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敬站在围观的人群中,听完了徐慕和司修一唱一和应对孟氏族人的好戏,大概明白了宫中之事,也猜出了徐慕的计谋。
可是,孟氏族人是绝不会就此善罢甘休的。
既然太子掺和进了这件事,他的女儿王玉迟早也会卷入其中,这让王敬有了更多担忧。
他这趟本来就是要跟女儿辞行的,眼下更需见一面才好。
于是他来到延明殿,求见太子妃。延明殿的人却告诉他,太子妃去了安寿殿。
安寿殿?那不是孟太后的寝殿吗?
王敬拄拐,又来到安寿殿。
安寿殿正布置灵堂,白茫茫一片,所有宫人都在四处忙碌着,灵堂正中只站着一个左顾右看的王玉。
“父亲……”王玉心中忐忑,看到王敬,好似看到救星一般,快步迎了过来,挽住王敬的手臂,含泪倾诉着:“韩夫人排了守灵次序,头一晚就叫太子和我来守。可方才徐大人派人来告诉我,太子受了重伤,不能来了……”
话未完,王玉已是泪珠滚落:“太后遗容实在是……我连看都不敢看,真不知该怎么度过这一夜,还好父亲来了……”
王敬不禁一声叹息,谁承想女儿才刚嫁入宫中就遇到这样的大事?
留下陪女儿守灵倒也没什么,只是他今早离开梅香榭时曾与桃叶相约了今晚见面、商议离京行程的,他真的不想失约。
可王玉这般害怕、这般无助,他又岂能置之不顾?
王玉搀扶王敬往里走着,先长篇大论讲述了司姚行刺司元、陈济挡刀等事,又低声告知王敬,说是韩夫人来了一趟安寿殿,安排孝宗遗妃等宫中女眷轮流守灵事宜,再回式乾殿时竟发现官家悄悄出宫去了……
王敬都耐心听着,从头到尾没有在王玉面前提过桃叶。
趁王玉忙别的事暂离王敬身边之时,王敬赶紧找到陪王玉嫁入宫的秀萍,吩咐秀萍去梅香榭给桃叶捎口信,并嘱咐秀萍不得将此事告诉王玉。
秀萍得令,立刻来到梅香榭,将王敬的话原原本本转述给桃叶。
桃叶听了,不由得苦笑。
在王敬离开梅香榭时,她便担心王敬会一去不回,如今,他果然失约。
宫中从来都不是一个平静的地方,王玉既然做了太子妃,摊上的大事小事必会源源不断,若是王敬总也放心不下女儿,失约的又岂会只是这一次?
桃叶失魂落魄地站在窗前,百无聊赖,随意望着窗外远近的景致。
远处,有秦淮河,河流上时不时有船只飘过;近处,是梅香榭的后院,因天色渐晚而变得静谧。
不经意中,桃叶目光左移,恍惚看到沈慧的阁楼外有个人持剑伫立,不像是梅香榭的人。
她心生好奇,盯着那人仔细看了看,觉得好像是在永昌见过的、曾与陈济一同练兵的将军尚云。
尚云为人一向低调,入京受封为大司马之后,一直深居简出,因此除了永昌旧人、同朝为官者,外头极少有人认得他。
可他……怎么会出现在梅香榭?
桃叶感到了一些不对劲,忽想起方才秀萍传话的内容,乃是「孟太后昨夜薨逝,太子妃胆小,今晚守灵需安丰侯相陪,不得已失约,请姑娘见谅。」
这里的重点,应该是「孟太后昨夜薨逝」。
沈慧昨天入宫彻夜未回,王敬分析说宫中可能有大事发生,想来这件「大事」应该就是孟太后之死吧?
桃叶好像明白了,她忍不住走出房门,下楼到后院,慢慢走近沈慧的阁楼,想真真切切看一看,以确认那守门之人究竟是不是尚云。
“桃姑娘。”没等桃叶完全靠近,尚云先开了口。
桃叶心中一惊,不得不走到尚云面前,双手合在腰间,轻轻一拜:“尚将军。”
“桃姑娘既然来了,就请逗留片刻。”尚云脸上,没有笑容,也并不冷漠,像个惯常执行任务的军人。
桃叶有些疑惑:“什么意思?”
尚云答道:“在这梅香榭,桃姑娘是唯一认得我的人,你也应该猜得出我是在为谁守门。为免暴露行踪,只能委屈姑娘暂且留步。”
桃叶当然知道,有资格使唤尚云守门的人,只可能是司元。
而尚云绝不会像陈济一样对她放水。
她抬头仰视阁楼,遥望着从沈慧房中透出的点点烛光,惴惴不安。
在那被烛光照得通亮的精美室宇内,沈慧斜坐在贵妃榻上,一手支着侧额,一脸不以为意的轻佻姿态。
在她对面,司元身着便装,正襟危坐,神色庄重。
他们之间横着一张玉几,玉几上没有香茶、没有美酒,只有一把雕刻着「元」字的陈旧短刀。
这般对坐,不知已经僵持了多久。
“官家若要兴师问罪,只管抓了我便是。只要你向天下臣民公示元凶,自然就能洗清你「暗杀嫡母」的恶名了。”沈慧言语之间,还嗤嗤发笑,略略瞟着司元。
司元望着沈慧那副不正经的模样,除了无奈,还是无奈:“你成心要逼我担下这个罪名,是吗?”
