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回到了庄园的大厅,她从手包中拿出了一个精巧的小尾巴外挂声卡,接入到了手机上。
然后给对方回拨了过去,网络电话没有任何等待的就被接通了。
“hi。”
顾为经听见树懒先生的声音出现在笔记本的扬声器里。
“《猫》的画稿画完了”对方语气轻快的问道。
“是的,刚刚画完。”他将手中热敏打印机打出来的「魅力猫左视图」的便签贴在的塑料页表面,随口说道。
“只是有件事,我觉得有必要跟您提一下。”
“嗯。”
伊莲娜小姐轻轻的嗯了一声,等待着对方开口。
“其中有几张卡通猫的三视图,我画的是线描的结构稿。嗯……准确的说,有三张画稿是不设色的素描。”
“素描稿”
她显然没有想到,侦探猫一大早就打来电话,是为了这件事。
安娜愣了一下。
“嗯。”
顾为经说道:“它们的配色都能在其他的设定图上找到。但是,这件事我觉得还是有必要向您提前说明的,如果会造成什么麻烦的话,我很不好意思。不过我要临时出趟门,所以……可能暂时就只能画到这样的地步了。”
“明白了,几张三视图的话,素描稿问题并不大。”
安娜想了想。
她说道道:“用来作为建模的参考,它应该足够用了,如果剧组方面有什么不满意的话,上色什么的,简阿诺先生的插画工作室那里,也完全可以胜任。”
女人的手指抚摸过胸口衬衣的衣领,她莞尔一笑。
“不过,我想《猫》的音乐剧艺术总监那里,他没有什么可以不满意的。”
“你交出的那些设定稿,都已经足够好了。我很喜欢你笔下的剧院猫的萧瑟感,如同一只幻灭的幽影,当然,魅力猫画的也非常出彩,一只具有少女感的老猫,我在她的身上,能看到每一只猫的影子……”
如果艾略特秘书此刻就在身边,看着安娜的样子,那么她一定会觉得大吃一惊。
她何止是在不易察觉的微笑。
笑容在她脸上简直从未消散过。
伊莲娜小姐的注意力明显没有放在对方突然提出三视图里夹杂了三张素描画稿这样子的小事。
她一张一张的点评着侦探猫准备用在新加坡双年展上的作品。
伊莲娜小姐轻声的说。
顾为经静静的听。
“——我很少会觉得,有哪些卡通主题的绘画作品能在艺术双年展的评委面前占到主观优势。原本我也只是想着,靠着《猫》的大众知名度和宣发资源,占到一些场外资源罢了。但当我看到您的画稿的时候,我改变了主意。它不需要占尽主观优势,它也不需要什么场外宣传资源的帮助。”
安娜顿了顿,“还是那句话,真正美好的艺术品,它自会发声。”
“是啊,盼望着它能发声,给我要来一个奖呢。”顾为经轻叹。
“何止是要来一个奖,告诉您一个秘密。”伊莲娜小姐言辞笃定而简洁,“这届的金奖是您的,我说的。”
顾为经没有说话。
他只是听着树懒先生温和的声音,忍不住的微笑。
电话频道里安静了一小会儿。
伊莲娜侧过头。
她透过庄园会客厅的雕花玻璃,看着草坪上忙碌的工程团队。
青铜雕塑似乎终于落在了基座之上,大家正忙着拆除上面捆绑着的各种安全索具。
“侦探猫太太。”
她忽然轻声问道。
“嗯”
“你打电话来,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么”安娜侧头望着手机,身体静止不动。
在有些人耳中,沉默,就只是沉默。
而有些人耳中,沉默却带着万千的回响。
伊莲娜小姐从来都是一个很敏锐的人,即使对方仅只是安静的听她说话,她却依然察觉出了不同的东西。
“没有——”
“如果有想说的话,任何话都可以。”安娜打断了对方。
“那就……”顾为经顿了顿。
“树懒先生”
“我在听。”她说。
“谢谢你,很高兴遇见您,真的。”顾为经对着电脑的麦克风说道。
“为什么突然想起和我说这个了”安娜盯着手机的屏幕。
“只是忽然想向您道个谢,没什么。”
她耳边听见侦探猫笑笑回答。
“我是您的经纪人,侦探猫。”安娜顿了顿,重复说道,“我是您的经纪人。”
我是你的经纪人。
你是我的画家。
所以。
不用说谢谢。
——
顾为经挂断电话,将最后一枚便签贴到了文件夹之上。
他看了一眼墙上的钟表——「下午1:36分」
觉得时间还算早。
