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玉阁二层通道转弯僻静处,两个少年面对而蹲,一个小厮打扮,一个龟奴装束,正是金虔和阿宝。
二人中间的地面上,铺着一张十分简略的地图,上面简单勾画出的正是琼玉阁各个雅间、大厅桌次的平面位置。
阿宝对着图,指指点点向金虔汇报客户情况:
“大厅里的五十桌里有四十六桌都交了银子,三十桌交了二十两,十六桌交了十两,还有这四桌客人说要凭自己的本事抱得美人归,不愿交银子学,阿金,你看这……”阿宝瞅着金虔小心翼翼道。
金虔摸着下巴,一脸肃然道:“大厅里的怕只有这些油水了,重要的是雅间的这些客人,都是城里富甲一方的人物,从他们口袋里掏银子要容易的多。”
“果然还是阿金你厉害!”阿宝一脸敬佩点了点头,继续道,“二层一共二十间雅间,东厢十间,西厢十间,其中西厢有四间的客人交了五十两,三间交了六十两,一间的客人交了七十两。”
“还有两间呢?”
“那两间——”阿宝挠挠头,“有点怪。”
金虔抬眼,“怎么个怪法?”
阿宝指着平面图上西厢第三间雅间道:“这间里面共有三位客人,一个是大概十七八岁的少年,两个是二十出头的青年。”
“这有什么怪的?”
“怪的是,那个少年长的太漂亮了,简直和白姑娘有一拼,还有那两个青年,浑身上下都穿的黑乎乎的,一个脸冷的像冰块,一个笑眯眯的不像好人!”阿宝瞪着眼睛道,“最怪的是,三个大男人来逛妓院,居然连一个伺候的姑娘都不要?你说怪不怪?”
金虔才听到一半,眼皮就开始狂跳不止。
一个美貌少年,两个黑衣青年,一个爱笑一个冷脸,该不会是……哎呀,八成就是啦!啧,这若是让京城里的某个兄长和娘亲知道——额滴天哪,那岂不是风云变色鬼哭狼嚎天下大乱?!最可怕的是,他可是和咱一起出的门!额的姥姥啊,不会治咱一个欺君罔上拐带良家王爷的罪名吧!
不不不,范小王爷微服私访到风月之地什么的,逛妓院什么的,咱没看见、没听到、不晓得,完全不知情!不知者无罪!
在金虔自我催眠的同时,阿宝还在滔滔不绝。
“我适才问他们要不要交银子学几句讨白姑娘欢心的话,你猜怎么着?那个少年居然摆出一副吃了三天前馊饭的恶心表情,那个冷脸的还把我轰了出来!”
“咳,阿宝,这种怪人咱就不要理了,还是说说东厢这边吧。”金虔干笑两声,打断阿宝道。
阿宝点点头,又继续点着地图道:“东厢十个雅间,一间交了一百两,就是云容社那间,余下的八间都交了五十两。至于东厢第一间……”阿宝抬眼瞅了金虔一眼,“那是罗妈妈特意交待留给展公子和颜公子的。阿金,你说咱们要不要给这二位公子特别招待一下,少收点银子……”
“千万别!”金虔差点从地上蹦起来,变色惊呼道,“这二位爷咱们可惹不起,也管不着,你可千万别去问,否则定是后患无穷大祸临头!”
阿宝脸色唰得一下就白了:“真、真真的?”
“当然是真的!绝对不能把咱们这买卖告诉他们。”金虔正色肃声。
“可、可可是咱已经说了……”阿宝哭丧着脸道。
“啥?!”金虔这一惊可非同小可,顿觉脑皮阵阵发麻,一下跳起身,蹦着脚叫道,“完了完了完了,猫儿若是知道了,那就意味着公孙竹子也知道了,也就是说,咱好容易赚的这点银子九成九又要被充公?!不是吧!!!”
“阿、阿金?”阿宝瞪着“语无伦次”的金虔,一脸无措。
只见金虔猛的站直身形,好似下了什么决心一般,压眉横眼道:“唯今之计,只有尽快赚完银子,然后将银子迅速转移存入银号,消灭所有证据方为上策。没错,就这样办!”灼灼细目又瞪向阿宝,“阿宝,你刚刚说西厢还有哪一家的银子没收?”
“西厢第六间,菊花阁。”阿宝指着地图道。
“好,立即行动!”金虔一握拳,一溜烟就不见了踪影。
阿宝愣在原地半晌,才反应过来,忙起身追去,边跑边呼:“阿金、阿金,那一间里的客人也有点怪啊!”
可惜此时的金虔早已被银子糊住了心眼,根本没有留意这句话背后的深邃寓意。
*
“菊花阁,就是这里!”金虔望了一眼雅间门前挂着的门牌,点了点头,抬手在门框上敲了两下。
“什么人?”雅间内一个声音问道。
金虔清清嗓子,提声回道:“小人是白姑娘身边的贴身小厮,对白姑娘的喜好心思略有所知,对白姑娘刚刚提出那个问题的答案也有几分心得,不知屋内的客官可有兴趣一听?”
雅间内静了片刻,才回道:“进来吧。”
“多谢爷。”金虔赶忙整了整衣冠,掀起竹帘走了进去。
可一迈入这间雅间,金虔就觉有些怪异。
别的雅间里,都是陪酒姑娘云集,饮酒调笑声声热闹,桌上更是美酒佳肴样样齐全。可这间却是安静的有些异常。
美酒佳肴——没有。
偌大一个圆桌上仅摆着一壶花茶、三碟点心,
陪酒姑娘——没有。
整间雅间内仅是面对面坐着两名男子。
左边这位,身形健壮,一身灰黑短衫,脚穿薄底长靴,头上扎了一个冲天发髻,望脸上看,一双倒三角下三白眼,肉鼻子,厚嘴唇,满脸的胡子茬,一脸凶相,若是腰里再别把菜刀,根本就是一个街边卖肉的个体户。
右边这位,长相就斯文的多,身形高挑,一身长衫,腰里系了一根黑色腰带,脚下是一双黑布鞋,头戴书生方巾,肤色偏白,浓眉长眼,高鼻小口,往那一坐,倒像是个私塾里的教书先生。
这二外貌形象风马牛不相及的二人坐在同一间屋里,真是说不出的怪异。
“你叫什么?”健壮男子上上下下扫了金虔一圈,摸着下巴问道。
“二位爷叫小的阿金就行了,不知二位爷如何称呼?”金虔点头哈腰回道。
“我姓蒋,”健壮男子又指了指旁边的斯文男子,“他姓严。”
“小的见过蒋爷、严爷。”金虔抱拳作揖。
严姓男子望了金虔一眼,朝金虔招招手,指了指二人中间的位置道:“过来坐下。”
“诶?”金虔一愣,忙摇头道,“二位爷,咱何等身份,怎能坐在二位爷的中间,咱站着说话就好。”
“让你过来坐就过来坐,哪那么多废话。”蒋爷一拍桌子,眉毛眼睛都立了起来。
金虔浑身一抖,忙几步上前,贴着椅子边坐在二人中间。
左侧的蒋爷,抱着胳膊,眯着三角眼,从金虔头发丝看到脚趾尖,缓缓点头,好像在品评一块上好的猪肉;
右边的严爷,手指敲着桌面,直勾勾盯着金虔的脸庞,目光闪烁不明。
金虔被盯得浑身寒毛倒竖,头皮阵阵发麻,细眼瞅瞅这个,瞄瞄那个,愈发觉得不对劲,忙开口道:“二位爷,白姑娘那问题……”
话还未说完,就被那个蒋爷打断。
只见那蒋爷一改刚刚的凶神恶煞,满脸堆笑问道:“阿金,你多大了?”
