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四,明月殇到达西秦。
同一日,云裔离开龙城,去了仙踪山。三日后,接凤含莺母子回京。
五月十五,南陵攻打兰城,沐轻寒亲自应战。凉州国举国兵马外加西秦十万军,用以抵抗南陵的浩浩大军,大战持续七天,兰城终究保住。兰城却元气大伤,城内一片狼藉,地上的鲜血足足清洗了半月,空气里似乎还存在着淡淡的血腥味。
楚诗韵的身体也慢慢好转,只是这一次伤得太重,武功大不如从前。不过这对于她来说不重要,因为身边有他。
她端着托盘走进来,沐轻寒正站在窗前负手而立,身影淡淡萧索而荒凉。
“轻寒,你早上未曾进食,我刚给你熬了瘦肉粥,你多少吃点吧。”
他说过,以后他们之间再也没有什么身份差距。他不是皇帝,她也不是皇后,他们只是一对平凡的夫妻。他让她唤他的名字,而不是陛下。
沐轻寒转过身来,对她温柔一笑。
“你身体刚好,怎么又下厨了?这种事交给下人去做就行了,何必你亲自动手?”
他边说边走过来,扶着她坐下。
楚诗韵唇边噙着淡淡笑意,脸颊自然晕开浅浅的粉红。
“出嫁随夫,我是你的妻子,自然应该尽一个妻子的义务,照顾你的衣食起居。”
沐轻寒没接话,看着面前的粥,目光宁静而温和。
外面兵火连天,沉凝肃杀,萧索而寂寥。然而于这样的战争时代,能有如此温馨之景,实在是难得。忽然觉得,这样简简单单过完一生也不错。
从前他一心为了绯儿,只要她想要的,他便全力给予。无论是儿时母后的叮嘱和千姨的托付也好,亦或者他内心里深沉柔软的感情也罢,他总是想尽可能的满足她所有的愿望。从未想过,当他给予他能所给予的一切后,又该如何?
不,从前他以为自己终究或不长久。到了那一天,他便了无遗憾的离去。只要知晓她是幸福的,他便放心了。
但命运弄人,偏偏有那么一个人,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也要让他活下去。
当一切即将落幕,他其实是茫然的。
此生心愿达成,他又何去何从?
半年来的日日夜夜他便被这个问题困扰,看着崔宛芳越来越大的肚子,他恍然想起自己快要成为一个父亲。而这个孩子,既不是他和所爱之人孕育,也不是和他的妻子。
妻子,这两个字划过脑海的时候,楚诗韵的容颜也一并在眼前闪过。
很多事情没有原因,也不必解释。或许是一时冲动,也或许是深思熟虑经过时间磨合,找准了那么一个契机,便义无反顾的来了。
踏出皇宫的时候,他有一霎的迷茫,随即心中笼罩的淡淡迷雾便一寸寸散去。
从前以为自己不会有后半生,所以前半生倾尽全力为绯儿而活。如今他生命再无威胁,绯儿已经找到终身伴侣,即便是作为一个哥哥,他也再不能自欺欺人的守着她。过于深沉而不得的情感,有时候,是一种负担。
绯儿因幼年之事一直对他心怀愧疚,最大的心愿便是他能够好好的活着。如今他好了,却给她留下了更深的心里负担,便是他对她的感情。
她当他是哥哥,不希望两人的感情因此有所变故。谁都心知肚明,谁也不捅破那层窗户纸,只因一旦皴裂,两人便是连兄妹也做不成。
对于这一点,他从来都那样理智而清醒。
所以应她所愿,娶妻。
然而三年时光日复一日,他如此的执着痴傻,身后也有另一个女子如他一般痴一般傻。如此循环下去,何时是个终结?
