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叶烟再没有与那京都大房云成公主捉笔赋诗的机会了。因为老态龙钟的西蜀王得知大魔王虽然未承袭为北山王,却被封为北山侯,并且还将成为当朝太子的掌上明珠云成公主的驸马爷,战战兢兢中,派出王室宗亲带着一大堆的金银珠宝,紧赶慢赶走了一个多月,前来北山王府拜见她这个王女。
当年厌弃得有多狠,此番前来重续父女之情的情便有多深。带队的明面上,是当年贪生怕死的青城郡王叶城柒。这个身材五短:头短、脖短、腰短、腿短、手短,长着一张笑面佛的脸,那双倒三角的蛇眼看着人,总是那般迷迷虚虚的,远看是在笑,近看却很阴冷的糟老头子,小时候有多喜欢她,当年便有多恨她。正所谓仇则快、亲者恨,大义灭亲,一把眼泪一口唾沫,在他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丝毫不顾及从小叶烟将他叫得那么亲热。
当年得知她只身前往北山,刺杀老王爷,这糟老头子一再怂恿王室中人,将她从族谱中剔除了出去。此番前来,这糟老头子全然不顾他那郡王的身份,一脸后悔不已的神态,老泪连连,身上背着荆棘,大有负荆请罪的架势。
看着这个圆滚滚如肉球一般的糟老头子,穿着一身郡王绿袍,背上又背着四根荆棘,王府上下的人都惊讶地捂着嘴偷笑,这人特像一只站着腿走路的老王八。叶烟站着阁楼上,远远地望着这只老王八,埋葬在心底多年的仇恨和怨气,顿时随着泪水而啪啪地流了下来。
她恨不得拔了他身上这张王八皮、扭掉那他只王八乌龟脑袋,“哪里来的乌龟王八蛋、龟孙儿溜秋子,给老娘乱棍打出去!”
前段时间,罗一刀被人掳去了江南,她日思夜想,忧心忡忡,可这偌大的王府,上上下下全无一人可以说上几句贴心话。反倒是,陌上花见她仇大苦深,郁郁寡欢,时不时地带上几个春风楼的好姐妹,来王府里与她或围炉煮茶,或青梅煮酒,或拈琴弹曲,或捉笔赋诗,或交流花红,但话里话外,却大都说得是对男人的恨,而不是男人的好。陌上花作为过来人,她这般愁苦的心态,她也曾经经历了整整三年,与其说男人如何如何好,平添那么多的哀愁,还不如说男人如何如何坏,来得痛快。
每每说道动情处,陌上花少不了对花豹破口大骂几番,连带着把没心没肺的大魔王也骂得狗血淋头。不经意间,叶烟这个一向做事优雅的女人,也便学会了北山的腔调,每每痛恨处,张口便来,那一声声北山骂娘的腔调,比陌上花还来得利索。
待王府上下,一顿乱棍将那乌龟王八蛋打出府去。可怜堂堂一国的郡王,被打得鼻青脸肿,却丝毫不敢还手,反而还扬起那五短的手掌,啪啪地自个打脸道,打得好,打得好,打得妙,打得老夫呱呱叫,老夫不是人!该打!
似乎叶烟让人打得越痛快,他心里反而越加的高兴。
这般没脸没皮之人,让北山的父老乡亲,各自摇头,叹为观止。这样的人,如果活在北山,只怕连那北山的狗都要嫌弃。
叶烟站着阁楼上嘴上痛快了,心里却憋得慌。因为在这群西蜀人之中,一个头发雪白,咬着嘴唇,穿着一身浅蓝长裙的中年妇女,痴痴地站在北山王府的门前,不哭不悲,默默地看着阁楼上的她。
王府上下,见叶城柒这个老乌龟,一脸可怜兮兮地走到那中年妇女面前,拱手道,蓉妹子,这番本王是无脸见她了,何不如请你......”他的话音说完,只见那中年女子,含泪苦笑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各自面面相觑,这女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叶城柒忍着痛,万般遗憾地摇了摇头道,如果本王能够算命,自然不会那般对她。可惜,本王有眼无珠,是个睁眼瞎,哪里知道她有今日这般登堂入室。
“从小她最喜欢你这小叔,可偏偏你比她父王还伤她最深。”中年妇女一脸嘲讽道。
叶城柒转头看了看阁楼上冷着脸的叶烟,唏嘘着哀求道,为今之计,本王的命全在你的手中了。此番若不能得到她的原谅,这北山便是本王的埋骨之地。你就当可怜可怜本王吧!