“诶?”金虔眨眨眼,显然没反应过来。
严爷向金虔旁边凑了凑,嘴里的哈气直喷金虔鼻子尖:“阿金,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啊?”
“哈?”金虔细眼瞪大。
“你看这手腕细的,肯定是吃不饱吧。”蒋爷啧啧摇头,厚墩墩、肉呼呼的手掌从桌子上蹭啊蹭,最后竟蹭到了金虔细溜溜的手指上。
金虔眼皮猛烈一跳,还未反应过来到底出了何事,就觉后脖颈子又吹来一阵热乎乎的哈气。
浑身寒毛唰得一下雄起倒竖,金虔细眼僵直移转,愣愣看着那严爷不知何时竟贴在了自己身后,嘴里嘀咕着什么“看看这小身板……”,炙热口气直吹金虔耳朵根,还好死不死将一只手搂在了自己的细腰上。
不、不是吧!!
金虔全身细胞瞬时僵硬风化,细眼瞪得好似垂死的鲤鱼,眉毛脸皮嘴角下巴抽搐速度达到有史以来最高水平——直奔声波震动频率,心里喷血哀嚎层层叠叠,犹如波涛汹涌,雷霆震怒:
咱、咱咱咱居然被性骚扰啊啊!
所有事情都发生在一瞬间。
一只酒杯挟着劲风直直穿透东侧雅间竹帘帐幔,扣在了蒋爷的鼻子上,蒋爷哀号一声,鼻子顿时血流如注,哐当一声歪倒在地。
一排黑芒犹如惊电一般从北侧窗口飞刺入桌一寸有余,桌面应声裂成两半,再看那一列黑芒,竟是一打普通竹筷。
冷煞刺骨寒风随那一打竹筷席呼啸而至,霎时,屋内温度骤降,若天凝地闭,横飞风刀霜剑。
“哗啦”竹帘被人一把扯下扔到一边,一人直冲屋内,容貌倾城早被一脸怒气冲顶变形,竟是扮成花魁的白玉堂。
“阿金,你没事吧?”一个脑袋从白玉堂身后探出,一脸担心,正是刚刚出言警告金虔的阿宝。
只见屋内,一个大汉捧着流血不止的鼻子满地翻滚哭号,红木圆桌裂成两半,茶壶碗碟碎裂一地。金虔怔然坐在椅子上,一脸惊魂未定,身后贴坐一名貌似斯文的男子,满脸震惊,一只手还搂着金虔的细腰忘了松开。
“登徒子!放开阿金!!”阿宝大叫一声,上前就要去解救金虔。
可步子还未迈开,就觉眼前一花,一道白影如鬼魅一般嗖的一下窜上前,在斯文男子眼前一闪,那男子就“扑通”一声仰面倒地,口吐白沫,鼻血横流,脸上豁然多出一个入肉三分的青黑脚印。
再看金虔,不知何时竟被“白姑娘”紧紧扣在怀中,整张脸都埋在“白姑娘”胸口。
“白姑娘”双眉倒竖,眸光狠辣,瞪着地上二人的表情犹如鬼狱恶魔,穷凶极恶,好似要把这二人凌迟分尸挫骨扬灰一般。
“白、白白……”阿宝哪里见过如此阵仗,顿时惊恐失色,舌头都打成了蝴蝶结。
“白姑娘”瞥了阿宝一眼,突然抬腿朝已经不省人事的严爷脸上狠狠踹了两脚,直踹得那严爷鼻子眼睛都糊成了一团,这才带着一脸凶神恶煞的表情抱着金虔一阵风似的冲出雅间。
待“白姑娘”脚步声渐远,阿宝心头一松,立马瘫软在地,口中喃喃道:“这、这哪里是什么仙女,根、根本就、就就是白面无常!”
*
搂着金虔的白玉堂一路疾步行至二层通廊一处僻静角落,只觉心口怒火好似被浇了油一般噌噌往上窜。
那个混蛋,竟敢占小金子的便宜,我定要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唔唔!!”
剁了他的手,挑断他的筋,割花他的脸!干脆阉了他!!
“唔唔唔!”
两只细手在白玉堂眼前拼命晃动。
白玉堂骤然回神,这才反应过金虔还被自己搂在怀里,顿时脸皮一热,赶忙松开手臂。
“呼!呼!咳咳!”金虔一脱离“鼠”爪,立即窜到一旁,大口大口呼吸救命空气。
哎呦咱的姥姥诶,这白耗子也太使劲了,咱险些被闷死在他“波涛胸涌”的怀抱里。
“小、小金子,你没事吧!”白玉堂一脸紧张问道。
“咳咳,没事、没事……”金虔摆摆手,抬眼朝白玉堂苦笑道,“刚刚多谢五爷出手相救。”
白玉堂不听则已,一听刚刚消去几分的怒火顿时又涌了上来,厉声喝道:“小金子,你胆子不小啊,竟敢在这烟花之地到处乱跑,也不打听打听那雅间里是什么人!若不是五爷我路上遇到那个阿宝说起那两个嫖客爱好异常,喜好男子,运足了轻功及时赶到,你这个小金子怕是连骨头都被吃了!”