最后,他终于意识到。他的执着,非但会成为绯儿良心上的负担,也是在伤害另一个对他情深意重而无怨无悔的女子。
他曾说愿意这样默默的守着绯儿,即便是用哥哥的身份。可是他忘记了,哥哥只能疼爱呵护妹妹,却不能守护她。能够守护她的,只有她的丈夫而已。
他将前半生所有的情感全都赋予绯儿,或许此生也收不回来。但后半生,不应该这样无休无止下去。他得守着另一个人,楚诗韵,他的妻。一个曾因他私心而义无反顾的踏入深宫的女子,一个为了他的性命不惜将其他女人送到他身边的女子,一个为了他的江山天下卸下红装穿战甲的女子。一个…为了他无法做一个真正母亲的女子。
他对她所有的亏欠即便是用一生都无法弥补。
他的上半辈子给了其他的人,那么,下半辈子就给她吧。
无论是愧疚也好,夫妻之情也罢,他都该守着她。
他不知道一个人耗尽半辈子来爱一个人,是否要用下半辈子来忘记这段感情。他也不知道当一个人的心给出去了,是否还能收回来。他更无法预测,这一生还会不会爱上其他女人。
但是他想,他可以去尝试。
楚诗韵是他的妻,她可以心甘情愿毫无怨言的付出,他却不可以心安理得的接受或者要求更多。
这个错误已经延续了三年,不可以再如此伤她。
情殇二字,这世间多少人细细品尝过,又是如何一寸寸没入骨血?
他不想知道。
玉无垠死的时候绯儿曾那样安静的流泪,寂寞而深沉的痛过。
颜诺死的时候,她抱着他已经不知道该以何种感情面对。
他不想很多年以后,当他和楚诗韵纷纷辞世,对方抱着自己的遗体那样寂寞而无声的疼痛。
人生就那么短短几十年,即便终将告别,为何要在有限的时间内留下无限的缺憾?
已经遗憾了半生,下半生还要如此继续空洞么?
不,不可以。
人的情感如此复杂,这半生走过的路如此坎坷崎岖,命运如此诡谲善变。他们早已身未老,心已苍凉。
剩下了那不知多少年,他还要继续为难也为难他人么?
所以,他那样冲动而毫不犹豫的离开了那座华丽的宫殿。
或许,他再也不会踏足那个地方。
……
五月二十,凰静芙到达泸州,随行十万兵马。
五月二十五,金凰发动战争,凰静芙亲自领兵,誓要夺回邺城。
彼时,西秦皇宫,凤君华和云墨刚收到消息。
“你不亲自去邺城么?”
凰静芙可不是凰静睿,她七岁就敢上战场和云墨交战而且还险些让云墨吃了亏。再加上一个洛水兮,如果他们两人都不去邺城,只怕邺城难守。
“去邺城做什么?”他道:“况且现在去也来不及了。”
凤君华看着他,他眉目沉静面色如常,唯有一双眸子却深不见底。
她眸光一闪,道:“你是不是又有什么安排?”
云墨笑笑,眸光意味难明。
“你可还记得二十年前徐家之变?”
凤君华心中一动,“空城计?”
她若有所思道:“可他们知道你一向喜欢故技重施,这次还能上当么?”
云墨笑得意味深长,“会不会上当,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凤君华瞅了他一眼,没说话。
七日后,捷报传来。金凰重创,死伤尽三万,被擒一万,不过此次对战中,易水云受了不轻的伤。洛水兮下落不明,并且已经成了金凰通缉要犯。
凤君华有些意外,仔细询问才得知。原来凰静芙想趁云墨不在的时候一举夺回邺城,更甚者攻破玉伦关一路北上。没了云墨,军中却还有个易水云,她向来不是自负到自以为是之人,对易水云还是有些忌惮,不敢太过冲动。
易水云是军师,武功高强计谋百出,又懂得行军打仗各路阵法,再加上有慕容于文这个战场高手在,相较于她金凰的女子兵,虽然个个英气勇武,但女子很多地方终究不如男子。但于她们有利的是,金凰随后援兵多。这般猛打,便是易水云有天大的能耐,终究双拳不敌四手,很快就趋渐于落败的趋势。易水云果断下令退兵,但凰静芙却不放过他,二十万大军穷追猛打,生生破了城门。
然而令人意外的是,此时邺城空无一人,像是一夜之前全都消失无踪。
凰静芙深知云墨狡诈,也喜欢故技重施。当年一场空城计不就颠覆了整个徐家么?如今他人不在邺城,难保离开之前没有做好准备。想来也是,云墨知晓她要来邺城,若没有任何准备,岂能轻易离开?