顾为经把文件夹合上放到桌子上。
他没有着急出门,而是去厕所取来了苕帚、墩布和水桶,一点一点的打扫起家里的卫生来。
他扫干净地板上的灰尘,用墩布将昨夜里家中人来人往在地面上踩出来的脚印全部都拖干净。
直到家里再次变成了一尘不染的模样,就像往日里婶婶打扫过的一样。
然后。
他坐在了客厅的沙发上,打开了电视机,随便从流媒体上选择了一部电视剧,放了起来。
电视机上自动断点续播,屏幕上出现了经典美剧《绝命毒师》的片段。
这是一部讲述得了癌症的中年教师,从想要靠着制毒,给家人留下一大笔钱,结果“蜕变黑化”成为了叱咤风云的大毒枭的热门美剧。
此刻屏幕上大概是第二季某一集的前情提要。
主角光头老白和他的助手小粉跑到郊外去制毒,过程中,老白的癌症突然发作,十分沮丧,小粉正在奋力的劝说他应该要振奋起来。
“ihaveiting.ideservethis.(死亡快要来了,我罪有应得。)”老白说。
“yousnapoutofit.(别扯了,快点tmd清醒一点。)firstoff,everythingyoudid,youdidforyourfamily,right(还记得么,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的家人,对吧!)”小粉大喊道。
“allievermanagedtodowasworryanddisappointthemandlie.(我带给家人的不过是谎言、担心和失望。)”
老白摇着脑袋说道。
顾为经笑了笑。
真有趣。
尽管他准备做的事情,和电视剧里的主角正在做的事情,某种意义上是截然相反的两件事,就像磁铁永远不会靠在一起的两极。
可此时此刻。
这真的是一部很应景的电视剧。
顾为经静静的缩在沙发上,就这么慢慢看着屏幕上的电视剧。
他盯着电视机的屏幕,回忆着很多年以前,这部剧在网上大火的时候。他们一家人晚上就这么缩在沙发上,一起刷着剧。
回忆像是泛了黄变了调的老胶片。
影影绰绰。
往日的事情都是一些零散的片段。
他依稀记得顾林写完作业总是比她慢,所以她总是嚷嚷的让家人等她,谁也不能提前开始播放。
伯伯总是在旁边评价,这像是在看美国版本的“发财指南”,婶婶则会絮叨这,絮叨那,看个电视剧时也不安生。
至于爷爷。
顾老头恰恰相反,这部美剧不是很吸引他,他一般在电视机前什么话也不说,偶尔会评价两句拍的不如《上海滩》或者某部老香江电视剧来的过瘾。
不过。
顾为经能看出,每次老爷子看着主角那个剃掉的大光头的时候,他经常会忍不住摸摸额头上的几撮头发,撇撇嘴,眼底有某种奇怪的优越感在流淌。
顾为经一边看着电视机屏幕上主角所念的台词,脑海中想着那些回忆。
他忍不住笑了又笑。
回忆是挂在相框里的老照片,装在水晶球里的旧日风景的切片。
当你照相的时候,在旅游小店里购买水晶球的时候,那些人和风景充斥在你的四周,你从来不觉得有什么。
但很多年以后。
当他们已经或者即将离你远去的时候。
你把它抱在怀中捧着去看,即便只是过去一鳞半爪、吉光片羽般的回忆,也显得是那样的可亲、可爱、可念。
顾为经甚至开始怀念起,顾童祥喜欢看的那些超级尴尬的老年人短视频和婶婶没完没了的絮叨声了。
今年新加坡双年展的主题叫做“人间喧嚣”。
如果什么是人间喧嚣。
那么大概这就是这样的声音吧。
想到这里,顾为经又忍不住笑了,他今天已经不知道笑了多少次了。
真好笑。
他都已经把画作全部寄给了狮城双年展的组委会,他才忽然之间,真正彻悟了人间喧嚣的真意。
顾为经无奈的摇摇头。
他就坐在沙发上,慢慢的看完了两集没头没尾的电视剧,然后又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
「下午3:56分。」
差不多了。
等他抵达目的地,爷爷、婶婶、堂姐他们的飞机大概已经飞跃缅甸海的上空了。
顾为经关掉电视,走回了自己的卧室。
卧室的床上,规规整整的放着一套黑色的正装,爷爷几年前去东夏旅游的时候,在品牌店买的,要一千多块钱人民币呢。