“这个……咱也没想到啊……”金虔抬眼望了一眼白玉堂,小声嘀咕道。
“身在妓院青楼,却毫无警戒之心,阿宝之前出言警告,你为何不听?”白玉堂上前一步,桃花眼眯起。
金虔不由后退一步,声音愈发没了底气:“那是因为……”
“哼!”白玉堂冷哼一声,又上前一步,戳着金虔的脑门,“小金子你脑子里想得全是怎么利用五爷我这个花魁赚钱,哪里还听得见什么警告!”
金虔后退一步,脑袋几乎埋到胸口,第一次觉得自己无言以对。
他姥姥的!这次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被占便宜还挨骂,赔大了啊啊!
“刚才若我再晚到一时半刻,小金子你今日可就要被□□了!”白玉堂越说越生气,越说越逼近金虔,几乎将金虔罩在自己身形之下。
“白、白五爷……”金虔垂首缩肩,目光飘移,频频后退。
“总之,小金子你以后绝对不许单独去雅间厢房见那些不三不四的男人!”白玉堂最后做出总结命令,“听到没有?!”
“听、听到……”一个细若游丝的声音从白玉堂胸口传出。
白玉堂一怔,低头一看,这才惊觉自己不知何时竟将金虔逼到了墙角,金虔脸庞几乎要贴在自己怀里,只能看见头顶的一个发旋和一双通红的耳朵。
脸皮腾得一下烧了起来,白玉堂赶忙退后两步,心中懊恼不已。
怎、怎么搞得,五爷我怎么如此失态,这、这这么一来,岂不是和刚刚那个混蛋差不多了?!
想到这,白玉堂愈发觉得尴尬,不由又偷偷望了一眼金虔。
只见金虔,双颊绯红,细目内莹光闪闪,望着自己,欲言又止,那一张一合的双唇看起来尤其水润。
白玉堂突然觉得自己心跳有些加快。
“白、白五爷……”
该死,小金子你就不能好好说话吗?干嘛这么细声细语听的人心头痒痒。
“五爷,咱、咱有一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咚咚、咚咚”白玉堂好似听到自己的心跳愈来愈快。
“什、什么话?”
“五爷,咱……你……”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该死,别跳这么大声!
白玉堂紧握手掌里尽是湿汗,但觉眼前的细瘦身影好似也被蒙了一层水雾一般,朦胧惑人。
金虔瞄了一眼白玉堂,细眼左顾右盼,脸皮愈来愈红,终于好似下定了决心,深吸一口气,直直瞪向白玉堂。
心跳骤然停滞……
一阵夜风轻柔拂过,吹起白玉堂无暇雪纱裙角,撩起金虔额前碎发。
远处传来笛声袅袅,风间飘过淡淡花香。
金虔嗓音随风声悠悠而至。
“白五爷,你胸口塞的那两个馒头,咳,好像馊了……”
夜风骤停,笛声消散,花香顿变刺鼻难忍。
一盆凉水从头淋下,白玉堂嘴角隐隐抽搐不止,额头青筋几乎破皮而出,只想死死掐住眼前金姓某人的细脖子,有一词可表:恼羞成怒。
“五、五爷,您没事吧?”金虔小心翼翼问道。
这白耗子怎么如此模样?难道是被那两个发馊馒头的怪味熏出毛病了?
白玉堂双拳骨节咔咔作响,突然,闪电出手一把揪住金虔脖领子,将金虔双脚提离地面。
“五、五爷?!”金虔大惊,手舞足蹈想要摆脱,奈何根本不是白玉堂的对手,只能硬挺挺被白玉堂拽着穿过西厢,转过长廊,径直来到东厢雅间第一间门前。
白玉堂撩起竹帘,一甩手将金虔抛了进去,朝屋内之人喝道:“臭猫,把这个四处惹事的小金子看好了,省的他又惹出什么祸来。”
说罢,也不管屋内之人如何反应,转身疾步离去,好似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一般。
雅间内二人显然被金虔的从天而降吓的不轻。
右边之人猛的从椅子上跳起身,一双清亮眸子直直瞪着趴在地上的金虔,满面惊诧——正是颜查散。
左边之人,蓝衣素带,腰直若松,黑眸凛若冰霜,浑身上下散发煞气冰寒刺骨,吹得整间屋内宛若冰天雪窖——自然是开封府四品带刀护卫展昭。
“展大人……颜兄……”金虔爬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干笑两声招呼道。
颜查散一脸诧异之色,结结巴巴问道:“金、金兄?刚刚那是——白少侠?这、这是怎么回事?”
“咱、咱是那个……”金虔手指抓头,瞄了一眼面色冷煞若霜的展昭,咽了咽口水,心中思绪峰回路转,九曲十八弯。
若是让这猫儿知道咱堂堂一个开封府的从六品校尉居然如此被两个嫖客占了便宜,起因还是由于咱想赚银子……
一行闪金大字从眼前飘过:失节事小,丢了开封府的脸面事大!
一串未来具象场景在脑中生动放映:炒鱿鱼,遣散费,无房无车丢了保险养老金,饥寒交迫,饿死街头,曝尸荒野……
金虔顿时浑身一个哆嗦:后果不堪设想啊!
不成,这等危害咱未来生计的糗事绝对要隐瞒到底!
想到这,金虔打定主意,咧嘴一笑,朝展昭抱拳道:“属下是来向展大人禀告查案进展的!”
展昭冷冷望着金虔,默然无声,周身冷煞之气却突然暴增。
金虔没由来觉得一阵心虚,不禁缩了缩脖子。
一旁的颜查散听到金虔所言倒是甚为惊喜:“进展?是何进展?”
“那、那个……”金虔浑身毛孔都在感触周身环绕寒气的独特“魅力”,一向利落无比的嘴皮子不知为何就是不听使唤。
颜查散一脸疑惑,望了望金虔,又瞅了瞅展昭,突然神色开朗,好似想通了什么一般,呼道,“金兄所说的进展可是和刚刚展大人所发暗器有关?”