洛水兮却道:“他向来喜欢故作玄虚,此次空城计只怕乃真正空城,为的就是迷惑咱们的视线不敢进城。再者,当初他引发大水淹了邺城,城墙坍塌,还能什么地方可以设埋伏?顶多不过就是暗箭罢了。这样,我先进去探探。”
凰静芙仔细想了想,洛水兮会隐身术,即便是中了埋伏也可及时脱困,便答应了。
洛水兮上次被云墨所伤,这些时日虽然也恢复得差不多,但凰静芙还是抱着小心为上的态度,派遣了数千人与她一道,另外再派遣皇家密卫随行保护。她则在外高踞马上,等待消息。
洛水兮入了邺城,仔细探查城内各个要道,尤其那些隐蔽的城墙,特别适合放暗箭。还有地下,也有可能埋炸药。所以她让人探查是否有松动的地砖,如果有,很可能之前就被挖过埋下东西。除此以外,有可能火攻。如今五月,天气不算炎热,但只要未下雨,倒是适合火攻。
整个邺城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未曾发现有任何埋伏。
洛水兮站在原地,深深思考。
直觉的,她不相信云墨就这样甘心让出邺城,尤其是如今西秦茵城被夺的情况下,云墨如何会容许金凰再将邺城抢夺回去?
她还记得,上次易水云派人打到邺城的时候,纵然拼尽全力,不惜以血肉之躯为代价,凰静睿也誓死于邺城共存亡。一群女子兵尚且如此,东越的将士如何会在这时临阵退缩?传出去岂非让天下人笑话?
然而转念一想,这或许是云墨的抛砖引玉之计。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这不是他最爱玩的招数么?
赌,而且是豪赌。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脸色骤变。
“马上撤退。”
然而已经来不及,几乎是在她刚下令的瞬间,地面陡然震动,然后生生裂开一条缝隙。她心中微惊立即后退,身边的女兵们却闪躲不及,栽倒而下。
裂缝还在不断扩大,嗖嗖嗖黑色的箭矢飞了出来,掺杂着四面八方的风声,齐齐射向那些精兵。
洛水兮身形闪动,倒是没受伤。
“出城。”
她刚一吩咐,身后轰然一声,城门关闭。
她霍然回头,目光大炽,心中微沉。纵然城门关闭,凰静芙定然意识到城内出了事儿,就一定会派人撞开城门援救。但此时还未有动静,怕是被人缠住了。
洛水兮猜得没错,在她前脚刚入城不久,慕容于文便带着人从东西两侧将凰静芙等人包围。仔细看,那不是刚才应战的残兵败将,而是整装肃容的精兵。
凰静芙一看这些人,立即意识到中计,这时候就算想要给洛水兮报信也已经来不及。
慕容于文和慕容琉风两父子分别带一队人马,从东西进攻,却不见易水云。
凰静芙心中疑惑,纵身一跃想要先擒慕容于文,迎面却有金色的剑柄飞来,带着腾腾杀气,将周围的风声也给席卷殆尽。她拔剑用力一劈,同时掌风后至,直接劈向慕容于文后背。慕容于文却忽然回身,生生接了她一掌。眼前轰然一声,景色顿变,千军万马骤然消失。她置身在白茫茫的世界中,刀剑喑哑变成了鸟语花香,满目疮痍变成了仙雾缭绕。
她眉头轻蹙,身后掌风已经袭来。
她身形一转,轻轻躲过,衣袂带起的罡气四面八方而来,犹如千军万马奔腾之势,直直扫向对方。
隐约一声轻笑,接下来是更强大的气流。
