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天霹雳不过如此。
凤君华很理解此时颜诺的感受。就如同当初她失明的时候在御书房外听到云皇说自己和云墨是亲兄妹,当时她觉得天崩地裂几乎生无可恋。颜诺对她的感情她比谁都清楚。若说从前他们俩只是敌对双方,他不得不与她为敌,但心里仍旧可以默默的爱她。但如今他们之间却被牵扯上血亲的联系,姑侄。
忽然觉得这完全就是三流的言情小说情节。
心爱的女人变成了自己的亲姑姑,这打击不可谓不大。
颜诺完全无法接受这个事实,血色渐渐从脸上褪去,化为了雪白。他踉跄的后退,颤抖这摇头。
“这不可能,不可能的…”他突然眼神充血般的红,悲愤怒火交错而过,“你撒谎!”
天机子表情依旧波澜不惊,也没有被后生晚辈冲撞的愤怒或者不悦,只是淡淡道:“千影若活着,今年应该四十一岁。而四十一年前,正是你祖父登上颜家家主之位之时。你应该知道,当初他为了大权独揽诛杀了多少血亲。这在颜家历代争夺家主之战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只是当时千影才刚刚出生,所以颜家很少有人知道她的存在。只因当时的颜夫人本就是高龄产子,况且颜家历代嫡系子孙稀薄,所以你太祖父极力抱拳这个孩子。在你太祖母怀孕之时便谎称妾室有孕,而正室夫人因病独居。”
颜诺双手紧握成拳,嘴唇干涸毫无血色,眼眶里血丝蔓延,近乎疯狂。
“可就在你太祖母临盆前几天,你祖父却知晓了这件事。”天机子又喝了一口茶,不急不缓的说着。“颜家家主传承的确不分嫡庶,但若上位者太过残暴以至于连婴孩都不放过的话,便失了仁义风度。若还有其他合格继承人,长老们定然会全力扶持。”他看着颜诺,眼神平静如水,说出的话却几乎要将颜诺打入十八层地狱。
“所以在颜家竞争家主一个月前,你三叔公,也就是颜真儒便给我传信,希望我能出手相助,抱住颜家一系血脉。”他长叹一声,眼神若有回忆和感伤。“我赶到的时候,你太祖母的丫鬟正抱着刚出生的千影逃亡,你祖父便派人追杀。若非那丫鬟以命相护,千影早就丧命在你祖父的铁令之下。”
他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和一块血腥点点的布。
“这是当初你三叔公传于我的求救信以及你太祖母的血书,上面写着千影的生辰八字。你若不信,自己看吧。”
颜诺盯着那封明显被拆过的信和已经有些泛黄的血布,那是经历了时光年岁才淡化的痕迹。
这是…铁证!
他浑身开始颤抖,额头隐隐泛着青色,眼瞳也布满了死灰绝望之色。
“不可能…”他仍旧在后退,双眸赤红而痛苦,像受伤的野兽般嘶吼着。“这不是真的…”
凤君华低着头不看他,心中难免有些感叹。世事如棋,这话当真不假。要颜诺接受她是他表姑的事实,恐怕比当初云墨接受她是他妹妹还要困难。毕竟,颜诺并非从前的颜诺。他是来自二十一世纪的一缕幽魂啊。从前即便他们是敌对双方,他仍旧可以肆无忌惮的爱她,哪怕明知得不到。可一场穿越,他以为那是老天对他的眷顾让他可以与她再续前缘的穿越,却是另一场致命的打击。
姑侄!
他们是姑侄,她成了他的长辈,他们之间有着斩不断的血缘关系。
即便灵魂不是,但身体里留着的血液和她一样。那么他便不可以再爱她,因为,那是…乱伦!