“暗器?什么暗器?”金虔眼皮一跳,猛一抬头。
“啊,倒也称不上是暗器,不过是一把竹筷。”颜查散回道,“刚刚展大人忽然脸色大变,将桌上所有筷子作暗器一般飞到楼对面雅间,然后便离座冲门而出,可不知为何……”说到这,颜查散顿了顿,脸上显出疑惑之色,“冲到门口又退了回来……不多时,金兄就被白少侠扔进来了……”
颜查散望向金虔,皱眉道:“难道不是那采花贼现身?那展大人为何露出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那个……”
颜查散越说声音越低,越说越觉得不对劲,最后不觉消声。
屋内冷风嗖嗖透骨渗肉,金虔脸色犹如金纸。
“筷、筷子……”金虔只觉头顶发根根倒竖,瞪着细眼向桌上望去,只见这圆桌之上,酒菜杯盏、碗碟汤匙皆备齐全,惟独没看见一根筷子。
细眼又在屋内环视,终于发现了雅间的独特之处。
琼玉阁二层阁楼雅间乃环绕大厅而建,呈圆弧之状,西厢东厢遥遥相望。每间雅间皆建有露台,视野开阔,不仅可将厅内表演一览无遗,若是对面雅间未遮竹帘,其内坐有何人,所行何事也可看得□□不离十。
而这间雅间位处东厢之首,恰好能将西厢各个雅间的情形都看得清清楚楚,那两个调戏金虔登徒子的雅间自然也不例外。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果然是真理啊!
一滴冷汗从金虔额角滑下。
再看展昭,黑眸宛若无底黑洞,深寒渗人,正定定瞪着自己,一双剑眉紧紧蹙成一个疙瘩,浑身上下气势骇目惊心,正是横眉怒目的典型体现。
“喀吧”一声,圆桌承受不住如此杀气,骤然一抖,一道裂纹蜿蜒浮现。
金虔心头一跳,脑中白光一闪,一个飞步窜上前,满脸委屈扯开嗓门开始哭诉:“展大人,这次真的不怪属下啊!属下真的只是想去查探是否有可疑之人,谁能料到两个来逛妓院的大男人居然喜欢男子,还如此饥不择食,连咱这种档次的都不放过……”
越说金虔越觉得丢脸万分,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乎堪比蚊子哼哼。
一旁的颜查散早已惊愕失色,半张着嘴,身形摇晃,眼瞅就要从椅子上摔下去。
展昭紧攥双拳,骨节青白,手背上青筋暴鼓,半晌才沉着嗓子挤出一句:
“以后莫要如此鲁莽。”
“是、是!属下以后绝对谨慎行事、三思后行!”金虔吸吸鼻子。
“若是再遇到这种人——”展昭黑烁眸子中涌上一股浓烈血腥杀意,“一击必杀,绝不留情!”
“诶……是!属下遵命……”金虔被展昭眼中涌出的杀气惊得一愣,心中暗道:猫儿今日是怎么了,咱不过是吃个豆腐,也不用置人于死地吧,何况咱也没什么损失,倒是那两个,估计快丢了半条命……
好似知道金虔心里所想一般,展昭眸中寒光一闪,声音又冷下几分:“一击必杀,绝不留情!”
“是!”金虔忙一挺腰板。
“金兄……展大人……”颜查散摇摇晃晃站起身,好似受了什么打击一般,一脸恍惚道,“颜某出去透透气……”边说边摇摇晃晃走了出去。
屋内又剩了金虔与展昭两人,不消片刻,又是一片沉沉死寂。
不是吧!又来?!
金虔不禁抬眼一瞄,只见展昭又是那副避之唯恐不及的神色,目光远远避开,连看都不看自己一眼。
好似心口多出一块大石,压得自己几乎喘不上气来。
不对劲儿,太不对劲儿了!
这猫儿这阴阳怪气莫名其妙的症状一而再、再而三的发作到底是怎么回事?
若是以后都是这般模样,咱这个奉公守法无私奉献爱国爱民一等一的优秀下属岂不是要因窒息而亡?
不成、不成!为了以后咱能有一个和谐健康呼吸通畅的工作环境,保证顶头上司的身心健康是首席要务。
咱就不信了,凭咱医仙毒圣关门弟子的医术加上上下五千年的文化精华,还治不好一只猫科动物!
想到这,金虔打定主意,吸了口气,一挺腰板,正色提声道:“展大人!属下见大人这几日面色不佳,身形消瘦,怕是染疾在身,若是展大人信得过属下,就允属下为展大人诊脉治病。”
展昭眸光远眺,平声道:“展某并未染病。”
“展大人!”金虔身体向前探了探,一脸恳切,“所谓小病不治,大病吃苦。依属下所见,展大人此病怕是有一段时间了,若是再不医治,待病入骨髓,深入心脉,那可就是华佗在世、扁鹊重生也束手无策啦!”
“展某不曾觉得不适。”展昭眉头一动,声音提高了几分。
这猫儿,怎么这么别扭啊!非要让咱出杀手锏不可!
金虔脸皮抽了抽,猛一鼓气,嘴丫子往下一撇,就是一副标准的哭丧表情:“包大人啊,公孙先生啊,属下无颜见您二位啊,属下愧对开封府啊,属下还有何颜面待在开封府啊,属下回去就辞职不干了啊……”
展昭剑眉微蹙,薄唇紧抿,喉结上下滚动,许久,终是长叹一声,将手腕放到了金虔面前,语气颇为无奈:“好了——莫要再用大人和公孙先生压我。”
“属下遵命!”金虔顿时来了精神,忙将手指搭在展昭腕上,凝神静气,细细号诊。
可越诊,就越是纳闷。
似缓若急,浮沉不定,若说染病在身,却有七分不像,若说无病康健,偏有三分不合。
这、这是啥症状啊?
金虔收回手指,瞪着眼珠子细细打量展昭眉宇面色,直看得展昭垂眸侧首,耳畔泛红,才收回目光,摸着下巴酝酿了半晌,慎重做出诊断道:
“展大人这病,应是心思郁结所致。”
展昭长睫一颤。
“展大人最近可是有什么心事?”
“没有。”展昭答得甚是干脆。
“没有?”金虔挠挠脑袋,“可这脉象确实是……哎呀!”金虔猛一抬头望着展昭,一脸恍然大悟,“展大人你莫要骗咱了,最近绝对有一件让您展大人牵肠挂肚,茶不思饭不想,寝食难安的心事!”
展昭骤然望向金虔,一丝惊措从黑眸中划过。
金虔一脸酌定,自信满满说出答案:“不就是这宗采花案嘛!展大人为了早日破案,定是废寝忘食通宵达旦思虑案情,导致心思郁结成疾。展大人尽请放心,这病不难治,待咱们破了案,展大人您请个大假出去散散心,咱再给您配个调理的药方,不出一个月,定然痊愈!”