虚虚实实身形笼罩,目光所及之处看不见两人形貌,看不见他们的动作,连空气都似乎在刹那冻结,时间凝固,万物停止运作,唯有空中交错的两人,如幻影般浮浮沉沉的飘过又掠过。
而此刻,邺城内。
轰然一声,地上缝隙裂开,灼烧的热气腾腾冒了出来,掺杂着深入骨髓的冷气,冰火交织。来不及退却的人先是被那火灼伤,随即又被冰冻住,很快又被新一轮的火融化,连尸骨都不见分毫。
洛水兮骤然失色,眼瞳里升起鲜见的惊骇。
凄厉的火,艳得如同刻骨的心血。极致的冷,如同前年不化的寒冰。那火是金红色,又带着幽幽绿色已经近乎透明的白色。那冰洁净透彻,像轻轻一碰就会碎裂的泡沫。然而只有她才看得见,那些薄薄透明的冰与火之中,掺杂多少渗透骨髓的封印和锁链。
这是玉晶宫最高最极致最浓烈最森冷的刑罚。
冰火两重天。
十九年前,玉无垠离开慕容琉绯,便是被这冰火两重天困了整整三年。
那一次,是她连同舞清音共同设计。
后来她又设计了慕容家事变,甚至不知道玉无垠到底是怎么出了冰火两重天的。冰火两重天,至今无人可破,也无人可毁。可自从玉无垠脱困,玉晶宫中便再无此刑罚。
她曾以为,或许是因为神石,也或许是长老们将那冰火两重天给彻底封印。
玉晶宫的人不惧世间任何刑罚,不惧生死,唯独惧怕这冰火两重天。除非是被神石认可的宫主,其余人,哪怕是她这个圣女,一旦入了冰火两重天,便决计没有存活的可能。
正是因为知道这一点,舞清音才敢对自己的儿子下手。因为她知道,即便被困冰火两重天,玉无垠会受苦楚,但绝对不会死。
如今,时隔十九年,她竟然再次看见了冰火两重天。
她咬着牙,浑身开始颤抖。
曾以为这世上她唯一的克星是缚魂绳,曾以为即便如此,她以虚空转世之魂再怎么死也灵魂不灭。
可是这冰火两重天,即便烧不死她,即便冻不死她,却能将她永久封印。
那些金黄色的,看着十分美丽的字符,是一个个催命的封印,可以将她所有的修行和元力彻底封印。更何况这一群没有丝毫元力的凡人?
巨大的恐慌衍生出浓烈的恨,她站在原地,死死的睁大一双眼睛,任由那冰火交织在她身体里蔓延,她甚至可以听见自己体内翻滚的血液和一寸寸冷冽入骨的声音。
脑海里不断划过无数片段。
前世里她先是丧生玉无垠之手,玉晶宫倾塌,玉晶宫的所有全都化为乌有,那冰火两重天她更是连见都没见过。
这辈子有了前车之鉴,她自然是对此了解过的。
只是,云墨为什么会收了这冰火两重天?
玉晶宫坍塌倾毁的时候,云墨在南陵,玉无垠也在南陵…
云墨,玉无垠,黑白双君…
她悠然睁大眼睛,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
怎么可以忘记?上辈子云墨和玉无垠因那一战成名,互有心心相惜之感,每年都会相聚一次。若非如此,云墨也不可能见到慕容琉绯,也就不会有后面那些事。
这辈子很多事情因她的重生改变,玉无垠和云墨纵然彼时有英雄相惜之情,也没时间结成知己好友。
困顿三年,出来后又因慕容琉绯两人刀剑相向,彻底成为死敌。
他们这辈子没半点交情,她要的就是这个结果。
可是…可是为什么,玉晶宫的冰火两重天却在云墨手上?
为什么?
玉无垠早就死了,他早就死了,便是连肉身都已经被凤君华的红莲业火焚烧得灰飞烟灭。
这世上除了玉晶宫之人,谁能控制和移走这冰火两重天?
