也不可能放着一副用名家签名的作品不管。
没想到,
他还真找到了这幅画的画师的身份信息。
就在画纸的背后,画家用与绘画主体基调完全一致的黑色墨水签下了自己的大名——coral(卡洛尔)。
“是一个女画师?”
顾为经心中的迷惑立刻就有了答案。
为什么这个画家明明拥有精湛的技巧,却无法在历史中留下自己的名字?
因为她是个女人。
历史上女性画师的社会地位长期非常低下,真正有大量成名的女性艺术家几乎都已经是二战后的事情了。
历史上很多画师的女儿、妹妹或者妻子,其实都拥有着精湛的画技,但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人,才在历史中留下了自己的名字。
而且这些画师的故事中还经常伴随着被老师或者赞助人强暴这样的悲惨元素。
顾为经牢牢记下这个画家的姓名,准备在之后查一查能不能找到相关的资料。
如果他能考据到这幅油画的来历和出处,这幅画的价值可能会是成倍的往上翻。
就算如果找不到,这样拥有精湛画功的画家,也绝对自己报以尊重。
顾为经拿出自己的投标卡片,往一边的招标箱中填下了两千五百美元的数额。
这是自己身上的所有现金。
虽然这套杂物的打包出价仅仅只有一百五十美元,可有机会捡到这样的宝贝,要是因为他想要贪小便宜错过了。
顾为经绝对不会原谅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