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百华葬一行人之后,这几天除了修养伤口之外就是将自己的装备送去修整的萨尔拉斯实在忍不住,走上了三楼的楼梯。
他本来是不想来打扰法雷尔的。
米莎·阿斯塔尔的“失踪”,令得整支队伍之中的所有人心头都蒙上了一层阴霾,就连新进加入队伍的几人说起来也都是与她相处了三四个月之久,那善良、温柔又不失勇敢的女孩的逝去就像是一柄深深的刺进萨尔拉斯心脏的利刃。
自诩为防御者,自诩为队伍之中的盾牌、壁垒的他,在最为需要他支援的时刻,没能如约的赶到伙伴的身边,没能为伙伴挡下那些刀枪剑戟的伤害,没能从魔物的爪牙之下守护住伙伴的生命,甚至于连尸体都无法抢夺回来,只能将那可怜的女孩独自留在黑暗的极渊之底,任由那孤独的恐惧一点点的淹没她的意识。
这样的他完全称不上是英雄。
这样的他不配作为“盾牌”。
萨尔拉斯不会忘记法雷尔的眼神,每当他闭上双眼,想要短暂的用睡眠来命令自己的身体休息,让身体更快痊愈,以便于自己继续投入锻炼,用肉体的疼痛来麻痹自己的时候,这个能够在战场的尸山之中搂着武器酣然入睡、能够在潮热布满蛆虫的泥沼之中入眠的战士就无可避免在眼前浮现出米莎·阿斯塔尔的脸,紧接着就是约翰·法雷尔的眼神。
那枯寂、绝望,甚至看不出一点点流淌出来的悲伤,只有颓然的麻木的恐怖眼神。
与其说那是眼睛,不如说那是从古老神像上扣下来的两枚无光的玻璃珠,复杂的结构吞噬了所有照射进去的光芒,反射不出半点来自于外界的光芒,只有凝聚成实质一般的痛苦、抑郁、绝望、恐惧。
没有声音,更没有话语。
那双眼睛只是如此凝望着虚无之中,仿佛陨星之尾擦过燃烧殆尽的天空。
萨尔拉斯恐惧这种眼神。
曾几何时,在踏入第二次觉醒之时,作为并无神器之灵体、一切全凭本能摸索的盾之勇者候选人,萨尔拉斯陷入了一片幻境之中。
那是一片摩天接地的巨大雪山,在雪山之顶,有着一座近乎于灰白之色的圣殿。
他的每一次神器觉醒、每一次掌握神器之能力,都要在那雪山的山脊之上、在那万年封冻的坚冰之上孤独前行,没有任何人能够帮得到他,没有任何人能够施以援手,那冰雪世界就是死者的国度,唯有数之不尽的、曾经死在他面前的死者们化为恐怖的骷髅浪潮,蜂拥的要将他拖下无底的深渊。
那口口声声所念叨的怨恨、遗憾和责备言语,都是一条条把他拖进死亡深渊的锁链。
他曾在那死者的簇拥之中,念诵出自己的誓言。
“亡者之骸,苍白之铠。以烬裹覆,披坚执锐。”
他也曾在那锁链的包围之中,念诵出自己的第二条誓言。
“亡者之骸,束魂之链。以念锁系,救度群生。”
正因那强烈的救赎他人的愿望,才能将那束魂之锁链化为保护众生的【神之手】。
但在最需要他的时候,神之手没能飞出。
那缠绕在萨尔拉斯梦境之中的并不是米莎·阿斯塔尔的怨念,也不是约翰·法雷尔的责备,而是凯恩·乔斯塔自己的自责,是萨尔拉斯自己的愧疚,是盾战士的心魔。
但当缠着绷带、步履蹒跚的巨人走到那间紧闭多天的房间外时,尽管他自己毫无察觉,但肌肤的异样还是令他把目光转了过去——那经年累月打磨得粗糙坚韧有如牛皮的肌肤之上其实已经没有毛发了,仅有的些许汗毛也都被锻炼所磨砺而去,但就是这残存的一点毛孔毛囊,此刻正大大的张开,若是有毛发的话,想必已经根根直立而起了。
这危险至极的提醒甚至微小到神经都难以察觉,因此大脑也未能接收到任何危机的反馈,但最为无知无觉、位于身体最外层感知的毛发却察觉到了这一危机,因此才会如此动作,而正是毛发给出如此危险的提示,身体却毫无感觉这一点,令得无畏生死的巨人也停下了脚步。
这种经历他在过去仅仅经历过一次而已。
那是在大雪山一线的布加列斯特要塞之中,有一次他在要塞了望塔顶更换信号旗帜,在大脑、经验、感知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手背上的毛发忽的根根直立而起,就连眉毛都交错着直立起来,给他疯狂的发出危险至极的信号。
下一个瞬间,他就已经失去了意识。
在那之后醒来,已经是三天以后了,浑身都被厚厚的绷带所包裹起来的年轻战士连话都说不出来,事后经过同僚们的讲述,他才知道那是雷击即将落下的征兆,大气之中的无数凡人所无法感知的魔素都因此而纷纷让开道路,清浊二气激荡而起,诱发雷击的两种要素于大气之中碰撞,唯有纤细脆弱的毛发能够感知到那寂静无声的微小雷电,才会直立而起。
若不是身着的铁甲和旗杆形成了某种奇特的结构疏导走了绝大部分的电流,他本该在那一次雷击之下化为灰烬才是,而不是仅仅烧伤之后修养一段时间就能恢复原貌。
而站在法雷尔的房间之外,萨尔拉斯时隔多年的再次感受到了那宛如雷火即将下落的恐怖压迫,仿佛有无声无息的寂静雷电正于虚空之中攀爬蔓延,即将接通阴阳清浊两极,诱发惊天动地的落雷霹雳。