“你都半截身子都快入土的人,还这般怕死!当年若不是你胆小怕事,西蜀又何至于败得那般干干净净?”中年妇女恨声道。
叶城柒老脸一红,全无半点的愧疚,哼哼道,人活着不就是为了一条命吗。本王从来与世无争,只想当过混吃等死的安逸郡王。可偏偏他们要赶鸭子上架,本王又能怎么办。而且要不是本王跑得快,保全了不少西蜀子弟,西蜀哪还有如今这底气。只怕今日,连这王府的门都把不敢迈吧。
“你倒是功劳不小啊!既然你功劳不小,那你便不来啊!何苦这般为难自己!”中年妇女眼中带着怒火,恨不得一脚将这老王八踢到烟雨湖中去。
“哎,现在说这些又何用,拜托了!”
说罢,这叶城柒竟然噗通一声,朝着北山王府跪了下来。
中年妇女见他为了保命,连西蜀国的脸面都不要了,只得恨声地朝着叶烟耻笑道,叶烟,你便是这般对待你娘家人的!
叶烟顿时打了个激灵,颤声道,蓉姨娘,您怎么也来了!
北山王府上上下下,这才发现原来这女人才是正主。
“你爹都快死了,我又怎能不来!”蓉姨娘快步几步,走到北山王府前,朗声苦笑道。
“他死不死,跟我何干!在我的心里,他早死了!”叶烟含着泪,冷着脸,埋怨道。
“他是早就该死了,我也盼着他早点死,整个西蜀国也都盼着他早点死!只是他若死了,西蜀国也就灭了!你难道便这般忍心看着祖宗的基业,这般因你而毁于一旦!”
这位蓉姨娘,乃是叶烟从小的奶娘。
按照西蜀国王室的惯例,王后生下来的儿女,甚至是其他宗亲生下来的子女,万无由母亲喂养的道理,多由宫里宫外的适龄妇女来喂养。这些女人,便称为奶娘。与宫中的嫔妃一样,奶娘也是经过层层选秀出来的。不但要姿色长得好,而且还要多才多艺,更为重要的要乳汁足,身体健康,性格温顺。
一旦纳入宫中,成为了王室子女的奶娘,便终身伺候在宫中,直到王室子女长大成人,再由王室赏赐宅院,可终身居住在王都。其在宫中的地位,仅次于王上的嫔妃和王族夫人。就连宫中的太监,也不敢轻易招惹。
叶烟从小除了与这老王八亲近之外,便是这不是亲娘,胜是亲娘的蓉姨娘。
“我早已经不是西蜀王女了,哪里还有什么祖宗基业!”叶烟惨然道。
“你错了!你爹已经颁下遗诏!从今往后,你还是西蜀王女,而且是唯一的继承人!你娘,王后娘娘还等着你回去,养老送终呢!”
蓉姨娘的话刚刚说完,叶城柒也唉声道,没错,王兄的遗诏,已经送达大秦鸿胪寺,大秦皇帝也已经准允!
“你不是还有儿子儿孙吗?即便有我,又如何轮得到我!西蜀国何曾有过女王!”叶烟显然不信。
她这话不由地引起了叶城柒,捶胸打脸,嚎啕大哭。
蓉姨娘苦笑道,你爹,又怎会让王位旁落他人。凡属直系的王室男儿,皆被他杀了个干干净净。这老王八如今也成了孤家寡人!你爹说,既然他的儿子都死了,这些人的儿子又凭什么还活着,所以都该死!
北山王府上上下下,顿时一片惊呼,不由地发出一阵唏嘘之声。“这西蜀王也太狠毒了吧!他无儿,便杀光了王室直系的其他儿子!”