道德和伦理的束缚,世人的言论,都会是一张无形的大网,将他牢牢的桎梏,甚至不会给他有丝毫喘息的机会。
天机子眼神里露出深切的怜悯和悲切,“真儒不希望千影报仇,希望她能远离颜家的是是非非。若非她生来便有记忆,我也不会告诉她真相。”他说到这里有顿了顿,目光里露出深深的痛和自责。
“那年她伤情下山,心中愤懑仇恨愈深,所以才想要报仇。她四处征战,为女将军师,建不世功勋,就是希望自己哪一天有足够和颜家抗衡的能力。到那时,若不能报仇,她便以此身祭奠亡母兄长。若非…”他又看向凤君华,眼神复杂难言,却是没有再说下去。
凤君华却已经了悟,娘当年心碎下山,一心只想报仇。或许她还想以这种方法逼天机子下山,只要他带她离开,她便会放弃所有仇恨。只是他终究因那师徒名分而放弃她,所以她悲愤欲绝几乎生无可恋。当时应该是怀抱着和颜真儒同归于尽的决心吧,却没想到会被仇人下了焚火幻情,阴差阳错的有了身孕。
颜诺面色已经近乎透明,事到如今,即便他无法面对,却也不得不接受这样残酷的事实。他站在原地,只觉得浑身血液凝固如冰,连心也似被冻结,再也无法跳动。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却隐隐约约有一个念头。一个人心都无法再跳了,为何还不死?为何还要活着?为何还要…这般生不如死的活着?
他以为只要是为了她,哪怕让他承受这世间最为惨痛的刑罚他都甘之如饴,即便他永远无法拥有她,至少他可以将她永远放在心底深处。然而到头来他才发现,他连将她放在心里的资格都没有。
为什么?
为什么要穿越?
为什么要让他知道这样的事实?
为什么…为什么这一刻,他没有痛得死去?
为什么…他在那样的痛苦中越发的清醒而越发疼痛?
爱情是毒,可于他而言,似乎比之更甚。从爱上她开始,他便在痛苦中幸福着。因为他如此贪念那种滋味,贪念爱一个人的感觉,贪念将她珍藏在心底那种温暖而满足的心情,贪念她每一个回眸每一缕倩影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
然而此刻,这一切的一切却如同一个天大的笑话,比这世间最锋利的刀最霸道的毒药最诛心的语言都沉重而狠辣的撕裂着他的心。
他以为为了她,他早已痛得麻木而不记得那样的滋味。然而此时此刻,才知晓曾经那般的痛太过肤浅廉价,远不如此刻的肝肠寸断撕心裂肺来得刻骨铭心。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我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而是我从一开始便已经失去了爱你的资格。即便乾坤颠倒即便天崩地裂即便世界坍塌即便我能跨越山河跨过时空,却跨不过…你与我之间道德伦理的鸿沟。
浪漫主义的诗人情圣以及多愁善感的作家们总是以最美的诗句和语言诉说着神圣的爱情可以跨越一切距离,哪怕生死。
然而他此刻才真正懂得。生与死的距离算什么?时空的距离算什么?一切都比不过…这森凉而颠倒轮回的命运人生。
他站在船舱口,身影萧条而落寞,面色比雪山上的雪还要白还要冰澈入骨,恍如那一寸寸浸没血液的蚀骨之痛。
天机子面有不忍,想着如果那日在雪山就告诉他真相,他会不会更痛?
不!
他在心底打消了这个想法。彼时凤君华正和云墨新婚燕尔,颜诺已然受此真气错乱险些经脉逆转,若再告诉他他们是姑侄,他定然更加痛不欲生。
他闭了闭眼,面色怅然而悲悯。
隔代的恩怨,为何要祸及后辈?
这到底是命运太过森凉还是人性的贪婪驱使?
