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秦,长安西北约四十里处,西渭桥。
西渭桥始建于汉武帝建元三年(前138年),因与长安城便门相对,也称便桥、便门桥,至唐代,又称咸阳桥。
唐初,突厥兵临渭水,唐太宗与颉利可汗就是在这里达成和议,杀白马立盟,史称渭水之盟、便桥之盟。
后世桥废,明嘉靖年间,冬春以舟为桥,夏秋船渡,成为秦中第一大渡,即长安八景之一的咸阳古渡。
由长安西去,无论经褒斜、陈仓等诸道进入巴蜀,亦或过陇坂出西域,西渭桥几乎是必经之地,因此在许多古人诗赋中,也是常被提及的送别之处。
比如杜甫《兵车行》中的“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又如王维《送元二使关西》,“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西渭桥北岸就是渭城地界,向北不远就是其县治。
前秦建元十九年(383年)正月,苻坚以去岁赴长安朝贡的车师前部王弥真、鄯善王休密驮各率本部为向导,命吕光持节征讨西域。
苻坚亲自在建章宫为吕光践行后,正是在西渭桥,吕光与送行至此的吕氏亲旧一一叙别,并为嫡子吕绍、侄子吕隆分别取字永业、永基。
临行之际,当时已经四十六岁的吕光,放下杯盏,抚着左肘旧伤,在子侄面前感慨道:“此去域外,恐不复见终南之棠棣。”
仅仅不到九个月后,苻坚兵败淝水,消息断绝的吕光刚带兵走出数百里的沙漠,到达焉耆国。
吕光自幼好田猎武事,成年后身长八尺四寸(约一米九八),即便近些年来多俯身案牍,平日里挽弓执槊,以为消磨,从未间断。
吕光二十一岁时,随苻坚征讨并州张平,将单马往来冲阵、无人能制的猛将张蚝刺落,但左肘也被击伤,伤愈后不时复发,筋络结节,曲张成团,形成印痕般凹凸不平的肉瘢,征西域时愈发严重,肉印有如巨霸二字。
棠棣是一种灌木,秦、巴山间多有分布,也作常棣,《诗经》中就有《常棣》一篇,诉说周人兄弟之情,曹植《求存问亲戚疏》中亦有提及,“中咏棠棣匪他之戒,下思伐木友生之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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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正值建元十六年(380年)仲秋,自苻坚设立教武堂,不久又与值宿郎卫授学省并,已半年有余。为察验成果,受学的中兵少年郎卫,除当值、病号,尽数会集于此,进行阅操。
参加演练的中兵,都是值宿宫城的禁卫,分作左右两部,以日晷、漏刻计时,于西渭桥北岸轮流攻守。
西渭桥两岸多为湿地,枯、丰时节各有不同,仲秋水流由丰转枯,细土沉淀的河床边缘逐渐裸露,滩涂深入岸上数里,除了苇地、泥淀,还有满地人头大小扁状卵石的石滩,将操演选在此地,正是为了模拟之前淮北之战的地理。
杨定、慕容楷、杨邕、姜飞、彭晃、俱石子、强延、王咏、杜进、康盛等会操军将,皆为前秦青年将领中的精英,划分部伍,各领职守,依照方位次第列阵,一切都还井井有条。可不久后,部伍进入选定为战场的河滩湿地,开始攻守相持,各军相继乱作一团,全数拉胯。
因淮北之败,彭超自尽,俱难被贬为庶民,但两家子弟仍多有任用,俱石子即俱难之弟。而作为卢水胡世酋的彭氏,族人更是遍布关陇,凉州彭济,河州彭奚念,新平彭沛谷,贰城彭晃,皆是各有部众数万的豪酋。
苻洪之母,苻健、苻雄之母,都出自姜氏,苻坚废杀苻生即位,姜氏仍是倍受信重的外戚。
强氏为苻健后族,强延之父强怀,原是苻生做淮南王时的部将,阵亡于桓温北伐关中之役,却赶上苻健病逝而未得封赠。强延母亲樊氏为姑臧侯樊世族侄,加上自恃亡夫有功,在苻生继位后拦道上书请封,时值君臣争权的档口,被苻生视作凌上,于是引弓杀之。
为此,强延虽然身具强、樊两家勋旧血脉,与苻健一系却几无恩义可言,又经苻坚一手拔擢。在王腾外任并州刺史,并以宗亲身份配属氐户三千,北上镇守晋阳后,强延继之代掌长水营将。
王咏为王鉴之子,明堂较射一事后,其兄王腾因处置得当,不久苻坚即以宗女赐婚,娶了已故的西县侯苻雅之女为妻。而王咏在兄长出镇晋阳后,入值宫禁,一年后加授弋阳太守,淝水之战时与梁成同守洛涧,被刘牢之麾下北府兵阵斩。