不——
她猝然抬头,眼底深处爆发出刻骨的仇恨和愤怒。
四年前,玉无垠曾到过东越。三个月后,他死于梦相思。
可是,可是中间还有十二年。那十二年她不停的强大自己,不惜和玉无垠联手,目的是要倾覆玉晶宫。她知道玉无垠多疑,不会轻易相信她,两人不过以利合之而已。
彼时她需要小心谨慎,玉无垠却不必将她放在眼里。
那么在那十二年里,他除了帮慕容琉绯壮大离恨宫,还做过什么?
十六年前那件事过后,他心知这一生都和慕容琉绯擦肩而过,他还有何所求?慕容琉绯恨极南陵,隐忍多年不过为了报仇。
玉无垠那般痴爱于她,所思所想自然都是为她一人。她想要颠覆南陵,以一己之力却是难上加难,他心里清楚,怎能不出手相助?他都心甘情愿死在她手上,还有什么是不能为她做的?
这冰火两重天,或许在很久很久以前,已经在她不知道的某个时间缝隙,被玉无垠移走。彼时或者他不是要对付她,只是为了助慕容琉绯一臂之力罢了。
神族后裔之刑,本就不该用于凡人之身,那是会遭上天惩罚的。
然而玉无垠已经遭受蚀心之痛,灰飞烟灭之刑,还有什么比这更重?
邺城原本为金凰的国土,冰火两重天出现在这里,不用多说,必定是云墨早有算计。
呵呵…
洛水兮在冰火交织里露出惨淡的笑。
玉无垠和云墨再怎么互相嫉妒仇视,却原来在遇上共同所爱之人身上,还是能化干戈为玉帛。
云墨那么早就开始算计玉晶宫是为什么?不但要倾覆玉晶宫,还要借助玉晶宫某些力量。
他要天下,更要女人。
玉无垠一生所求如若得不到慕容琉绯,便只有尽他所能替她承担所有,还她盛世太平,一生幸福。
所以即便嫉妒可以拥有慕容琉绯的云墨,他却还是不得不放手,
洛水兮从来不知道,原来男人对女人的爱,可以如此大度宽容。
她见过这世间太多痴男怨女,颜如玉,云依,沐清慈,明月殇…这些人,全都因爱而不得变得卑劣无耻,用尽方法想要报复。
可偏偏她一生之中最仇恨最敌对的两个人,分明也是那样自私凉薄的两个人,曾经因一个女人刀剑相向不死不休的两个人。不过是转世,时光轮回,却能变得如此默契如此有度量。
她如此努力的想要报仇,每次在转角得意的时候,却发现早已步入人家的陷阱之中。
火焰一样的恨意在身体里燃烧成血,浸没了寸寸筋骨,连她向来清冷高贵的面容也映上血红之色。
上辈子她先后被他们两人所杀,这辈子她先一步算计了他们所有人,却又在时光的转角发现被他们所算计。
好,好得很。
她看着周围已经死得差不多的精兵暗卫,看着那些先被烧灼成骨灰然后被冻结最后再被火融化尸骨无存的水迹,火光缭绕,将那最后的痕迹也烧干。
这便是冰火两重天,先烧死,再冻结,又融化成水,最后烤干。
一个人,从出生到成长的距离是如此遥远。却在此刻,生死成灰再荡然无存,不过眨眼之间。
如此森凉毫无人性的刑罚,怎能用于凡人之身?上天又如何不予以惩罚?