眸光渐渐黯淡,展昭嘴角泛出一抹涩然笑意,收回手腕:“那就有劳金校尉了。”
“属下应该做的!”金虔一拍胸脯。
“病情”诊治完毕,金虔只觉心头一块大石落下,顿时轻松不少,望了望桌上的酒菜,就觉得肚子开始唱“空城计”,正想向展昭申请解决一下晚饭,不料屋外又有人招呼。
“阿金、阿金,你在不在里面?”
金虔暗叹一口气,掀起竹帘走到门外道:“阿宝,啥事儿啊?”
阿宝一脸汗珠子,急声道:“罗妈妈让我来找你,说是有要紧事儿!”
“啧!”金虔一扶额头,望向屋内,“展公子,您看……”
“去吧。”展昭点点头,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万事小心。”
“是。”金虔抱拳应下,转身随阿宝离去,断断续续话语随风传来。
“到底是什么事儿啊?”
“哎呀,不就是今晚白姑娘要选谁的事儿嘛。”
“唉,如今看来,毫无线索,只能暗箱操作了……”
“啥?”
“暗箱的话,岂不是只能选……唉……”
“阿金?你到底在说啥?”
“唉……”
展昭定定望着晃动的竹帘半晌,才转过眸子望着刚刚被金虔诊脉的手腕,长睫半掩,唇角泛苦,慢慢握紧手指,喃喃道:“病入骨髓,深入心脉……何药可医?”
而在雅间之外,颜查散静静靠墙而立,轻蹙眉宇,缓缓摇头,暗叹了一口气。
*
清风晓月凉枕席,银烛秋光映画屏,夜深最是缠绵色,美人独坐叹秋声。
“这是怎么回事?!”
琼玉阁顶层历代花魁闺房之内,现任琼玉阁花魁——化名白牡丹的锦毛鼠白玉堂望着屋内的三人,怒吼之声几乎掀翻房顶。
屋内桌旁,三人两站一坐。站着的两人,一个甩着大红绸帕抹汗,一个眯着细眼干笑;坐着的那人,身直若松,蓝衣如蔚,正安安稳稳品茗喝茶。
“臭猫,你在这里作甚?!”白玉堂怒喝一声。
展昭慢慢放下茶盅,抬眼静静望了白玉堂一眼,慢条斯理道:“展某所来自然是为了保护‘白姑娘’的安全。”
“五爷我才不要一只臭猫来保护!”怒吼声再次响起。
轻叹一口气,黑手眸子转向旁边的消瘦身影
“金校尉,向‘白姑娘’解释一下。”
金虔一脸苦相,万分不情愿走到了白玉堂面前,抱拳道:“白五爷,这都是为你好啊……”
“什么为我好?!”白玉堂的嗓门基本在男高音的音域上,“放一只臭猫在我五爷的屋里,这是为我好?五爷我看见这只臭猫就心烦,赶紧让他走!”
“五爷……”金虔满脸幽怨,望着白玉堂道,“难道五爷今晚当真想要接客不成?”
“小、金、子!你说什么?”白玉堂桃花眼迸出火光。
金虔长叹一口气:“五爷今晚这一亮相,那可谓是出神入化名震江南声震九州大震江湖,所谓‘美人如此多娇,惹天下男子竞折腰’……”
“小金子,你若再胡说八道下去,五爷我就把你从窗口扔出去!”白玉堂捏着拳头道。
金虔一个激灵,忙赔笑道:“好好好,说正经的。咱的意思是,五爷这等倾国倾城美人头次亮相的当晚,若是不选一位意中情郎共度良宵,外面一众的寻欢客自然不肯答应!”
“五爷我难道还怕几个嫖客不成?”
“五爷此言差矣,凡青楼女子登台自然都要接客,若是五爷屋内今晚没人入住,那一众寻欢客定然不肯罢休,若是闹了起来,咱们费心费力设的这个诱贼之局岂不是要功亏一篑?”金虔瞪着细眼一脸肃色道。
白玉堂顿时语结,顿了顿,又瞪向展昭道:“那也不用选这只臭猫……”
“我说五爷啊!”金虔一脸无奈叹气道,“不选展大人,选谁啊?丁氏双侠要在外围设陷,哪个也抽不开身,若是选其他人,以五爷的天姿国色,又无法保证那些男子不见色起意,到时候五爷……咳咳,总不能选毫无武功根底的颜家小哥吧?所以,展大人才是最佳人选,那采花贼若是今夜真的来了,展大人在此和五爷也好有个照应,以免五爷你被……”
白玉堂狠狠瞪了金虔一眼,一脸鄙夷:“小金子,五爷可不是你!”
“咳咳,五爷说的是!”金虔频频点头,“总之,展大人今夜在此,一来可以混淆视听,二来可以助五爷擒贼,正是一举两得一石二鸟之计。”
白玉堂嘴巴张了几张,终身没有辩驳之力,只能恶狠狠望了展昭一眼,扭头坐到一边喝茶生闷气。
展昭仍是一副悠闲自得,自斟自饮,好不自在。
金虔瞅瞅这个,望望那个,又扭头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挠挠脑袋,秉着“以大局为重”的正直之心开口道:“展大人,白五爷,难道你们就打算这样坐着喝茶到天亮?”
“不坐着喝茶,还喝酒不成?”白玉堂甩出一句。
“这个……不是……应该……”金虔脸皮抖动不止,结结巴巴道。
“有什么话就说!干嘛吞吞吐吐的这么罗嗦!”白玉堂端起茶碗一饮而尽。
“那个……”金虔眉毛扭动。
一旁的罗妈妈实在是看不下去了,甩着帕子扔出一句:“哎呀,金爷的意思是,所谓春宵一刻值千金,时间已经不早了,二位还是早早宽衣就寝吧。”
“噗——”
“噗噗——”
两道水柱几乎同一时间从一猫一鼠口中喷出,恰好直喷对面之人。
幸好“御猫”、“锦毛鼠”轻功过人,皆在第一时间飞身避开,才免遭二人被对方喷水盖脸之灾。
金虔细眼圆瞪,直勾勾望着身边的罗妈妈,一种由内而外的澎湃激情瞬间充斥心间:
罗妈妈,咱崇拜你!你说出了咱的心声啊!