他回头看着颜诺,却悠然双眸一凛。只见那少年站在船舱口,面色惨白容色似雪,一只手按在心口的位置,唇角鲜血溢出,沾染了青色衣袍,寸寸泣血如桃花。他没有惊痛猛然呕血,而只是任那血丝不断蔓延,仿佛要将浑身血液流干。
就如同那一日,明光正殿,她回眸笑意嫣然,唇边笑意如泣血凤凰,然后血色染满了天地…
他凄凉的笑了,在所有人的目光中踉跄的连退好几步。
凤君华猛然站了起来,他却已经转身,狼狈的离去,外面传来激荡的水声。显然是他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真气身形有些不稳以至于踩在水上摇摇欲坠激起水花四溅。
她怔怔的站着,看见他上岸后就猛然吐出一大口血,背影萧条脆弱仿佛已经生无可恋。身后有暗卫靠近,接住了他支撑不住晕倒的身体。焦急的呼喊仿佛被空气传递到她耳边,像浓浓雾霭,包裹着她的心。
不是痛,只觉得沉重而哀凉。
身边两个男人都没有说话,天机子知晓这个秘密对于颜诺和凤君华来说都是不小的冲击。他这个女人,表面看着冷血无情,骨子里却还是心善仁慈。再怎么说颜诺对她那般情深意重甚至为了她一而再再而三的违背颜真义,还因此落得一身伤病。
旁人不知晓,他却十分了解颜家四大池。纵然能从里面安然逃离,这一辈子身体都会留下病痛,无休无止。
历来颜家掌权人心狠手辣亦或者亦正亦邪,难得颜诺却是个光明磊落的坦荡君子。这孩子已经为了他的女儿承受了非人的折磨和苦痛,如今又要面对如泰山般的伦理道德指责束缚,只怕此劫难渡啊。
云墨虽然早猜到莫千影出自颜家,但还是没想到她居然会是颜真儒的妹妹。此时此刻,大抵只有他最能明白颜诺的心情了。因为他也曾被道德伦理的枷锁桎梏,他也曾在那般矛盾挣扎中生不如死。
谁都没有说话,空气里泛着静谧而悲伤的因子,好半晌凤君华才怔怔坐了下来,喃喃低语道:“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说出来?”
天机子长叹一声,嘴角流泻一抹苦涩。
“这件事他迟早都会知道的,与其让颜真义告诉他逼迫他,不如先给他一个缓冲接受的时间,不然到时候,他更受不了这样的打击。”他顿了顿,声音有些沉。
“颜家人…比你想象的更冷血以至于变态。他一再的违背颜真义违背颜家祖训,你以为他回到颜家还能安然无恙?颜真义会想方设法的刺激他,而最能打击他的,莫过于你和他的血亲关系。到时候,他承受的便是身心折磨。”他半阖着眸子,摇头道:“好歹和你娘系出同宗,又曾与你有恩,我怎能看他步入水火之中?他此番惊痛回到颜家,定然会询问颜真义事实真相。颜真义知晓他因此备受打击,便不会再惩处于他。所以我才引他到此,告诉他真相。”
凤君华眼神黯然,咬了咬唇,又道:“娘当初之所以遮掩我的容貌,不止是因为您,还因为怕我被颜家发现,是吗?”
天机子点点头。
“你娘长得像你祖父。”天机子慢慢道:“颜家和皇族一样,历代皆出美人,无论男女,尤其你祖父为之最。”他眼神里慢慢浮现了遥远的回忆,“当年你祖父和我恩师元胤真人齐名,以绝代之姿名动天下。当时天下流传着这样一句话,‘颜之皎者,海棠不及一分色。胤之茂者,朝霞明日皆萤火。’说的便是你祖父和我恩师。”他看着凤君华,记忆中那张熟悉刻骨的容颜渐渐与之重叠,心中不由得又是一阵痛悔凄惶。
“而你娘那一代的颜家子孙,都承袭了你祖父的容貌,尤其你娘,几乎和你祖父长得一模一样,所以颜家几位长老看见你才会如此震惊。而颜真义,才会想方设法的要杀你灭口,也不过为了颜家一柄家主权位而已。”
凤君华手指慢慢紧握成拳,“不止如此。他怕若颜家的长老知道我娘的身世迎我入颜家掌权然后利用颜家对付南陵皇族,对吗?”