她后退。
冰火两重天至阴至寒,却也有弊端,若存于一处,不可大面积移动。也就是说,只有这一座城,只有埋于地下,才有这冰火交织。她知道此刻只要打开城门余下那些还没死的人就能逃生。但是她不能,因为冰火两重天非但可瞬间置人于死地,本身还含有剧毒,灵魂之毒。一旦入体,便会顷刻传染。
只要一打开城门,金凰的将士必定会一拥而进,全都然后全都死在这里。
云墨,他不惜以一座城池为代价,抵抗金凰二十万大军。只要这些人死了,何止一个邺城?金凰受挫,士气大将,又因这诡谲的冰火两重天而心生惧意,接下来的战争必定力不从心,还如何抵抗东越大军?别说一个小小的邺城,便是一路北上直取皇都也是有可能。
所以在发现冰火两重天的时候,她第一反应便是用结界封锁了城门。因为她知道,即便她不打开城门,易水云也会吩咐人打开城门。
而且…
即便是如此,即便她能想到所有。此刻,在城外,凰静芙的军队必定已经被重重包围。
这何止是一箭双雕?利用她们求生心里佯装惨败,让出邺城。利用她们对他行事诡谲的怀疑程度以及她对他近乎全面的了解,再大胆的设空城计。
知道她多疑会亲自探索,便设下这冰火两重天等着她。知她不会因这五千人性命而让金凰二十万大军葬身于此。那样的话,她会成为整个金凰的罪人,即便是明月殇也保不了他。她想要报仇,便必须与他们合作。所以她会自动封锁城门,将这五千精兵和暗卫全都葬送。
自断一臂。
她浑身泛冷。
云墨,他何其残忍,何其深沉。
当年在金凰设计一场动乱,逼得凰静芙亲手斩断凰静悠这一条臂膀。
今日故技重施,将她困陷于此。目的不是要杀她,因为知晓她无论如何都能用隐身术逃离。
但是,数十万只眼睛看着她走进来,若她一人活着出去,而这五千精兵死亡,她要如何交代?之前凰静芙便犹豫要不要进邺城,是她自己毛遂自荐带着五千人进邺城。
如今她们死了,她却还完好无损。
凰静芙信她,可金凰的二十万将士呢?
她们可信?
不,她们不会信。
朝夕相处共同作战的五千将士性命,比她一个洛水兮在她们眼中的价值重得多。
三军会给凰静芙施压,请求处决她。在这个时候,凰静芙若要一意孤行的保她,必定会得罪将士。军心不稳,如何打仗?
最后的结局便是,凰静芙不得不碍于压力处死她。她自然不会轻易就死,可自此以后,她便不能留在金凰,也不能去南陵。她曾帮南陵和金凰对抗西秦东越,这一走会成为金凰南陵两国的追缉要犯,也会成为东越西秦必杀的仇敌。
从此天地之大,再无她洛水兮容身之地。
这才是云墨的目的,不但要用一座空城大败凰静芙,还要逼走她,然后,借刀杀人。
她闭了闭眼,纵然心中明白这些所有的弯弯绕绕,却终究无力回天。她可以踩在刀刃上存活,却无法在自顾不暇的情况下反击。
今日她一旦走出去,便会面对三军的质问,从此天涯追杀。
既如此,何必还要等着人家的审问?不如此刻离去罢。
呵~
这也是云墨要的结果吧。
知道她一出去,凰静芙当着三军的面不能对她手软,她纵然命大活着,也必定受创。她还没报仇,怎么可以死?所以她会先一步离去,连解释的机会都不曾给予,金凰的女子军队更为愤懑。以后,她还有活路么?
她看着眼前燃烧的烈焰,已经感受到余下那些人不解而指责甚至悲愤仇视的眼神。
在她们看来,是她阻了她们的生路。
洛水兮面容上冷色渐渐退却,她站在冰火前,嘴角勾一抹诡谲的笑,身形渐渐消失。
没关系,无论我落入何种境地,必定会留着一口气,亲眼看着你是如何在痛苦里挣扎,生不如死的。
云墨,你且等着吧。
那一天,不远了。
……
等凰静芙重创易水云出来,身后已经是一片人间炼狱。他们没有在城内设防,而是在城外布下重重埋伏。她的铁骑踏过的地方全都没有丝毫异样,但在她们走过以后,却有顶级暗卫无声靠近,在周围设下看不见的埋伏。
空无一人的邺城引洛水兮带人查探,易水云以自身为饵引凰静芙入阵,而东越的十五万将士对金凰二十万大军,再加上事先佯装惨败而设下的埋伏,她们如何堪敌?被打得落花流水,措手不及,死伤惨重。
而更重要的是,洛水兮无故失踪,派去探查城内情况的五千精兵和皇室密卫一个不留。
不,还有一个。
那是云墨特意留给凰静芙报信的。
那密卫已经奄奄一息,不过还好,该说的都说了。
城中遇伏,洛水兮罔顾将士们性命,封锁城门,独自逃生。将士们和暗卫全都葬身邺城,无一例外。
诛心之罪,莫过于此。
金凰大军一路而来,是洛水兮带人在前方探查,也是她带人进入邺城。如今她带的人全都遇伏死亡,而她们在外面也被包围击杀,那些她检查过的地方重重袭击埋伏。
她们伤亡惨重个,她却独自逃生。
这算什么?