他伸出去的手,就像是刺入了一团蕴含无数雷电、布满无数利齿的混沌之中,尽管没有半点伤口,但那战栗的毛孔、轻度痉挛的肌肉、绷直韧带和跳动的血管,以及不间断的疯狂向大脑发送危险信号的神经,都令得他那宽大超越常人两倍的手掌颤抖起来。
但最终,法雷尔已经将近五六天不曾出门、也没有半点进水进食的痕迹的这一危险事实还是令萨尔拉斯下定了决心,拉下了门把手。
这不仅仅是因为自己作为队伍之中经验最丰富、最为年长者应当表现出的镇定自若,安抚躁动的人心,也不仅仅是因为作为防御者却没能守护好应当守护的队友的愧疚自责遗憾,更是因为这个一直有着小秘密、但对于伙伴从不曾有半点异心的“弟弟”。
从见面开始,法雷尔就一直的、一直的称呼自己为“萨尔大哥”。
尽管他看上去年纪并不很小,但萨尔拉斯能感觉到,在那身体里的最多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孩,没有父母的关照、没有亲人的帮扶,现在更是失去了所爱之人,对于一个刚刚才踏入大人的残酷世界的孩子来说,无论如何自己这个“大哥”都必须出面。
房门打开的瞬间,在萨尔拉斯的视觉之中,铺天盖地而来的一团乌黑气浪裹住了他的身体。
那近乎于错觉,更没有在真实的触感上留下半点痕迹,但巨人勇者知道,那并非幻觉、也不是光线变化的错觉,那是郁结于斗室之中,从那宛如胎儿般蜷缩在床铺之上的黑色身影上逸散而出的抑郁、绝望和痛苦。
人的精神是能够为敏锐之人所感知的,即便是目光汇聚于某处也会使得人觉得火热,更何况这浓郁到散不开的痛苦、阴郁、绝望的情感,已经沉淀凝聚得有如一片黑色的汪洋,粘稠的包裹住了黑甲的男人,如同那经年累月的瘴气沼气汇聚之下形成的五毒泥潭,尽管不时吐出一个两个污浊恶臭的气泡,却没人认为这其中蕴藏任何生机。
萨尔拉斯轻轻的吐出一口气。
然后,迈步。
一步、两步、三步。
每动作半分、每挪动一块肌肉,萨尔拉斯就感觉自己有如走入一片变化无定的混沌汪洋。那脚底所踏足的仿佛并非坚硬的木质地板,而是扭曲粘稠的酸液之海,粘稠到近乎固态的酸液有如活物的啃噬着神经带来痛苦,灼热过后就是冰冷,冷到近乎全身失血的绝望脱力感几乎要把他定在原地,那粘稠厚重的空气似乎都并非空气,而是胶泥,仿佛从千百年不曾搅动的泥潭之中取出的粘稠胶泥一般难以搅动,越是往前越是粘稠,直至走到法雷尔床榻边上的时候,已经粘稠沉重得有如在水银之中行走一般艰难。
那蜷缩于落满灰尘的床榻之上的黑色身影,有如坟墓之中的僵尸一般,面色苍白近乎溺死的浮尸,就连那身完全合身的铠甲都显得有些空荡荡的难以填满,双眼死死的圆睁着,就如同萨尔拉斯在梦中看到的那个眼神一般,眼球之中布满血丝以至于看上去有如红眼,对于萨尔拉斯的到来,甚至连转动都没有转动一下,就像是用石头雕塑成的死物,若不是萨尔拉斯能够听到非常缓慢细微的呼吸声,眼前的这具身体和死人没有区别。
黑色的长发,宛如溺死之人的长发又像是火焰烧尽之后留存的残渣。
萨尔拉斯并没有说一句话,甚至没有发出一个音节。
他也并不像是那些电视剧、小说里写的那样,用强硬粗暴的动作将这渐渐枯萎腐烂在床榻之上的人拉起来,逼迫他面对现实。
那粗大厚重的双手,捏住了什么东西,然后缓缓的拉动。
握持刀剑盾牌的大手,轻轻的拉上了被褥,在这已近深秋的时节,没有一句劝说也没有一句提点,甚至都没有触碰法雷尔的身体,在泥塑木雕般毫无反应的勇者身上盖上了一床被褥,还像是害怕子女翻身踢被子着凉的父亲一样,轻轻的掖了掖,压紧了被脚。
唯一多余的动作,仅仅只有隔着被子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然后,沉重的脚步声一点点的远去。
厚重的房门被轻轻的关上。
那肩背腰腹之间绷带已经渗出血腥味道、隐隐显出红色痕迹的巨人勇者从始至终一言不发,慢慢的下了楼去。
直到那脚步声消失很久很久,连那死死被拉紧的窗帘外的光线都渐渐消失下去之后,蜷缩在被褥之中的刘建设,才慢慢的、艰难的、无声无息的。
合上了双眼。
那本以为早已枯干的泪腺,开始汹涌。
从前,在一次训练后,刘建设曾经这么问过萨尔拉斯,他在打倒浪潮之后,功成名就之时,最想要的是什么东西。
他本以为萨尔拉斯会回答一如既往的荣耀、光荣、战斗甚至是成为北方战线的大元帅之类的话,又或者是什么保护所有人、庇护所有人的豪言壮语,但萨尔拉斯在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才回答了他,那回答很长,他只记得起一小段。
“......虽然,我很想说,我希望能够让所有人都得到保护......”
“但说到底,在我最内心最自私的想法的话......”
“那大概是家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