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年底下大雪的时候,就有很多人来这粮仓门口求过仓守开仓救济。可那些人到死也没看到这扇大门打开过,只等来了官府派来收尸的人。”
“这粮仓里的管事叫秦高,是从外地调来的,不是我们庆县本地人,是个谄上欺下的狗官,只顾着自己的官帽,根本不管老百姓死活。前段时间又有吃不上饭的灾民来这粮仓门口讨要米粥,结果不仅没要到米粥,还被仓官打了一顿,连拖带拽地扔到了几条街外。后来粮仓门口的这条大道甚至还设置了官兵哨卡,就是防止有灾民来闹事。”
“秦高的副官齐立义是我们庆县本地的孩子,看着乡亲们受苦挨饿心里难受,他看不惯秦高的行为,便和几个本地的仓官商量,前天夜里趁秦高睡着的时候把他杀了,第二天天还没亮就开了粮仓给百姓们开仓赈灾。”
“粮仓一开,庆县几乎家家户户都出动了,这条街上全都是人,有帮着维护秩序的,有加入齐立义他们帮着分粮的,也有把家里的刀啊剑啊悄默地送来给他们放那儿的。”
听到这里,陆宴尘已大致推断出了事情的原委,他回头看了看仍在攻门的守城官兵,问道:“后来官兵就来了吗?”
“是啊,没多久,县守大人就带着人来了,要捉拿齐立义。齐立义说要向朝廷上书说明庆县的灾情,要求看到陛下的御批,否则自己绝不就擒。县守哪里与他讲理,马上就打了起来。昨天这里可是打了一天一夜啊,后来齐立义他们打不过,就关起门来与官兵抗衡了。”
陆宴尘听完,蹙了蹙眉头。
按说,他隶属于北征军,直属上司是允州节度使徐晔,到此处只是为了补充粮草和辎重,没有道理插手颍州的事情,更何况他此时只带了十几个人,若真搅了进去,事情万一闹大,他也没有战力上的优势。
可是此事若一时半会儿解决不了,他便拿不到粮草,会耽误他后续的行军进程和作战计划。
忖了半天,他决定还是先给叶倾怀还有徐晔写信说明情况。
然而,就在他准备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的时候,一队官兵压着一群老弱妇孺从他所处的街道另一侧走了过来,队伍走得很慢,混杂着小孩凄厉的哭声和妇人低声的啜泣。
他们并没有理会陆宴尘一行人,而是径直走到了粮仓门口。那些攻门的官兵看到他们,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给这一队人让开了位置。
陆宴尘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县守谭春晖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他穿着整齐的官服,站在人群最前面高声喊道:“里面的人听着,你们刺杀朝廷命官,劫持粮仓,私放官粮,桩桩件件都是杀头的大罪!大罪拒捕,当株连九族!你们若此时悔悟,便速速打开仓门,束手就擒!否则本官就先将你们的亲族就地正法了!”
他话音刚落,周围围观看戏的老百姓们先开始发生了骚动。
陆宴尘这时才发现,他们很多人手里都藏着榔头斧头之类的有杀伤力的农具和工具。
很显然,他们并不是单纯来看热闹的。
紧张的气氛让陆宴尘下意识地把手搭在了刀柄上。
看到他这个动作,他身后的一队西军人马也纷纷进入了备战状态。
就在这时,从高耸的粮仓院墙内突然射出了几支箭来。
那不是普通的箭矢,箭头上缠着一圈布条,布条里裹着木屑和火药,外面则是松香油凝固成的壳,虽看不到火光,但每支箭的箭尾都拖着浓浓的烟雾,一时间,整条街上烟雾四起,只能看到影影幢幢的人影。
弥散的烟雾,紧闭的粮仓大门向两侧打开了。
一个不高不矮的男人身影隐约出现在仓门中间,他的声音穿透了迷雾,仿佛响彻整个庆县的天空——
“苍天不仁,损不足而补有余。吾疾穷达不均,今为汝等均之!狗官,纳命来!”
随着他一声高喊,无数身影从粮仓门中冲出,杀向了门外的守城军。
几乎是同时,围观的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杀——”,周围的人像是受到了鼓舞,举起手中的工具冲向了战场。
粮仓门外的大街上乱成了一团,到处都是刀枪相碰声和受伤惨叫声。
“将军,我们……”跟在陆宴尘身边的亲兵紧握着刀柄,面上义愤填膺,一副随时都可能拔刀加入战局的模样。
但他刚一开口便被陆宴尘抬手止住了话头。
“不要妄动。这里是颍州,我们在此处没有用兵权。”陆宴尘言辞冷静,他并不想卷入无端的纷争。
很快,烟雾箭便燃尽了,街上的浓烟散了去,惨烈的战况出现在了众人的眼前。
以齐立义为首的仓官们将那些手上戴着镣铐的妇孺家人护在中间,提着刀枪与守军艰难对峙着,地上满是鲜血和倒在地上痛苦呻吟的瘦弱百姓,活着的人还在奋力推搡着涌向守军的刀下。
完全不是势均力敌的对战。
一个手持佩刀披甲的守城军只需要两刀就可以放倒一个挥着镰刀的百姓。
但这些人就像是不怕死一样,就算是蚍蜉撼树,就算是用鲜血,就算是用尸体,也要淹没力量悬殊的对手。
街角还不断有百姓涌出来加入战局,连那个眼盲的老人也加入了其中,他甚至是赤手空拳。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血腥味。一股绝望而愤怒的血腥味。
眼前的景象比那座尸山更令人震撼,也更让人痛心。
都说千古艰难唯一死,可眼前这些人根本就是求死,他们已经没有了活路,于是选择用自己微不足道的死亡向瞎了眼的老天发出一声无力的质问,对那些高高在上的权贵发出一句死不瞑目的诅咒。
这时,陆宴尘身后的一名推着粮车的辎重兵看着人群一隅突然惊呼道:“老曹!”
陆宴尘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到保护着妇孺的仓官中有一人穿着与周围所有人都不同制式颜色的兵甲,他右手执刀与守城军拼杀,左手拉着一个妇人,将她牢牢地护在自己身后。
正是曹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