只要不是白痴,很容易就能猜测出来。
这是里应外合之计。
也就是说,洛水兮背叛了金凰。或者说,她一早就是东越的人。之前与云墨作对,不过是取得她们信任的手段而已。
毕竟,以前无论她如何和云墨过不去,却没有哪一次是胜者。
这还不足以说明问题么?
凡人原本就对鬼神又敬又畏,从前玉晶宫的存在,只会让他们讳莫如深。玉晶宫覆灭了,还剩下一个圣女。所谓独臂难成,玉晶宫那么强大那么神秘都能倾毁,何况一个圣女?
没有了偌大玉晶宫做后盾,洛水兮什么也不是。
她太过骄傲自负,却没有看明白这一点。
所以,她最后一点因自己身为玉晶宫圣女被世人敬仰的身份也在人心的摧残下荡然无存。
凰静芙心里清楚洛水兮不是叛徒,但是有些事情她却无法解释。密卫是她的,五千精兵却不是她一个人的,是整个金凰的,是二十万大军的姐妹。若此刻她偏袒洛水兮,便是她这个君王也会受到质疑。
反之,若此刻下令追杀洛水兮,将士们才会热血沸腾,更加拥护她。
因大败而低落的士气会再次复苏。
多么讽刺啊。
凰静芙嘴角噙着笑意,眼神却是彻骨的冰寒。
当年云墨设计她自断右臂从而稳坐太女之位,成为整个金凰真正的主人。
今日云墨故技重施,让她再断一臂,只为鼓舞被他打得一蹶不振的士气。
将士们愚昧,看不懂其中得失。
她却心里明白。
灭其国,必先除其将。
云墨一步步逼着她踩着自己同伴的血登上高位,逼得她看似坐稳了江山稳定了军心。而金凰的内部,早已一寸寸*,外强中干。
这便是,攻心之计。
他将人心算计得如此之好,怎能不胜?
她看着满地哀鸿遍野,心中升起无限苍凉。
这天下,迟早都会是云墨的。如今这般无休无止的打下去,又是为了什么?不过徒添伤亡而已。
心里明明清醒的明白,但她却不得不继续走下去。
这便是作为一个帝王的悲哀。
亡国之罪,她必须背负。
金凰大败,易水云和慕容于文没有就此收手,而是一路北上。
六月初,泸州沦陷。
六月十六,东城被占领。
六月二十七,欣城城主战死,欣城破。
不过让凤君华有些意外的是,这次带兵攻打欣城的,除了慕容琉风以外,还有司马灼。
慕容琉风被敌方将领重创,危急时刻司马灼挺身相护,自己却险些断了一条手臂。
连日来的战争不止让金凰损失惨重,东越也有些吃不消。先不说攻占了几座城池还有好多事要处理,光是他们军师身上的伤也要好好调养才行。
要知道,这次金凰领兵作战的可是金凰的女帝,别的不说,就是她一身出神入化的武功也不得不让人小心应付。
说起这个,还得多亏了凤君华的离恨宫。
八宗将明月澈送到香城以后,凤君华便下令让他们直接去邺城。除此之外,三十六阁主七十二星主也全都去了邺城。这一路之上,全靠他们抵抗凰静芙。
虽然金凰失了好几座城池,但离恨宫损失却同样不小。
她深知凰静芙的武功之高,重伤后的易水云无法应对。
从邺城一直到欣城,光是死在凰静芙手上的离恨宫高手便多达百人。
八宗全数阵亡,三十六阁损失二十人,七十二星死四十八,重伤十二,其余之人也多少受了轻伤。就连她的那几千死士,也和凰静芙这些年培养的铁血暗卫同归于尽。
一个多月下来,凰静芙身心疲惫,离恨宫元气大伤。
其实如果云墨没有离开,离恨宫就不会牺牲那么多人。当日邺城之计,金凰死的人会更多。
只是此一时彼一时,天机子说过的话日日在他耳边回荡,他不放心。
明知道这是最好直取金凰的好时机,他却独自远赴西秦,宁愿放弃这大好时机也要陪在凤君华身边。
没了先机,他可以再制造。江山城池没了,可以再打。但这世上只有一个凤君华,失去了,就再也没有第二个。
他一生什么都可以赌,赌人心赌江山甚至可以拿自己的性命打赌。唯一不能赌的,就只有凤君华。
他那么努力,等的那么苦才等回来的女子,怎能因为江山大业而失之交臂?