这也是顾为经除了德威的校服以外,最好的一套西装礼服了。
他本来把这套衣服,已经收进了行李箱中,准备带到新加坡去在画展期间参加艺术家宴会时穿。
刚刚在打扫家里的时候,顾为经又把这套衣服从行李中拿了出来。
他去浴室里洗个澡。
然后在穿衣镜之前,将这套正装一件一件的穿好,衬衫、马甲、外套,皮鞋,打好领带。
既使是在下过雨的午后。
在仰光穿上这么一大套,依然是很热的,走在大街上甚至像是个神经病一样。
可顾为经还是收拾的一丝不苟。
他甚至对着镜子又专门梳了梳头发。
“社交场上谁不是在那里装逼的……甭管你真牛逼,假牛逼,做大事的时候,至少都得把那种牛逼轰轰的范儿给端出来。”
这是自家老爷子的经典教诲。
顾为经觉得他的心跳的越来越快,神色却越来越安宁。
不知道自己这算不算是古人所说的“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但他凝视着镜子里的面容平静的年轻人。
不需要在腋下夹着本海明威的散文集,也不需要在嘴里含着一根雪茄指点江山。
依稀之间。
他竟然真的在对方的眉眼中,看到了几份“牛逼”甚至是“英挺”的味道在其中了。
勇气是男人的新妆。
顾为经朝镜子中的人点头,表达致意,然后他转过身,拿起桌子上放着的文件夹,抱起阿旺。
他最后一遍检查好了家里的自来水与燃气管道的阀门。
锁好大门。
转身离去。
……
顾为经先去了一躺街边的邮局快递点,把手中的文件夹寄给美泉宫事物所的本地办公室。
“小顾,穿的这么正式干啥去啊”
快递点的老阿姨看见顾为经的这幅装扮,一边填写的邮递单,好奇的问道。
“学校里有个同学聚会,要合影,所以得穿正装出行。”
顾为经说。
他目光注意道了旁边的小货架,就是兼职卖点小零食的那种,他伸手拿了一个打火机。
“还有这个。”
“打火机抽烟可不是好习惯哦,别跟你爷爷乱学。”老阿姨的目光露出了一丝警惕。
这边的老街大家都是多年的邻居了,小孩子们都是大人们看着长大的,所以很是热心。
“不学不学。”
顾为经摆摆手,从钱包里又递了一张1000缅币的钞票。“家里的燃气灶没电了,打不着火,临时点一下。”
“哦。”
老阿姨这才放下心来。
她不等顾为经说不用找了,就慷慨的一挥手,“那你就直接拿去用吧,别跟我客气,听说你和你姐买上就要出国了,就等阿姨送你的礼物。”
她的眼神中又闪过一丝小市民式样的狡黠。
“以后出名了,可别忘了我们这些老街坊哦!”
“一定。”
顾为经点点头。
他转身走出了快递点,走到了无人的拐角处,把阿旺在脚边放下,从钱包里抽出了一张巴掌大的纸条。
这是昨天晚上,酒井太太递给他的那张瑞穗支票。
整整100万美元。
“嘶啦。”
顾为经平静的把这张也许能够买下他脚下整整一条街的纸片撕成碎片,然后用刚刚买的打火机点燃。
纸条快速的在空气中变的焦黑扭曲。
几缕带着火星的纸屑被风吹的沾在了他的领口上,给白色的衬衫领子上留下几点被烧灼的痕迹。
顾为经就默默的站着,不为所动。
直到他确认这张些着“酒井一成”个人签名的纸条所有的痕迹都被火焰吞没,化成了飞灰。
阿旺也一动不动。
它只是安静的趴在年轻人的脚边,抬起头盯着对方看。
“你真的要跟我去么你现在还可以去做一只自由自在,快乐的野猫。”顾为经望着脚下的猫。
阿旺依旧不动,只是看着他。
他这才重新把狸花猫抱在怀里,转过身,在街上拦停了一辆出租车。
“西河会馆。”顾为经说。
司机面带惊奇的看了他一眼。
这个名字似乎带着某种神奇的魔力,他的眼神中立刻带上了一抹讨好。
顾为经也不说话,把钱包里的所有现金直接都递给了的哥师傅,然后坐在后座,低头拿出了手机。
“我们分手了。”
他的手指在屏幕上稍微迟疑了片刻,继续打字道:“但是我很高兴能认识你,谢谢你。”
顾为经点击确认,将消息发给了酒井小姐。
现在。
对方应该已经在日本降落了。
他又点开蔻蔻小姐的头像「我很高兴能认识你,谢谢你。」——他把刚刚文字中的一行选中,复制。
想了想。
顾为经又觉得这话听上去太过露骨,也太像是告别。
所以。
他又把文字删除了,改成了。
“事情都解决了,我们德国见!”