天机子嗯了声。
凤君华不再说话了,心中感觉复杂。颜家内部是个什么模样,通过离恨宫她至少也知道个七七八八。不说其他,就说那些变态残酷的刑罚都让人心中颤栗恐惧,其竞争家族之位更是不计血腥牺牲。皇室为了充面子好歹还忌讳一下,不许手足相残。而颜家,完全就是鼓励自己的儿女互相厮杀争夺。
如此毫无人性的祖训,颜家迟早都会因子孙流失过多而消亡。别说维持百年风光,到时候只怕全族覆灭都有可能。
天机子从怀里掏出一本书,递给凤君华。
“这是颜家祖先倾尽一生呕心沥血所创的九天诀,当初你娘没有修炼,是无心回颜家。如今他们已经知晓,便再也瞒不下去了,这九天诀也该交付于你。以你的资质,再加上有凤凰诀三魂珠辅助,相信很快就能练至精髓。”
凤君华接过来,想着若是当年酿修炼了这九天诀,或许就不会死了。
手指紧紧握着那本秘籍,她抿着唇,什么话也没有说。
天机子站起来,“我要回雪山了,你们自己小心。”
“爹。”
凤君华唤住他,“您不和我们回东越么?”
天机子摇摇头,神情遥远而怀念。
“你义父已经下山去了边关,我要回去陪你娘。雪山太冷也太寂寞,她一个人会不习惯的。”
凤君华呼吸微滞,看着他飘然而去的背影,心中有些酸涩。若当年他没有赶娘下山,若他能够跨越师徒禁忌的身份坦然接受娘。或许,就没有今日的天人永隔,徒留永久的思念和痛苦了吧。
手心一暖,云墨握住了她的手,她回头对上他温柔的眼神,嘴角扯出一抹笑意。
“你说,我娘若是在天有灵,会高兴还是失落?”
她曾那般期待能陪在那个人身边,可致死无法达成心愿。直到二十多年以后,她又回到了雪山,而她爱的那个男人,永远守护着她。
娘,您会很开心,对不对?
云墨拥着她,什么话都没有说。
凤君华闭了闭眼,想起刚才颜诺离去时的背影,又想起去年因那兄妹的乌龙而逃离云墨,便觉得心中似被什么揪着一般,痛得她喘不过气来。
“云墨。”她自他怀中抬起头来,迷茫而脆弱的看着他。“老天爷为什么这么残忍?为什么我身边的所有人都要因我而痛苦?当初师父给我批命,玉带煞气,所以我命格崎岖坎坷。可为什么,和我有关联的人也要受我连累?是不是我上辈子作孽太多,所以这辈子才受到报应?可即便是这样,为何要报应在其他人身上?”
“别胡说。”
云墨轻斥一声,眼底覆满了疼惜之色。
“不要总是把所有过错都归结在你自己身上,那是祖辈们的恩怨,与你无关。”他顿了顿,神情微暗,轻轻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师父说得对,这件事迟早会让他知道,与其以后在他毫无准备的时候措手不及的知道真相,倒不如现在就让他面对。有些真相无法掩藏,有些痛也无法避免。老天爷对他开的最大的一个玩笑,便是死后重生在一个和你有着血缘关系的亲人身上吧。”
凤君华咬了咬唇,“我现在真希望当初没有错杀他,那样他就不会死,也就不会穿越…”
“如果…”云墨眼神有些飘远,像是在对她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如果让他在与你分别两个时空,和在统一天地却有着血亲的联系之间选择。我想,他应该会选择后者。”他紧紧抱着她,呢喃声若梦中呓语。“就像当初,我以为你是我的妹妹,我也曾怨恨上天为何如此捉弄于我?但是后来我想过了,如果让我永远见不到你,那我宁愿和你保持有这种血缘相亲的关系。无论你是谁,和我有着怎样禁忌的关系,我都要你!”