不,那绝无可能。
……
凤君华收到这些消息,心里可谓百味陈杂。她目光落在司马灼三个字上,恍然想起四年前那个街上偶遇的午后。
当年云墨允他出京上战场,是她将他带到邺城。这三年来他未曾关心过他的动向,却自有人向她禀报。
司马灼原本是一文弱书生,后天习武自然比不得自幼与刀剑作伴之人,难有大成。
然而这三年来无数次战役,但凡有危险,他挺身向前,首当其冲。短短三年,他从一个默默无名的小兵,升到和慕容琉风一样的位置。
这一次,他伤的是右手,但伤在手腕。以后别说拿剑,便是拿笔都困难。
作为世家清流弟子,不能拿剑没什么,文人不需要会武,日后照样继承爵位,荣耀富贵。
可作为自幼喜爱文学诗词的书生,不能拿笔,那简直比要了他的性命还严重。
宫里的夜晚永远不如外界那般漆黑,因为到处都是宫灯,便是树木繁花之中也穿插着摇曳的灯光,将湖水照得波光粼粼。一线月色落下来,满地清辉,将斜靠在窗前的纤细身影也拉得老长。
云墨无声走过来,从身后抱住她。
“在想什么?”
他手指若有意若无意的落在她腕脉上,轻轻一碰,随即又不动声色的移开。
她察觉了,却没有说什么。
前面三年还可以以孝期为由挡住那些拿她无孕说事之人的嘴巴,但如今他们大婚半年多,还是未曾有孕,便是连她自己都有些担忧焦急起来。
是不是以前中毒走火入魔什么的影响了体质,所以才迟迟不孕?
她今年二十三,若是放在现代,这个年纪谈婚论嫁都不嫌晚。然而在这个时代,孩子都应该可以打酱油了。
而且,他已经二十八。
将近而立之年膝下还未曾有一子半女的,在这个世界少之又少。
他日后要继承大统,若她不能为他诞下子嗣,那么…
心里升起一股烦躁,她靠在他怀里。
“云墨,若是我…”
后面半句淹没在他的深吻里。
两唇相接,气息缠绵入骨,纵然天地万物旋转化为虚无,都与她再无干系。
她闭着眼睛,启唇任由他占领属于她的领土,肆意品尝她唇内的芬芳。
一吻闭,她气息不稳的贴着他的胸怀,他抵着她的额头,微微喘息,声音依旧低柔如水。
“不许胡思乱想。”
他如此了解她,她随意一个举动,随意一句话,他便知晓她在想什么。
凤君华嘴角挽起淡淡笑意,心中阴霾顿时一扫而空。
“好。”
想那么多干嘛?她身体没有丝毫问题,他们迟早都会有孩子。如今没有,不过是时机还没到罢了。
“等崔宛芳生产以后,我们就去欣城,好不好?”
“好…”
云墨一个好字还没落下,外面却有宫女急急而来。
“太子妃,崔姑娘早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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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章算是过渡吧,真正的精彩在下一章。沐清慈那小婊砸要出来了,看女主如何收拾她。遁走,做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