再看桌旁那二人,展昭剑眉倒竖,黑眸凝冰;白玉堂青筋暴跳,嘴角隐抽。
罗妈妈顿时没了声响。
金虔赶忙圆场道:“那个……所谓,送佛送到西,做戏做到底,若是展大人和白五爷就这样坐一晚上,那采花贼也不是傻子,一看自然就露馅了,那咱们这诱贼之局岂不是就白设了?”
“那、那那也不、不能……”白玉堂桃花眼瞄了一眼展昭,忙转开视线,双颊火烧火燎。
展昭一脸尴尬,瞪着金虔怒也不是,气也不是,俊逸容颜有变形趋势:“金校尉,我二人都是男子,怎、怎可……”
金虔一脸纳闷,眨眨眼道:“二位都是男子,同榻而眠有何不可?”
“五爷我……”白玉堂桃花眼飘向左边。
“展某……”展昭眸光飘移至右侧。
两个江湖上赫赫有名闻名遐迩纵是面对万千敌手也面不改色的侠客,就这样一双硬邦邦树桩子的造型站在屋内,任凭嗖嗖的冷风吹过身形。
诶哟~
金虔总算看出不对劲儿了,细眼瞄瞄这个——嗯嗯,倾城无双,看看那个——哦哦,风姿俊朗。嘴角不自觉缓缓上勾,越勾弧度越大,嘴角几乎咧到耳朵根,身后黑色雾状漩涡呼呼啦啦盘旋飞升。
展昭和白玉堂同时背后一冷,不约而同望向金虔,脸皮皆是一抽。
“小金子,你想作甚?”白玉堂眯起桃花眼。
“金校尉!”展昭眉头一皱,一股冷气直奔金虔脑门,“你又想做什么?”
“诶?咱?”金虔一个激灵回神,忙抱拳道,“咱什么都没想!什么都没想!”顿了顿,又噌噌两步来到屋内唯一一张双人豪华床榻前,手脚利落铺床翻被,三下两下准备妥当,朝二人咧嘴谄媚一笑道:“展大人,白五爷,床已经铺好啦,二位请就寝吧!”
展昭额角一跳,白玉堂眉角一抽,二人同时望了一眼床榻,又同时瞥过目光。
这下,连罗妈妈都觉得不对劲了,走到金虔身侧,捏着帕子捂着嘴角,在金虔耳边小声嘀咕道:“金爷,白五爷和展大人他们、他们不会是……那、那个……断、断断断……”
“断袖之癖?”金虔细眼眯眯,悄声补充道。
二人声音虽弱不可闻,但听在展昭和白玉堂耳中,却如炸雷一般。
展昭脸色唰得一下变得苍白,黑烁眸子瞬间幽深无底,浑身骨节咔咔作响。
白玉堂一个箭步窜上前揪住金虔领子,嘴角溢出冷森笑意:“小金子,你刚刚说什么?”
“咱、咱咱啥都没说!”金虔慌忙摆手,缩着脖子道。
罗妈妈忙倒退两步,手里的帕子一个劲儿往嘴上扇:“哎呦呦,瞧我这张嘴,展大人和白五爷是何等人物,怎可能是……哎呀呀,罗妈妈我真是不长眼!展大人、白五爷您二人大人有大量,息怒、息怒啊!”
白玉堂却是好似根本没听到罗妈妈所言一般,仍是揪着金虔,面露杀机,口中还喃喃有词:“从哪下刀好呢?”
金虔手脚胡乱扑腾,奈何就好似一个被翻过壳的乌龟,解脱无望。
“白兄,你睡哪一边?”突然,一个对金虔来说宛若天籁的声音将自己解救出来。
只见展昭不知何时已站在床榻边,双眸清朗望着白玉堂问道。
白玉堂手指不觉一松,金虔啪叽一下落地。
“臭、臭猫?你你说什么?”面红耳赤,双眼暴突,口齿打结,白玉堂此时的形象实在是和风流潇洒倾国倾城相差甚远。
“展某睡在外侧,白兄睡在内侧,如何?”展昭清朗嗓音平静无波。
金虔蹭得一下跳起身,细目灼灼发亮,一脸献媚开讲马屁经:“果然还是展大人识大体,知大义啊……”
“对对对,这样才对啊。”罗妈妈抹着头顶的汗珠道。
“我、你你你……”白玉堂语意不详,面部表情僵硬。
展昭微微侧脸,道:“怎么,白兄不敢?”
“谁说我不敢!”白玉堂顿时像炸了毛一般,两步走到床边,双臂环胸,头颈高昂,“睡就睡!”
展昭一探手:“白兄,请。”
白玉堂瞅了一眼床榻,脸皮微烧,一撇头:“五爷我要睡外侧!”
展昭望了一眼白玉堂,点点头:“好。”撩袍上床,仰面躺倒。
白玉堂瞪了一眼展昭,一咬牙,翻身上床,平躺默声。
一猫一鼠,就这样直挺挺躺在一张床上,一个黑眸定定望顶棚,一个桃花眼四下乱飘。
“哎呀,展大人,白五爷,这晚上风寒露重的,莫要着凉了才好。”金虔好似打了鸡血一般,一个猛子窜上前,拽起床边的被子往二人身上一盖,搓手频点头,满面放红光,“这才像样嘛!”
嘴上虽是如此说,可那身后的澎湃黑色雾气漩涡却是愈发凶猛浓厚。
额的苍天、额的大地,耶稣观音弥勒佛,能在有生之年看到猫儿和小白鼠同床而枕坦诚相见……咳,咱这辈子值啦!可惜这年代没有照相机为这个古今中外上天入地千古难寻的场景拍照留念,真是一大损失啊!
罗妈妈瞅了一眼神情诡异的金虔,又望了一眼床上二位的面色,不由一个哆嗦,抖着帕子顺着墙角溜到了门口,不料脚还未迈出去,就听身后金虔咋呼道:“哎,罗妈妈等等咱,一起走啊。”
“且慢!”
“等等!”
床上的一猫一鼠同时开口喝住金虔。
罗妈妈扭头望了一眼一脸诧异的金虔,一甩帕子溜出大门,还反手将门板一关,口中呼道:“三位爷,你们先忙,先忙,我就不打扰了,我还要去外面宣布今晚白姑娘已经意有所属,哈哈……”
金虔扭头,一脸纳闷望着床上二人:“展大人,白五爷,还有何吩咐?”