那晚他得知了那个残忍的‘真相’后在自己屋子里坐了一个时辰,挣扎痛苦了一个时辰后下的决心。当时他以为他是这世上最倒霉最可怜的人,可现在见到颜诺,他觉得自己很幸运。至少,他得到了她的心。
他和颜诺最大的区别,不过就是她的心属何人而已。如果今天她心中那个人是颜诺,那么他相信,颜诺也会和当初的他一样,不必在乎世俗伦理道德和世人眼光,执意和她在一起。
毕竟,他还有着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比他更加有恃无恐。
然而不过一念之间,不过因为她心之所属,颜诺就无法再继续即便是卑微而单相思的爱恋。因为如果她的身份暴露,世人对颜诺的责难也会牵连到她身上,她会再一次承受天下人唾骂而异样的眼光。
颜诺必定不愿意她成为众矢之的。
“怪不得当初在雪山的时候,爹让我离颜诺远一点。我还以为只是因为颜家和南陵同气连枝的关系,却没想到,原来…”
云墨静默一会儿,道:“千姨当初大约也不希望你会嫁入皇室,她只希望你过得简单平凡一点。只是命运弄人,你却嫁给了我,也不得不面对来自颜家的杀机,所以师父也只能告诉你真相。”
凤君华扶额长叹一声,双手环抱着他的腰。
“当年师父要是没有把我送去异世就好了,说不定也就没有这些事。”
云墨这次没说话,眼神却变得更加悠长。
十三年前…
还有,十六年前…
轰——
突然一声爆炸,震得所有人耳旁嗡嗡作响。
云墨悠然抬头,又听得那爆炸声接连不断的响起。隔得那么远,却似乎仍旧能够听见有人撕裂的惨叫声。有血雾茫茫,慢慢自远方升起…
那是,血…
“殿下。”
暗卫首领走进来,“关丘峡谷发生爆炸,死伤无数。我们的人好像之前得到了提示,提前离开了,并未有损伤。”
云墨挥了挥手,暗卫退了下去,他回头看着凤君华,却见她瞳孔微缩,面色微微沉重。
“怎么了?”
凤君华抿唇,“是他做的。”她目光里似冰似雪又似化作了远处茫茫血雾,复杂难言以至于看不出真实的情绪。
“颜诺。”
==
哐当——
大门被人从外面狠狠推开,正在打坐的老者顿时脸色一沉就要发怒,然而对上来人苍白的脸色血红的双眸,微微怔了怔,然后皱眉冷下脸来。
“你还知道回来?”
语气里明显有着怒气。
他沉默着,眼神里有着沉沉压抑的情绪在翻滚,好半晌才走了进去,低头面无表情的看着老者。
老者皱着眉头,明显察觉到他有些不对劲儿,便道:“出去了一趟怎么就要死不活的了?”
他表情沉浸在阴影里,这房间十分庄严肃穆,连带着便有些深沉,尤其他眼神更为深沉,让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他双手紧握成拳,好半晌才勉强平复心中的波涛汹涌。再开口时声音已经嘶哑,“是我的表姑?”
颜老爷子一瞬间有些怔愣,下一瞬便回过神来,冷淡而讥诮道:“看来你是知道真相了。”
一刹那他表情皴裂,眼底深处最后的坚持碎裂成片,像一个好不容易维持的美梦,被风轻轻一吹,便如同泡沫般烟消云散。他身影再次颤了颤,有些控制不住的退后两步,摇头道:“她母亲…真的是…是您的妹妹?”
颜老爷子显得十分镇定,“我的兄弟姐妹早就在四十一年前就死光了,哪里来的什么妹妹?”
颜诺面色阴晴不定,甚至还有些低低的愤怒。
“我要听实话。”他上前两步,体内血液翻涌,但他还在克制喉咙涌上的腥甜,低而愤怒道:“莫千影,她是不是应该姓颜?她是你的妹妹,而她的女儿,就是…是我的姑姑…”
说到最后几个字,他已经克制不住的心中惊痛。
颜老爷子这次没有否认,而是深深看着他,好半晌才道:“如果我告诉你是呢?是,那个女人,凤君华,就是你的表姑,你们两个有血缘关系。你居然爱上自己的姑姑,这于我颜家简直是奇耻大辱。”
颜诺踉跄的退后,一手扶着宇柱,面色惨白而眼神痛楚。
“怎么可能…”
颜老爷子已经站了起来,“没什么不可能的。”他负手而立,冷冷看着失魂落魄的颜诺,语气依旧冷漠不近人情。“当初那个女人被人所救,却用了一个下贱的丫鬟生的孩子来代替瞒过了我的眼睛。”他面色沉怒,显然对于当初被欺骗而放过了心腹大患十分震怒。“没想到她躲到了雪山,还和自己的师父乱伦生下孽种…”
“不许你辱骂她。”
颜诺心神俱碎生不如死,却仍旧听不得有人说凤君华一个不字。
颜老爷子这次倒是没有十分震怒,只是轻哼了声,用一种漫不经心的语气说道:“既然你已经知道了那么就该明白自己的立场,你要记住,你姓颜,她如今却是东越的太子妃。颜家的人,却做了南陵的敌人,便永远没资格再进我颜家。再说那个女人早就知道自己是我颜家子孙,这些年来却没有认祖归宗,如此不孝子孙不配姓颜。”
“那是因为你要杀她…”颜诺没忘记天机子说的话,也没忘记当初这个祖父是怎么坐到家主之位的,没忘记颜家的家主竞争就是从自己的兄弟姐妹的尸骨上走过去的。连他自己都承认了,他还有什么理由再怀疑?