他选择了一个笑脸的颜文字,点击了发送,然后便将手机关机。
司机似乎看出了这个年轻的乘客似乎希望安静。
所以他既不聊天,连音乐都没敢放,只是在那里静静的开着车。
从后视镜里看过去。
顾为经侧靠在椅子上,窗外夜晚的一支支路灯透过车窗,在他的脸颊上留下了橙黄色的光影,让他看上去,像是一尊沉默而安静的塑像。
只有那只胖胖的猫,趴在他的腿上,用脑门一下一下轻轻蹭着他的肚子。
……
「我带给家人的不过是谎言、担心和失望。」——“海森堡”《绝命毒师》
……
有些话是骗蔻蔻的,比如德国再见。
有些话也是骗爷爷和婶婶的,比如陈老板已经把这件事解决了。
顾为经确实给陈生林打了电话,遗憾的是,陈老板不在国内,是他的秘书接的电话。
秘书很热心,但他也做不了什么,只说可以想办法把这件事转达给陈先生。
仅此而已。
顾为经最终还是给豪哥打了电话,他们达成了新的约定,昨天晚上他把顾林放回来,做为交换,今天他去西河会馆去见对方。
这件事或许可以通过其他办法解决。
比如再等等陈老板那边的信,比如要酒井大叔出钱,比如联系画廊,联系曹老……甚至刚刚再打电话的时候,他也有机会对树懒先生开口。
他几乎确定对方应该是scholastic公司的高管,这种跨国出版巨头的高层管理人员,如果对方愿意帮自己的忙,也许能带来国际上的施压也说不定呢。
顾为经有一种直觉。
只要他开口了。
树懒先生一定会帮自己的忙的。
甚至……顾为经内心里,还有一个想法。
“侦探猫”——他可以直接把这个身份曝光,不光是他现在身上的那些影响力,也许能够让豪哥有所顾忌。
更重要的是。
那位安娜伊莲娜,对方在几个月以前,刚刚在欧洲美术年会上当众宣布,将一座价值几十亿美元的美术馆,用自己的名字来命名。
哪怕为了这座美术馆的声誉,她也许也会愿意去拉自己一把。
伊莲娜小姐是权贵,都不用加上布朗爵士这般的“艺术权贵”的前缀修饰语,人家是真正意义上的权贵阶级。
倒退两百年。
恨不得老欧洲人要跪着亲她的手的那种。
这已经不是财富的问题了,而是权力的问题。
豪哥也许看上去人五人六的,在本地跟个土皇帝一样。
也许他也真的同样超级有钱。
伊莲娜小姐的主要财产构成,除了那些艺术品,主要就是祖上留下来的各种各样世界各地的不动产、牧场、田庄什么的。
豪哥和伊莲娜小姐,双方也许都有几十亿级别的身家。
他这种专业洗黑钱的人,真论现金流,没准可能要比伊莲娜家族还要宽裕的多。
然而。
双方要是真的遇见了。
不好意思。
你豪哥算什么东西啊
白手套,黑手套,终究是上不得台面的玩意罢了,伊莲娜家族这种,以前才是戴手套的人。
人家伊莲娜小姐但凡拿正眼看豪哥这种下九流一眼。
都算是她输了。
可顾为经还是没有选择这样做。
豪哥那个罐头的理论,有一点倒是没有说错——不管细菌是怎么来的,无论是它原本就没消毒好,还是从外界的环境中落了进去。
坏掉的罐头就是坏掉的罐头。
你强行把一只有着细菌的坏掉的罐头,倒在一大锅好罐头里,并不会因此消灭掉细菌,而会让这一大锅好罐头,都变成坏掉的罐头。
豪哥就是罐头里漂浮的细菌。
酒井一成和他的妻子说,“这从来都不是钱的问题”,而是他帮忙容易惹上很大的麻烦。
这句话对其他任何一位能帮上顾为经忙的人同样适用。
先是顾林。
然后是他。
酒井一成帮忙,酒井一成就被牵扯到了这个泥潭里。
曹老爷子帮忙,曹老爷子就被牵扯到了这个泥潭里。
也许他确实能逼迫着伊莲娜小姐帮忙,也许伊莲娜小姐根本就不在乎豪哥是什么玩意。
但是。
如果她刚刚在欧洲美术年会力挺的“草根”画家,结果被报出来,跟东南亚洗钱团伙纠缠不清。
她就会成为圈子里最大的笑柄。
他知道即使如此。
只要他真的开口了,有些长辈还是会跑来帮他的,比如酒井太太,但他不能这么做。
人生有些事情。
你是不能永远的躲在大人的身后的。
有些路。
注定别人不能替你走,酒井一成,曹老爷子,阿莱大叔,伊莲娜小姐……都不行。
你只能自己去面对。
他和豪哥,两个人,mantoman。
彻底把这件事情解决。
顾为经确实说了谎,但他不是海森堡。
或者说。
他选择不去做海森堡。
他无法避免去不对家人和朋友说谎,他也无法避免让他们担心。
但顾为经可以不带来“失望”。
不让他们失望,也不让曾经的自己感到失望。
从春节到现在,他已经逃了六个月,顾为经不准备让自己再逃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