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押着九微穿过乱坟岗,直入密林,绕来绕去,绕到一处山涧小路上才肯停住。
那人四处看了一下,确定无人跟着才松了一口气。
“还不放人!”陆容城看九微奄奄一息的模样只觉得心似玄冰。
“放,国舅爷如此守信,我们自然也不会食言。”那人对押着九微的人使了个眼色,另外那人点头,将九微慢慢松开。
九微失了依靠摇晃着就要昏倒。
“阿九!”陆容城几个快步上前,一把托出了她,却因脚步太急,绊的踉跄,还没待站稳,站在一旁的那人忽然一脚踹了过来。
陆容城怕伤着九微,护着她硬生生挨下一脚,身子不稳,被两人合力齐推,直坠下山涧。
陆容城慌忙中伸手去扯藤蔓,一刀朝他的手臂砍了下来。他堪堪收手,抱着九微滚下了山涧。
他只来得及护住九微的头,却是磕磕绊绊,摔在涧底便疼昏了过去。
他的意识混混沌沌,只感受到有人动了动他,说了声,“倒霉又遇上了……”
然后来拉他怀里的九微,他只死命抱着。
那人拉了半天,气呼呼道:“师父拉不开!这人都要死了还不撒手!”
要死了吗?他竟有些安心,他多怕当年一梦成真……
有人唉声叹气上前,拉了拉他的手道:“松开吧,再不松开她就要死了。”
松开吧,再不松开她就死了。
这像是一道令符,让他开始发梦,那梦里九微一步步走远,从那样点儿大的小小人,到她十岁,十二岁,十八岁……到如今,她在雾气蒙蒙中忽然停下脚步转过头来。
舅舅。
他伸出手去,九微的手指放在他的手掌里,她又叫了一声舅舅。
一把刀子就捅进了他的心口,他低头看九微细白的手指,那上面是他的血。
舅舅。
陆容城在蒙蒙白雾中快要看不清九微的脸,只听她一字字道:我不会原谅你。
他陷在那梦中,几乎要放弃挣扎。
他从前做过一次这样的梦,在九微即位当天,那么多年后他又一次入那梦境,宛若死了千百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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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他今日还是没有醒啊。”有人道。
有人唉声叹气,“你到底想不想他醒来?”
是过了很久,有人坐在他榻边,轻轻叫了他一声,“舅舅。”
他的迷雾散开,空荡荡的回廊下没有来人,也没有去人,空空荡荡。
他慢慢沉沉睡去,又慢慢缓缓醒来,身下是松软的榻,睁开眼是水藤绣的床幔和立在他床头的小药童。
“你可算醒了!”
“阿九呢?”他问出口又觉得可笑,改口道:“和我一块……”
“阿九姑娘刚服药睡着了。”小药童答道:“刚还来看你呢。”
“她怎么样了?如今在哪儿?”陆容城强撑起身,一抬眼沈青走了进来,不禁蹙眉:“是你救了我们?”
“是我倒霉。”沈青不开心的道:“原本以为离开了临山镇再不用遇到你们了,谁知道上个山还能捡到你们俩,当真的倒霉透了!”
陆容城一时不知该如何说,便又问:“阿九现下怎样?她在哪儿?”
“还行,比你醒的早,大多是些皮外伤,就是中了点毒。”沈青含糊道。
“什么叫中了点毒?什么毒?可解了?她未受别的伤吗?可细细检查了?”陆容城不放心,之前看九微奄奄一息,定是被折磨了许久,不待回答便一连问出了口。
沈青顿时黑脸竖了眉,“到底你是大夫还是我是大夫?该怎么医我还能不知道?我说中了点毒就是中了点毒!”
陆容城便无话可说,起身下榻道:“她在哪儿?我带她回京医治。”
沈青啧的冷笑,“这毒只有我沈青能解,有本事你就带走。”
陆容城便白着脸闭了嘴。
小药童带他去看九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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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微睡在隔壁的小厢房中。
刚刚服药,如今睡的正香,攥着被子,眉头蹙得紧紧。脸上没有伤,脖子上的伤也好的剩下淡淡的一道疤,只脸色苍白憔悴,瘦了些。
陆容城坐在榻边看了半天,伸手熨平她的眉头,叹气道:“你梦到了什么不开心的?”
九微动了动,被惊动的醒了过来,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看到陆容城收到半途的手,不清醒的叫了一声,“舅舅?”
陆容城却忽然问道:“你会原谅我吗?”
这一句话让九微猛地清醒过来,看着他半天,坐起身问:“舅舅没事了?”
她避而不答。
陆容城便不再继续问下去,点了点头,问她:“你可让沈青给你检查仔细了?哪里受伤了要说,中的毒可知是什么毒?”
九微摇头,“不知是什么毒,但沈青说不是太刁钻的毒,已在服药稳住了,说是要慢慢拔毒,需要些时日。”
陆容城应了一声,“能解便好,来日方长,我们慢慢养着。”
九微忽然抬头看他,问他,“舅舅……会陪我留在这儿吗?还是要回京?”
那眼神像极了小时候坐在石阶上等他时的模样,看的他心头酸酸楚楚,又安定平顺。
他伸手放在她的手背上,她动了动却是没有抽出,他心中忽然就快活起来,难得笑道:“我不走,等你好了一起回京。”
九微一抬眼笑了,“当真?”