君儿…
他从跨越时空之前就放在心底的女人,居然是他在这个世界的表姑?
呵呵…
世上还有比这更令他绝望的事情么?
为什么…
“所以你要杀她…不惜一切!”
他没忘记,当初这个人是如何吩咐几大长老的。只要能杀了凤君华,可以不惜一切代价。他是在怕么?怕君儿回来抢走颜家权柄?
还有他那个师父…
忽然想起了什么,心中骤然蒙生悲凉之感。
原来如此么?原来早就是他们算计好的,一步步逼他至此…
颜老爷子回过头来,眼神森冷如阎罗。
“别忘了你当初立下的誓言,别忘了你的身份。你现在是颜家家主,整个颜家要靠你发扬光大,南陵的江山你也必须守护,这是颜家世代祖训。若违此训,必定遭天劫之苦。”
颜诺身体又晃了晃,像是快要站不稳,嘴角再次溢出血来。
颜老爷子蹙了蹙眉,一眼就看出他因急怒攻心真气错乱,若不及时调息治疗,会有生命危险。而且…
他眯了眯眼,“你回来的时候和人交过手了?”
颜诺不说话,默默的擦干了嘴角鲜血。
忽然想到了什么,颜老爷子声音提高。
“你师兄在关丘峡谷埋下的伏兵。”他面色铁青,咬牙切齿道:“你…”
被拆穿了自己所作所为,颜诺也不否认,冷淡而讥诮的看着他。
“我只答应助南陵一统天下,没答应你要伤她。”他慢慢站直身体,眼神里空洞得毫无情绪可言,一片死寂和灰白,好似已经生无可恋。“你以为我会一个人单独下山么?明月殇的实力,比我了解的只多不少,我又如何会大意?”他嘴角噙起深深嘲讽,“我下山到南陵边境不过只一天即可,为何我半个月才去阻止明月笙?”他不知想起了什么,轻轻的笑了起来,眼底却覆满了冰冷的绝望和悲凉。
“知道么?我在关丘峡谷让人准备了很多炸弹。”他笑得十分得意,任谁一眼看过去却只觉得疼痛和苍凉。“你不知道吧,来自那个世界的武器,我埋了很多。那半个月,我就是在让人秘密制作炸弹。只要堵截了明月笙,我就会发信号让他们扔出炸弹,炸死那些人。连同他们自己,也会跟着陪葬…”
那个时代的先进武器,他怎能留下任何蛛丝马迹给人找寻呢?若被南陵的人知道了,定然会大量制作,届时天下死伤更多。最重要的是,他不希望因此连累她。
他想起刚才回来的时候,关丘峡谷发生的爆炸声,她已经听见了吧,也知道是他做的了吧。
呵呵…
只要她好好的就行,只要她好好的就好…
“你…”
颜老爷子震怒的看着他,那眼神似乎要将他吞噬腹中。
颜诺却并不畏惧,漠然而坦荡的看着他,血还在自唇边无限蔓延,他却并没有伸手去擦拭。或许他在等待,等待自己的血全部流光。就如同那天她渡情劫那样,浑身浴血的躺在他怀里。
那是他第二次感受到她的温度。
第一次是她杀了他,他濒临死亡之前,浑身浴血的倒在她怀里,他永远记得那样浅浅而幽香入骨的味道,足以铭刻于心。
他和她之间似乎永远都隔着生和死的距离,第二次是她躺在他怀里,也是濒临死亡。
是不是只有一个人死,他才能有那么一刻的时间与她近距离相拥?虽然只是那么一小会儿,然而那温度却太深沉也太刻骨,让他贪恋以至于转世也忘不掉,仍旧想要伸手去捕捉。即便如今知晓他们相隔距离已经超越生死,他还是忘不了,还是奢求那样淡淡入骨的幽香…