叶烟差点一头从阁楼上栽倒下来,一脸的惊慌失措和悲上心来。当年与她一起长大的哥哥弟弟,原以为逃脱了大秦的杀戮,没想到最后反倒是被那老不死的给要了性命。
“烟儿啊,王叔求你,回去吧!你若不回去,你爹还要杀了我啊!我都快要入土的人的,让我再苟活几年如何!等王叔死了,你便是要把王叔从棺材里拖出来鞭尸,王叔也不恨你!”叶城柒磕头如蒜,一脸的老泪纵横,哭声连连。
就连陌上花也都不忍直视,这样的人,都了如今这般地步,还想着自己怎么活下去。做人做到这般自私自利的份上,也算是这天底下独一份了。
“你就没想过报仇!”叶烟向来知道这老王八的秉性,他从来都是个睚眦必报的主,又怎会这般委曲求全。
“呵呵,他怎么报仇?他如今武功全废,手中更无一兵一卒。若不是因为他还是个郡王,只怕连这大街上的乞丐都不如。你爹越老越狠,他哪里不知道他这些兄弟的秉性,先下手为强从来都是他的手段。所以,你只管放心回去,整个西蜀国没有哪个敢反对!”这位蓉姨娘。果然才是这番西蜀国前来迎亲的正使。而堂堂的青城郡王,不过是西蜀王的替罪羔羊。
“哈哈哈,我当真有个好爹啊!凡事算尽,不留一点的余地!”叶烟怒极而笑,笑得那般的惨痛。似乎这一切如做梦一般。当年他费劲心思地想要杀她,如今为了保她,又费劲心思地杀光了一切可能阻止她顺利继位的绊脚石。他从来都是这般独断专行,何曾问过她愿不愿意?何曾在乎过他们之间的父女情分?这一切都不过是想让西蜀国苟延残喘。
“他怎么就没有算到他自己,也终究是要死的!”
“你错了,他算到了!自从那一战之后,他便知道自己要死了!若不是因为你娘,让他悬崖勒马,他早就死在花柳病中了!如今,他油尽灯枯,只等你回去见你最后一面!”蓉姨娘唏嘘道。
“我娘,她,她怎么样了?她还好吗?”叶烟颤声道。
“你若再不回去,她也活不了几年了!每日以泪洗面,求神拜佛,只想着你好好地活着!整个人瘦骨嶙峋,全然跟将死之人差不多了。”蓉姨娘怅然泪下。她与王后向来亲如姐妹。当年得知王上要杀叶烟,她差点一头撞死在大殿之上。若不是她求情,只怕她的坟头上早就长满了草。此番前来,她心急如焚,恨不得马上拉着叶烟飞回去。
“娘!娘!娘啊!”叶烟突地哭出身来,转身一把抱住一脸惊愕的陌上花,又颤声道,我想我娘了!
陌上花抱着她,也不由地泪水涟涟。这丫头的命运捉弄人,原本已经心如死灰,只想当个暖床的丫鬟。可偏偏,又遇上了这般的父母,为之奈何。
正待迟疑间,突地北街上传来一阵阵急促的马蹄声。片刻之后,一队兵马冲到北山王府面前,首当其冲乃是新任北山卫监军的那个年轻太监,待众人惊呼地让出路来,那太监翻身下马,手中托着一个黄色的卷轴。
他皱眉地打量了一番,蓉姨娘和西蜀国众人,又朝着北山王府的北山卫微微点了点头,这才面色凝重地轻声咳了咳嗓子,朝着阁楼上的叶烟用尖细的嗓子说道,叶烟公主,请下楼接旨吧!陛下有旨!
跟在他身后,急匆匆赶来的罗达,也连忙翻下马来,走到北山王府门口,朝着叶烟拱手道,叶烟,下楼吧!
陌上花顿时面色大惊。
如今北王府,罗一刀未归,秦风将军也去了江南,北山卫三豹子也追去了江南。这北山王府的主心骨便是这还是妾的叶烟,连忙一把擦干她眼角的泪光道,不要在哭了。如今北山王府都在看着你。陛下有旨,万万不可违背,给王府惹祸!