“这个……”白玉堂桃花眼咕噜噜乱转,“这个……那采花贼诡计多端,万一用什么下三流的手段……”
“若是用迷药……”展昭声音从床内传出。
“啊!对啊!”金虔一拍脑门,忙从怀里掏出药袋挑出两颗黑不溜丢的药丸递给二人道:“展大人、白五爷,这两颗‘万事大吉丸’二位先吃下,可保十二个时辰之内百毒不侵。”
两只胳膊同时伸出,接过药丸。
“那个,属下先行告退——”
“慢着!”两个声音又异口同声呼道。
金虔眉毛眼睛皆开始下滑:“二位还有何吩咐啊?”
“小金子你、你是花魁的贴身小厮,自、自然要留在屋内随时伺候!”白玉堂吞吞吐吐道。
“诶?”金虔眼皮一抽。
“你身为开封府的校尉,自然要在此处埋伏擒贼。”展昭倒是理由十足。
“不是……这个……不妥吧……”金虔一脸黑线,口中喃喃道,“哪有姑娘都接客共度春宵了,旁边还留一个小厮碍眼的……”
“金校尉!”
“小金子!”
两声大喝挟着猫鼠混合牌杀气将金虔向来“求真务实、实话实说”的舌头成功封印。
“你再乱说,五爷我就缝了你的嘴皮子!”白玉堂咬牙。
金虔忙捂上嘴,频频点头。
“金校尉,本月的俸禄……”展昭切齿。
“唔唔唔,唔唔唔!”金虔竖起手指做立誓状。
屋内顿时静了下来。
半晌,一个细小不怕死的声音又怯怯响起:“那个,咱睡——咳,埋伏在哪?”
一片死寂。
“那个,要不在床——”
床上二人同时“腾”得一下弹坐起身,动作整齐划一,好似事先排练过一般。
“胡闹!”展昭厉声直冲九霄。
“荒唐!”白玉堂怒声熊熊燃火。
二人同时皱眉立目瞪着金虔。
金虔挠头,一脸挫败:“诶?床底下也不行啊?”
“……”屋内灯光昏暗,看不清床上二人的脸色,但仅从二人呼吸频率来判断,想是不大好看。
白玉堂干咳一声:“床底下,也成。”
展昭沉默半晌,从身侧抽出一床被子递出:“小心着凉。”
“多谢展大人!”金虔一抱拳,接过被子往身上一卷,回身吹灭灯烛,顺势躺倒在地,好似蚕蛹一般蹭到了床底。
于是便形成了猫鼠在上,金虔在下的埋伏阵容。
床上,一猫一鼠时不时斗一斗嘴皮子。
“臭猫,你往里躺一躺,挤到五爷了!”
“白兄,展某已经贴到墙上了!”
“臭猫,你的脚往哪里放?”
“白兄,那不是展某的脚,是你刚踢掉的鞋子!”
床下,金虔裹着被子,眼睛鼻子耳朵嘴巴都呈上弯弧度,心心念念想的只有一句话:
咱这回也算是听了一回猫儿和白耗子初次共枕的墙角啊!
这甚为和谐的场景一直持续到了子时。
就在金虔在猫鼠斗嘴背景音中昏昏欲睡时,闻到了一股甜腻香味,顿时一个激灵惊醒过来。
这香味——是高端的迷香。
有情况!
金虔一阵激动,急忙抬手敲了敲头顶的床板,以提醒床铺上的两人。
床板上“咚咚”回传了两声。
金虔这才安心,屏息凝神,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
不多时,那迷香腻甜之气渐渐散去,只听窗口吱啦一声,有人将窗扇打开,跳了进来。
说实话,这人的轻功还算不错,可以称得上是身轻如燕,但还未到达触地无声的境界。
金虔瞪着一双亮晶晶的细眼在床下看得清楚,一双穿着薄底快靴的脚一步一顿走到了床边,然后,传来低沉笑声:“白姑娘,今晚可否与在下共度良宵?”
床上自然毫无回应。
“啊,在下忘了,夜已深,白姑娘想是已经睡熟了,那不如就让在下带白姑娘出去吹吹风,散散心可好?”
说到这,就听床板微微作响,应是那采花贼已将白玉堂抱起。
“想、想不到白姑娘如此冰肌玉骨,还、还挺重的……”采花贼似有些吃力,喘息道。
“既然嫌重,就把五爷我放下吧!”一个吊儿郎当的声音在沉寂中骤然响起。
只听那采花贼惊得大叫一声,猛然倒退数步,撞倒一串椅子,一屁股坐在地上,声音颤抖几乎不成调子:“你、你你你,你是何人?”
“哼!掏干净耳朵挺清楚了,今日擒住你这个败类的就是陷空岛锦毛鼠白玉堂!”
“哎呀呀!”采花贼一声高叫,手脚并用在屋内逃窜起来,奈何四肢好似软面条一般,根本使不上力,说是逃窜,倒不如说是在地上蠕动,好似一个黑色蚯蚓一般。
白玉堂得意大笑:“五爷的手段如何?”
一旁清朗嗓音有些无奈:“白兄,既然已经得手,就速速将他绑了送至官府。”
“臭猫,你倒是好心,这采花贼人如此可恶,岂能随随便便就轻饶了他!五爷我还没玩够呢!小金子,还不出来看热闹?”
金虔早就按捺不住,一听可乐了,赶忙从床底钻出呼道:“等等、等等,让咱补两脚先!”
只见屋内淡淡月光下,一个蒙面黑衣男子躺倒在地,浑身瘫软;白玉堂抱臂冷笑,一脚还踏在采花贼的腿肚子上,展昭持剑旁立,一脸肃然。
金虔一个猛子窜上前,在采花贼的腰上踹了两脚,又朝白玉堂抱拳呼道:“白五爷果然是神功盖世武艺超群江湖无人可敌啊!”
“那是自然!这等小贼,五爷我自然是手到擒来。”白玉堂挑眉一笑。
展昭看着自吹自擂不亦乐乎的二人,不由摇头叹气,正欲开口劝阻,突听窗外破空声响,顿时神色一变,大喝一声:“小心!”
话音未落,就见一个黑乎乎的团子从窗外飞入跌落地面,“轰”得一声激起一阵刺鼻黑烟,浓烈遮眼,屋内顿时伸手不见五指。
“不好!咳咳!”就听白玉堂大叫一声,又听浓烟中一阵激烈噼里啪啦兵器拼击声响,显是有人与白玉堂动了手。
展昭冲身上前,奈何视线不明,不敢贸然拔剑,又听白玉堂一声大喝:“猫儿,窗口!”