就像地狱里那片开得如火如荼的彼岸花,只有魂灵入了地府,才能欣赏那样的绝丽风景。
如果死了就可以拥有,如果…
那么,他愿意用性命交换。
“我也说过。你们想要什么我不管,江山也好颜家永世繁荣富贵也罢。但唯有她,只要我还活着,就不许你们伤她。若您觉得我做错了,那么你可以再将我扔进冰池。不,血池,油池,或者火池。更甚者,直接杀了我也行。反正…反正师父也要将小姑姑治好了。到时候颜家便有了继承人,她会唯颜家的荣耀为先,南陵之责任为重,绝不会如孙儿这般,因儿女私情罔顾祖辈之训。”他喘息着,忍受着肺腑的疼痛,看着颜老爷子越发阴沉的脸,笑得十分妖邪。
“你在威胁我?”
颜诺笑着,嘴角血液凄艳而绝世。
“威胁?呵呵…”他眼神里再无任何光芒,在知晓她变成了自己的表姑开始,他的人生便是一片漆黑深谙,再不见丝毫阳光。“您是孙儿的祖父,孙儿哪敢威胁您?孙儿一再违背祖父之令,此次更是杀了师兄的人,早已犯了颜家莫大忌讳,即便您将孙儿拨皮抽骨,也是应该的。孙儿…岂敢有任何怨言?”
颜老爷子面色已经沉如锅底,咬牙道:“别以为我不敢处置你。”
颜诺摇头,只是道:“颜家历代子孙不是应该助南陵得到天下么?如今南陵的太子却不承祖辈之愿,无视皇族之责,负百姓之期待,罔顾君子之仁德,觊觎他人之妻。甚至违逆父母,害死亲妹,逼走兄弟…这样的人,再如此下去,如何能当大业?您确定,颜家要扶住如此丧志之人?”
颜老爷子眯了眯眼,似乎在深思他这番话,而后淡淡道:“你应该知道,别说她如今已经为人妇。就算她还没嫁人,她也是你表姑,你们俩根本就不可能。”
“我知道。”颜诺已经平静了下来,“那又如何?我从来就没想过能和她在一起。她是谁,和我有着什么样的关系,很重要么?”他笑得飘忽而遥远,“您如今又想拿什么来威胁我?拿她的身份还是我对她不伦的情感?是,我爱她,所以不会容忍她因我对她的感情而遭受世人任何唾弃辱骂。可那又如何?一旦她的身世暴露,首先要遭到颜家祖先长老质疑的,是您,我的祖父。更何况…”
他索性靠在宇柱上,仍旧还在笑。
“她已经嫁人了,她的夫君是天底下了不得的人物。你以为几句谣言能耐她如何?她不是遇到事情就只会躲在男人身后寻求庇护的娇弱女人,那些年,她承受的还少了么?更何况,我爱她是我的事,与她无关。并不是所有人都有眼无珠。只是你们…自欺欺人而已。”
他再也忍不住的吐出一大口血来,浑身力气尽退,他慢慢的倒下。
身影一闪,颜老爷子扶住了他,脸色依旧很难看,眼神却有些复杂,最终久久一叹。然后将他带到密室,亲自给他疗伤。
==
上了岸以后,眼前果然一片狼藉,到处都是尸体。
凤君华皱着眉头,抿唇不语。云墨倒是笑了,“千姨当初犹豫不曾制作出的兵器,今日我总算是大开眼界了。”
凤君华一怔,回头看着他。
“你是说我娘曾跟你说起过这炸弹?”