“哟……这话说得……您是高高在上的帝王,我不过一介商贾,怎么敢呢?”沈慧阴阳怪气,仍是嗲嗲的腔调。
司元闭着嘴,唇齿之间却传出微微的磨牙声,眼睛直直瞪着沈慧。
沈慧继续嗤笑,淡淡叹息:“多好办的事,您偏要穿成这样,贵足踏贱地,跟我促膝长谈。犯得着么?”
“你闹够了没有?”面对沈慧一而再作妖,司元终于忍不住了,一掌拍在玉几上,震得短刀都发出微弱的晃动声。
他站起,几步跨到沈慧身边,俯下身,双手按住玉几,是那般痛心疾首:“就算你再怎么恨我,你至少要为蓉儿着想吧?她好不容易才过上几天安稳日子,如果我倒了,她还能安生吗?”
沈慧冷冷一笑,半仰着头,与司元相对的目光中充满仇视:“你倒好意思这么说?你为了将来儿子能坐稳皇位,不惜牺牲掉女儿的终身幸福。
那陈济是个什么东西?心狠手辣、诡计多端,前头恋着桃叶,后头又勾搭上了太医令的女儿田乐,嫁给这种人,她这辈子都毁了!”
“所以,你就想出这种招数来报复我?”司元的眼中满是失望,悲哀地摇着头。
“对。我就是要报复你。”沈慧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换了阴冷之色:“你那么爱惜名声、那么爱惜颜面,你的自尊,你的骄傲高于一切……为此,你宁可搭上亲生儿子的命!”
话风转到这里的时候,司元的眼底泛起些许悔恨,底气也不似方才那么十足了。
他慢慢直起身子,目光旁移,轻轻道了句:“我没有想到他会死在路上。”
“你没有想到?”沈慧又一次笑了出来,笑声中邪气弥漫。
司元听得耳中聒噪,心中发憷。
突然间,沈慧的笑声戛然而止,猛地大声喊问:“你怎么可能会没想到?”
司元惊了一下。
“你明知他正在发烧,却坚持启程,一刻都不愿逗留。我跪下求你……你竟大发雷霆……说什么「宁可站着死,绝不跪着生」……”沈慧笑着、笑着,眼角泪珠滑落。
她忽而又一次厉吼:“可是你没死,他死了!”
司元静静站着,没有说话。
“你怎么不去「站着死」呢?你那么有骨气,怎么觍着脸去白家吃软饭了呢?”沈慧继续大声喝问。
司元凝视沈慧,深吸一口气,咬着牙,只是隐忍着。
转瞬间,沈慧又拈着手帕,往靠背上一仰头,恢复了她原先轻浮的坐姿。
“人,我已经替你杀了。后路,我也替你想好了。你有两个选择,要么,你就默认罪名,让孟氏一族替你传扬什么「大不孝」、「过河拆桥」;要么,你就抓出元凶,我保证供认不讳。
你放心,我一定会在死之前让真实身份公之于众……到时候,人人都得称赞你的发妻好风流呢!居然一身事兄弟两人……”说到这儿,沈慧不禁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
那摇曳的身姿,恍若一朵带刺沾血的玫瑰,看得司元眼花缭乱;那癫狂的笑声,犹如伴随风驰电掣的雷鸣,听得司元震耳发聩。
司元只觉得天旋地转,胸口剧痛,一下子喷出一大口血来。
眼见鲜血溅地,沈慧顿时止住了笑,徐徐抬头,注视着司元。
司元四肢无力,摇摇晃晃着,不慎撞倒了身侧高高的烛台。
铜制的烛台轰然倒下,砸得地面好大一声响。
沈慧不由自主站起,往前走了一步,伸手想要去扶司元,却忽然听到楼梯上传来一阵脚步声,忙又缩了手、坐回原地。
原来是楼下伫立的尚云听到响声,深感不妙,赶紧快步狂奔上楼。
桃叶脑袋一直乱糟糟的,不及细思,不知怎么就跟着尚云一起闯进了沈慧的屋子。
“官家……”尚云慌忙扶住司元。
桃叶站在司元身后,看着地上的血、倒下的烛台、熄灭滚落的蜡烛,心惊肉跳。
司元搭着尚云的手臂,缓缓向后转身,目光对准桃叶:“是你把她放进宫的?”
桃叶记得,王敬交待过「如果是官家亲自审问,你就不要隐瞒了,要实话实说。」
“是……是我……但我没想到……”桃叶很紧张,支支吾吾:“我以为她只是……只是去见想见的人……我以为只是成全最平凡的亲情……”
然而,在桃叶坦诚之后,司元的脸色极差,转头便吩咐尚云:“传朕口谕,桃乐丞藐视国法,致太后殒命,即刻打入死牢,明日午时问斩。”
桃叶目瞪口呆,行凶杀人的沈慧丝毫没有被问责,而她这个无心放水的从犯竟是死罪?
“明君果然是明君,随时可以有第三种选择。”沈慧露出阴冷的奸笑,蔑视着司元。
下一刻,桃叶恍然意识到,她刚才理解错了,她并非被视为从犯,她压根是被用来顶罪的!
司元竟然要她替沈慧承担谋害太后的罪名?
“凭什么?”桃叶忍不住喊了出来。
司元没有理会桃叶,也没有搭理沈慧,他倚着尚云,艰难地往外走,不想才刚走出两步,一下子昏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