杜进出自京兆杜氏,其父杜郁在兄长杜洪死后,投降进入关中的苻健,获授洛州刺史,后因结怨赵韶,又是苻生八辅政之一的王堕之侄,遂遭谗杀。吕光小妻为赵韶族兄赵俱之女,奉命出征西域时,杜进亦在领兵从征之列,西征军队至高昌,传来苻坚亲自南征的消息,吕光欲驻兵等待调令,杜进却催促进军。其时,吕光的态度若稍微强硬一些,将帅必将失和,这对一支即将赶赴域外作战的军队来说,将是毫无疑问的灾难。
康盛的家族为康居后裔,西晋末年跟随使团来到洛阳,时人称之为粟弋,冉魏时,其治下胡汉矛盾激化,于是尽倾族中财货,追随苻洪、苻健自枋头西归关中。
这些人无不是名臣名族之后,可作为值宿军将,哪怕是外城闲置的建章宫,宁可任用前燕宗室,也没有吕氏成员的位置,简直是防备到了极点。
前秦的长安中兵,按照职责,分为三个部分,宿卫、城防军、京畿部队。
而这三部兵权,又因为相互制衡,被分割的支离破碎,所以苻坚才能倚仗勋戚提供的数百私兵甲士,成功政变上位。而吕氏在长安城内的私兵,不仅人数多,苻坚以开泾水渠的名义,征发长安豪望富室僮隶,之后择精锐编入中兵各营,余者转为扶风、安定屯军,吕氏先后交出的兵甲、马铠也有上百具之多,遭受忌惮无可厚非。
更重要的一点,吕氏是久与氐人杂居的胡化汉人,氐人眼中的吕氏是汉人,汉人眼中则以吕氏为氐人,如此看似左右逢源,却始终根基浅薄,为自保选择豢养精锐私兵,也为此愈发的被防范。
仅是这样也还罢了,苻氏早年本就是以巫觋为业,从一部首领渐而威望远播。苻坚也是凭借苻洪、徐统编织的谶纬之言,自幼揽聚人望,对其中的益害,有着清醒的认识。
而吕光,目有重瞳异象,苻坚即便信任,也多少会有疑虑,因为难说有人利用这一点搅弄风雨,更何况人心易变,就算吕光此前一直忠诚,可将来却是未知,谁又敢保证呢?
再者,苻坚、吕光都是东迁枋头后出生,并在邺城度过童年,儿时于邑里游戏,同辈群童素来推吕光为主。今后的姚兴,对吕隆的观感,也与此颇为相似。放现在,就应了那句,既怕兄弟苦,又怕兄弟开路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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乞伏司繁暴卒距今已有四年,其中的蹊跷之处,在乞伏氏的长安赐第中早已不是秘密,尽管留驻的将吏多次下令禁言此事,以免招惹祸患,可族兵、仆隶私下里以为闲时谈资,屡禁不止,尚且年幼的乞伏乾归心中,就此深埋下一颗仇恨之种。
乞伏司繁亡故时,正值前秦灭出兵攻打代国,作为陇西鲜卑统主的他这一死,联兵作乱塞上的可能是没有了,陇西鲜卑脆弱的联合内部却也动荡至几近分崩。苻坚只得允许时年十一岁的乞伏国仁回到勇士川,并支持其继位首领,通过维系乞伏氏统主地位,间接对陇西鲜卑施加影响,这使得留在长安为质的乞伏乾归,成为长兄之下的第一顺位继承人,无法再随意出城。
好兄弟吕隆的陪伴,帮乞伏乾归度过了那段最艰难的时光,可随着进入少年时期,两人的人生也渐渐走上不同的道路。
自由有限的乞伏乾归,仍然按部就班的生活,做着努力表现出无害的质子。而吕隆,则在好友艳羡的注视下,涉足军旅熟悉武事,平日里无事不谈的分享,成为乞伏乾归平复心中烦躁、焦虑的良药。
但很快,这种谈不上平衡的依赖就被打破了,在家族的安排下,初入仕途的吕隆开始历练处事。
东赴洛阳、西去枹罕,残酷的兵乱,荒凉的边郡,吕隆大开眼界的同时,也终于知道,原来长安以外的世界并不是那么美好,回到家的他带着一肚子疑惑和忧虑,想要与好兄弟诉说,迎来的却是冷淡且生分的面孔。
而一整年的分别,经历了父兄一去不回的乞伏乾归,被迫在他最厌恶的期盼和等待中度过。只有吕隆这一个朋友的乞伏乾归,分别的每一天都在经历从希望到失望,最终在心中自说自话的多疑声音中败下阵来,认为自己遭受了背叛。吕隆返回长安后不久,两人虽重新热络起来,但乞伏乾归的心中,已经生出了裂痕,始终再难如童年那般真挚。
这样的情形,就好比一个关系很好的初中同桌,由于班级或座位调换,分开一两个学期,再做回同桌时,各有成长,曾经的默契已经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