云墨牵着她的手,神情漠然而遥远。
“千姨总是说一些奇怪的言语,她博学的程度完全超过这片才艺。很早以前,我便已经对她的来历存了疑惑。”他看着地上隐约留下的黑色残渍,捡起来。
“当初祖父在怀鸣山被敌军围困,千姨曾画了一张图纸,一个扳葫芦的黑色物体,还有类似炸药的导火线。想必,应该就是这个了吧。炸弹么?威力的确够大。”他将那已经爆炸后的炸弹空壳丢掉。“若现世,只怕天下即将尸横遍野。”
凤君华点点头,“所以我才奇怪,原来他早就制作了炸弹。而起…”她看向那些尸体,“这里面好像有颜家的人。他让人制作了这炸弹,并且用这个毁尸灭迹了。也就是说,他也意识到这东西不能出现在这个时代,所以将知晓制作这炸弹方法的人全都灭口了。”
云墨嗯了声,没再说话。他已经看出来了,颜诺曾经来过这里,而且和高手交手了。以他那时候的状况,应该伤得不轻吧?他是…一心求死么?
凤君华也低着头没说话,只觉得心中感觉沉重。
……
走了半日,终于穿过了关丘峡谷,远远的就看到前方有士兵整齐的排列,是西秦的军队,带兵的居然是潭渊。
云墨拉着凤君华走了过去,潭渊迎了上来,恭恭敬敬的对两人行礼。
“潭渊见过云太子和云太子妃。”
凤君华瞅了他两一年都没见过这孩子了。今年他十三岁了吧,五官依旧还稚气未褪,眉宇间却已经多了几分稳重内敛,想来年初征战让他变化不少。
她笑了笑,“是大哥让你来接我们的吗?”
潭渊不苟言笑,“陛下知晓南陵明太子在这里设下埋伏堵截云太子和太子妃,是以让微臣带兵前来接应云太子和太子妃。”
“那你怎么在这里等着?”
潭渊不卑不亢,语气有些淡漠。
“凭云太子之能,想必应该不输于明太子之智。陛下爱护义妹,但微臣以为太子妃嫁夫随夫,云太子有义务和责任也有这个能力保护太子妃,是以才在此等候。若云太子和太子妃怪罪,潭渊无话可说。”
凤君华瞪着他,这小子什么时候这么伶牙俐齿舌灿莲花了?还跟她先声夺人来个下马威?傻子都听得出来这话是在针对云墨。这孩子是在为沐轻寒不平?她忽然想起之前还未恢复记忆的时候,好像潭渊一直对云墨没什么好脸色。尤其是看她和云墨出双入对的时候,他表情就像是捉奸一样,十分愤懑而不平。
从前未曾多想,如今看来,这孩子应该早就知道沐轻寒对她的心思了吧。
难得他守口如瓶那么久。
只是当着那么多人,云墨的暗卫,还有她的离恨宫,以及远处那么多西秦的士兵,对云墨说话如此不客气,这不是存心让云墨下不来台么?
她咳嗽两声,正准备说什么,云墨却拉过她的手,笑吟吟道:“潭小将军言重。”
小将军?
潭渊嘴皮子抽了抽,面色越发不好。
将军就将军,加什么小字?他已经听到身后有人在低笑,不由得脸色更沉。
云墨好似没看到潭渊的脸色,慢吞吞又道:“有劳潭小将军一路接应我们辛苦了。不过潭小将军刚才那番话说得很好,本宫的确有义务和责任保护自己的妻子。所以潭小将军在这里等候我们,实在是深得我心。可是本宫的爱妃走累了,这里距离西秦国都还有好一场距离。所以麻烦潭小将军给我们准备马车,以免拙荆脚力之苦。”
潭渊咬牙,这荒郊野外的让他去准备马车,这不是我为难他么?然而众目睽睽之下,若他办不到,可就丢脸丢大了。只有梗着腮帮子道:“云太子稍后,潭渊去去就来。”
云墨笑得十分温和,“多谢潭‘小’将军。”
他这次尤其将那个‘小’字咬得特别重。
潭渊咬牙转过身来,“下次不要再叫我‘小’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