“当真。”陆容城握紧她的手,“我不走。”
窗外桂花正香,线线甜香。
他想,来日方长,他慢慢弥补,阿九总会原谅他的。
入冬的时节了,这山中桂花却开的晚,如今才开的一树。
陆容城没想到他们如今在的这处小山庄离京都竟有三四日的路程,偏僻的与世隔绝。
沈青只道当日是带着小药童去采药才捡的他与九微,这才带了回来,他特意挑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就是为了避开他们皇亲贵族,却还是遇到了,当真是倒霉。
九微的身子时好时坏,总是不见大好,陆容城回京的打算便一日日搁置了下来,他倒是并不急,京都中几乎全是他的人,玄衣即位已定,沈宴也已吩咐除掉了,陆青云又在京中,不会出什么乱子。
若是出了什么乱子,他的人早便找来了。
便也不急着出山庄,也是怕九微多心,因他有一日想送信出山庄被九微得知,她以为他要离开,担心了几日。
她如今倒像是小时候了,离不开他。
这很好。
他很喜欢。
九微似乎很喜欢这山中金桂,总是拉着小药童在树下捡桂花。
他甚至开始打算,若是九微喜欢这里,等到她换回身子,重登帝位,便将这里收了建起行宫,等她空闲的时候再一同来住几天。
说与九微听的时候,九微有些惊讶,问道:“舅舅不是打算让玄衣即位吗?”
陆容城替她拨下鬓间的碎桂花,道:“他只是暂时代替你几日,等你好了,这些还是你的。”
九微低头问:“舅舅不想自己做皇帝?”
这话她从前就想问,但一直不敢问。
陆容城手指一顿,摸了摸她的发道:“想,从少时到如今无一刻不想,所以这皇位上的人只能是你。”
九微不明白。
他指尖绕着她的发,慢慢道:“只有你是皇帝,我才会心甘情愿的做我的国舅。”
九微抬头看他。
他轻轻问她,“所以让我们重新开始吧,江山依旧是你的江山,你依旧是我的阿九。”
九微看着他,看着他,那句话便没有讲出口。
回不去了,他们早就回不去了。
她早已不是他的阿九了。
这江山,也只能是她的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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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在这山庄中一连休养了整整十五日,在第十五日的时候陆容城觉得有些不对劲起来,他抱着九微滚下山涧时陆青云带人应该就在附近,即便是没有跟的过来,如今已经十五日了,我早便差小药童往周边的镇子送过信,告知他就在这里,怎么可能还未找来?
他在夜里想找小药童来问一问,院子里却四处不见人影,连沈青,都不见了。
寂静的夜里,山中风声呼啸,他竟听到了马蹄声,为数不少。
他心觉不好,急急去九微房中找她。
她刚入睡,陆容城轻轻唤醒她,抓过披风替她裹好道:“有些不对劲,我们先入山躲一躲,等明日再回来。”
拉着九微便往门外跑,却是晚了些。
大门外已被一群黑衣人围了住。
陆容城将九微护在身后,“谁派你们来的?”
风声肃肃。
有人从那黑衣人身后走出来,笑道:“是我亲自来接国舅回京的。”
那一排的黑衣人开弓上弦,领头一人恭敬道:“圣上要拿活的还是死的?”
“玄衣?”陆容城盯着他,他就站在黑衣人身后,笑吟吟的一双眉眼,“圣上?”眼睛扫过那一排羽箭,便知情况糟了。
玄衣笑吟吟道:“活的,我答应过阿姐要绕他一命。”眼睛落在陆容城身后的九微身上。
陆容城听到‘阿姐’两字,猛地回头看九微。
便听羽箭破风,铮得一声,他连反应都是不及,那箭便直中他右腿,疼的他脚下一虚,咚的一声单膝跪了下来。
一抬头,仍是看九微,那眼神看的九微心头一颤——难以置信,百死都不愿信。
“阿九?”
又听铮铮两声,羽箭入肉闷响,直射在他的左腿和手臂。
他被带的双膝跪下,眼睛却自始至终看着九微,又喊她,“阿九?”
他在问她,在等她否认。
九微看玄衣还要挥手放箭,脱口便道:“够了!已经够了……”
陆容城的眼神一瞬之间暗如死灰,他仍在问:“阿九,阿九这些都是你在算计我?”
九微闭口不答。
玄衣扬声道:“阿姐可知舅父因国舅大人身受重伤吗?他强撑了这十几日,在来这儿的半路上病倒了。”
“什么?”九微快步上前。
陆容城先拉住她,却只扯住她的一丝袍角,如细风从他的手指间溜走,抓不住。
“沈宴他病倒了?现在呢?如何了?谁伤的他?你为何要让他来!”九微冲到玄衣跟前,一连的问。
就像陆容城当日问沈青,这些反应掩饰不住,装不出来。
玄衣笑眯眯的望她,“阿姐别急啊,舅父又不是我能拦下的,他如今就在临镇等着,找了大夫在。”
“沈青呢?”九微蹙眉道:“叫他去。”
“我可请不动沈药师。”玄衣道。
九微扬手夺下一人的马来,道:“我去。”翻身上马,刚攥住缰绳,忽听身后有人喊她。
“阿九!”
她回头看见陆容城跪在那里,血染重衣,望着她,看着她,那眼神让她不敢对视,低下头对玄衣道:“你答应过我,不伤他性命。”
“我答应过。”玄衣仰头对她笑,“阿姐放心去吧。”
九微想回头再看他,却又怕这一眼便不忍心,便狠心的一鞭子抽在马上,扬蹄而去。
他似乎又叫她,远了也就听不见了。
玄衣目送她远去,拍了拍手,一黑衣人压着一人过了来。
“你不是要送他最后一程吗?”玄衣道。
赵明岚穿过黑衣人,一步步走到陆容城眼前,“陆容城,你后悔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