叶烟也慌了,连忙让人焚香洗浴了一番,这才让人大开中门,眼睛猩红,强撑着身子,来到大门前,朝着那太监便盈盈地跪了下去,“民女叶烟,拜见陛下!”
那太监朝着罗成苦笑道,罗将军,要不您来宣旨!
罗达连忙摆手道,在其位谋其政,本将可不敢越俎代庖,你别害我!
那太监这才展开圣旨,当场宣读了道君皇帝的旨意。天子的旨意,其实很简单,只有短短四句话,西蜀国乃是大秦的臣属国,如今西蜀王垂垂老矣,时日无多。大秦准允西蜀王所请,敕封西蜀王女为西蜀王!特派北山卫护送叶烟女王,回国继位!为维护天下大局,敕令叶烟女王即日启程回国继位,不可耽搁!
宣旨之后,罗达让陌上花将叶烟扶了起来,拱手道,如今你不再是北山王府之人,而是西蜀女王,望汝万分郑重!少爷那里,本将只会禀报!
转头,罗达看了一眼那太监,见那太监忙朝他点了点头,他又才对陌上花说道,西蜀女王继位事关重大。本将军与监军商量了一番,决定派你们前往护送!
陌上花惊愕地指着自己道,我?
罗达苦笑道,如今秦将军不在,本将军不敢擅自动用北山卫,只能派你们前往!如今,春风楼也算是北山王府亲卫了!你们前往,最合适不过!
叶烟挣扎道,我不走!我不想当什么西蜀女王!
罗达皱着眉头,朝着陌上花使了使眼色。陌上花见事已至此,只得忍心趁她不注意,一把打晕了她。
陌上花一把搂住晕死过去的叶烟,苦笑道,这该如何给大魔王交代啊!
“西蜀国背靠大蕃,如今十二部落战乱不止,咱们不得不防,你等此番前去务必小心。你安心护送她回国继位,待花豹回来,我便派他前来接应你们!少爷,我自然会给他当面交代。”
“什么时候走?”陌上花打量了一番,她的那些姐妹,见她们也是一脸的懵逼,只得硬着头皮问道。
那小太监连忙着急道,这次本不该洒家来宣旨的,该是鸿胪寺的来。但因为事关重大,才不不得走督侍监来传旨。西蜀王时日无多,恐生内乱,务必提前到达!
罗达也忧心忡忡道,事不宜迟,马上走!
叶城柒见他们帮忙,拿下了叶烟,连忙翻爬起来,连连拱手道谢。罗达嫌弃地撇了他一眼,对蓉姨娘厉声道,无论如何,叶烟都是北山王府的人。若她有个闪失,本将军拿你们是问!
蓉姨娘自然是知道北山卫的凶悍,打了个激灵,心里暗自发憷,看来,还是小看了这丫头在北山的地位。当即连连点头道,请将军放心,来之前王上和王后也早就做了安排,三万西蜀军已陈兵以待!但有惊扰,定斩不饶!
一日之间,陌上花带着西蜀迎接女王的队伍,出北山,折向西南而行,去西蜀。一路上打马不停,不敢有丝毫的大意。
待叶烟醒来,惊恐地掀开车窗,只见驿道上尘土飞扬,北山已然远去。她痴痴地望着那渐渐远去的山峰,紧蹙着黛山,咬着红唇,悲上心来,喃喃自语道,男人我等不你了,你可不要忘记我!
陌上花见她醒来,打马走过来,见她一脸的悲伤,顿时感同身受。
她突地扔出马缰,腾起身子,钻入她的车厢,抱着她不断发抖的身子,柔声劝道,想哭,便哭出来吧!
叶烟冷哼一声,该哭的泪水,已经哭干了。往后,我再也不会哭了。
“你恨他?”陌上花心头一颤道。
“不,我不恨他。我恨我自己,为何生在王侯家!”叶烟咬破了嘴唇,一字一句道。
风尘万里,伊人远行,群峰渐远,这支孤独的队伍,逐渐走向了夕阳之中。待那夕阳落下的余晖,被星光层层地替换,更为林立的山峰,如蟒蛇腾龙,绵延起伏在远处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