蓝影似电飚出,巨阙出鞘,一抹冰亮寒光在浓雾中一闪而逝。
一道黑影冲破雾气,飞身跳出窗口,看那身形,竟是刚刚还瘫倒在地的采花贼。
一白一蓝紧随其后,飞驰追出。
“好个狡猾的贼人!”白玉堂无暇雪衣在月色下飘渺似仙,俊美容颜却若罗刹,“五爷竟着了他的道!”
展昭眉头紧锁,脚下如风,只觉心头涌上一股不祥预感。
刚刚那股黑烟,似曾在哪里见过……
那采花贼,身形犹如鬼魅,飘忽不定,左转右弯,显然是对这琼玉阁内地形身为熟悉,不消片刻,就逃至琼玉阁后院庭院,脚踩院墙,飞身就要逃离琼玉阁范围。
忽然,半空中腾起一张大网,遮月避云,生生将那贼人身形笼罩其中。
院墙四周腾身飞出四人,每人手持大网一角,四人身形交叠,回转之瞬,已将贼人牢牢网住,那采花贼此时是插翅难飞,扑通一声摔落地面。
“哈哈,丁家庄的渔网滋味如何?”二人从院墙上飞身而下,一人高声大笑,一人微微浅笑,正是茉花村丁氏双侠丁兆惠、丁兆兰二人。
展昭停身落至院内,朝二人一抱拳:“多谢丁氏双侠出手相助。”
“应该的,应该的!”丁兆惠大笑道,又瞅了一眼一脸黑气的白玉堂,挑了挑眉,“五弟,怎么了?难道是被占了便宜,所以心有不甘?”
白玉堂狠狠瞪了丁兆惠一眼,两步上前,一脚踹在采花贼的肚子上,恶狠狠道:“竟敢耍白五爷,活的不耐烦了!五爷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是哪里的牛鬼蛇神!”
说到这,一把扯掉了采花贼的蒙面布。
倒三角眼,满脸脏兮兮的胡子茬,塌鼻梁上还有一个通红的伤疤,整个一个街边卖肉屠户造型。
白玉堂愣住了,展昭呆住了。
此人竟是之前曾调戏金虔的二人组其中之一。
“怎么是你?”白玉堂惊呼。
展昭心头狂跳不止,之前那股不祥预感骤然增强。
“五弟,你认识此人?”丁兆兰望了一眼白玉堂和展昭的怪异脸色,问道。
“这、这个人不是……”白玉堂皱眉,提声喊道,“小金子,你过来看看,这人是不是之前对你动手动脚的那个败类?”
无人应声。
“小金子?”白玉堂回身四处环顾。
院内,丁兆惠、丁兆兰外加一众丁家好手悉数到场,唯独不见那道随时随地都想邀功拍马屁的细瘦身影。
“难道还在楼上?”白玉堂纳闷,转头望向展昭,“喂,臭猫,你们开封府人也太不尽职了吧……猫儿?”
话说了一半,白玉堂猛然噤声。
只见展昭脸色苍白骇人,在青白月光映照下如覆了寒霜一般,平日里沉稳静朗的黑眸竟隐显慌乱之色。
突然,但见展昭一纵身,向琼玉阁内楼疾驰而去。
“猫儿,你做什么?”白玉堂紧追其后。
丁氏兄弟也察觉似有不妥,忙交待手下将那贼人牢牢看紧,也追了过去。
众人随展昭疾奔至琼玉阁顶层花魁屋内,顿时惊愣当场。
屋内,窗扇大开,月光笼罩下,展昭笔直背影散发骇人煞气,冰冷朔骨。
在展昭身前,是一片凌乱桌椅。一把断了半截的椅子旁,躺着一个灰呼呼的布袋,原本被绑住的袋口四敞大开,里面的药丸、药弹、瓷瓶乱滚满地。
“这是?”丁兆兰,丁兆惠同时开口问道。
“是小金子从不离身的药袋子?!”白玉堂霎时脸色大变,惊呼道,“怎么在这里?”
展昭缓缓蹲下身形,修长手指捡起沾满灰尘的布袋,死死捏住,青白骨节微微发颤。
寂如死灰。
屋内明明悄无声息,但众人就是觉得好似有什么东西在耳畔炸裂一般,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难道……”丁兆兰望向自家胞弟,还未说出自己的推测,就听楼下传来颜查散的变调高呼。
“范、范公子?你这是从何处跑来?为何如此慌张?”
紧接着,又传来一声众人十分耳熟的高声大喊:
“展大哥、丁大哥,丁二哥,你们在哪?”
展昭笔直身形一颤,蓝影挟风飚出,众人随后追至楼下大厅,顿时惊诧当场。
只见大厅红木楼梯旁,颜查散搀扶着一名唇红齿白的少年,那少年气喘如牛,汗透衣衫,几乎虚脱,但一见展昭,就立即挣脱颜查散,扑上前死死拽着展昭衣襟,呼道:“展、展大哥,小金、小金被人抓走了!快、快去救他!”
“范老弟?!”丁氏双侠同时惊呼。
白玉堂上前一步,嘶声沉喝:“你说什么?!”
范镕铧水眸布满血丝,眼眶赤红,声音沉哑,浑身发颤:“小金被一个黑衣人掳走了,那贼人好生厉害,莫言和邵问联手也拦他不住,让他逃了!莫言、邵问就追在后面,展大哥,你功夫好,赶紧去救小金啊!”
“该死!哪个方向?”白玉堂一跺脚。
“东南……”
话音未落,蓝影就如闪电一般风驰而去,瞬间便不见了踪影。
白玉堂三下两下扯下身上的雪色纱裙、头簪发饰,仅着一身单薄亵衣一阵风似地疾奔追出。
丁兆惠扭头朝自家大哥呼道:“我也去追!大哥,你再多叫些人来帮忙!”说罢,也随后追了出去。
丁兆兰立即奔回后院调配人手。
范小王爷双腿一软,瘫坐在地,一向清澈见底的双眸中凝出狠历之色:“可恶、可恶!竟敢抓小金!竟敢抓小金!!待我回去告诉皇兄,定要诛他九族!灭他满门!”
颜查散望着展昭等人离去方向,眉头紧紧蹙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