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许家庄多少钱?”
“八个铜板。”
老老太嫌贵:“没有多远的路,就两个铜板吧,捎我一段。”说完就要往车上爬。
拉脚车夫急忙拦住。
他载着半车人看向老老太道:“老太太,两个铜板指定是不行,入三九天了,我车上给你们放了炭盆,牲口嚼用也比往常要多喂。”
又陪笑脸说:“你老穿这么体面就别讲价了。我拉点儿活不容易,六个铜板捎你一段。”
车上有位中年汉子突然问老老太:“你是二道河话事人的婆母吧?”
随着这一声,车上的妇人们开始议论。
哎呀吗,她是二道河话事人许郝氏的婆婆。
“啊,是二道河许家呀,听说眼下老殷实了,马粪烀墙,谁路过谁瞅一眼,家里白面饽饽和大鱼大肉可劲儿吃。开铺子连洗带吃,一天净挣百八十两银。还有前一阵传,咱乡下姑娘有造化认识一位女大官,说的就是她家小姑娘。”
“咋认识上大官的?”
“咱哪里能晓得,反正人家就认识上啦,要我说,就是命呗。要不然女大官本就少,咱老百姓连鞋影都见不着,哪里是那么好遇到的。倒是可以问问这老太太。”
妇人说到这,挪屁股赶紧招手喊老老太:“你老家底都厚成这样了,还讲啥价?快上车,咱这就走啦,免得冻够呛。”
老老太心里翻白眼:冻够呛也没挡住你们瞎叭叭。
这些话到底是谁传的,家里一天净剩百八十两,白面和大鱼大肉可劲吃。一听就是假的,挡不住还有许多人信。
老老太认命爬上车,被发现是郝香花的婆婆确实没法再讲价。
不能在外面给家里人丢磕碜。
“老太太,你儿媳妇家到底是卖啥吃的?咱这些人也没机会进铺子看看,你和咱大伙说说呗。”
老老太心里叹气,自己好难。
更不能在外面随便发火说:“你屁话咋那么多,我心情不好,正要找人去干仗,需要酝酿,你给我闭嘴”。
到时自己嘴倒是痛快了,回头又该四处乱传,她家趁俩钱鼻孔朝天。
说她不要紧,没人认识她,问题是背后会讲究她二媳妇,她儿媳可是名人。
路上回荡着,老老太和气的声音。
这和她曾经想象发迹后的景象并不一样。
老老太想象中,她会傲气地不和一般人说话。
如今才体会到,原来只会更谦虚。
“就是给过路商人做饭,靠腿脚勤快挣两个辛苦钱。
咱乡下哪里会挣那么多,那都是别人瞎猜的。
捕鱼有渔税,开铺子有人头税,雇那些干活的人要吃饭给工钱。
天天铺子门一开,要是不进人,俺二媳妇都上火。做咸淡了,掉锅里头发难免的,她与人做生意很和气,二话不说就会重做。瞅着商客多,乱七八糟的事情也多。
还有一大家子忙这些小买卖把守死身子,从睁眼起就要干到半夜。
我看你们和俺那二媳妇岁数差不多,你们热乎被窝睡觉呢,她却无论头疼脑热刮风下雪,都要爬起来干活,不容易。”
当车上汉子们打听商队时,老老太也打起精神告诉道:
“嗯那,是,在我们这里看到门前过车队,确实不咋稀奇,总有过路车。听他们说,眼下冬天算少的,开春只会更多。有时招手会停下,有时被刮一脸雪花,还会被训两嗓子:让开。挨训两句,咱就听着呗,是不是?万一要是停下进铺子呢。”
老老太还不忘推销,把话题拐到大伙身上:
“你们不要听二三十文洗个澡好像挺邪乎的,那不一样。
咱们在家洗完头发,头发冻的邦邦硬,还不敢多洗多耽搁,怕转回身功夫水就凉。
那屋里可热乎了,想泡多久就泡多久,你饿了不舍得买饼子,就自己带点儿。恩那,让带,还给热水喝。
所以我说家里有儿子闺女要成亲前就去呗,躺热炕上喝点吃点,等头发干透,暖和的再走。
还有你们,其实一年到头也应该好好搓搓解解痒,把那不好的晦气洗掉。听大娘的,别算计那几十文钱,多出这点儿铜板也发不了家。
洗完倒是第二年求个吉利。身子一年松泛,好好干活,五谷丰登比啥不强,从哪里都出来洗澡钱了。”
推销很有用,连车夫都甩鞭子扭头问:“老太太,二十九开门不?”
正月里走亲访友的多,车夫只有二十九那日有空。
他琢磨给去世亲人烧完纸后,带上老父亲来洗洗,说的有道理。头发太长在家洗不透,洗完还能躺热乎炕用篦子刮刮虱子,免得吸血。一年到头松泛松泛好祭祖。
“连过年都开门,我听俺几个大孙说,过年前,二道河连着几日都会有车去各村,要洗听到锣声就跟车来,不花钱,还给包送呢。”
就是洗完要等,要凑满一车人,才会发车。
正好也趁过年,车辆要去往镇里和各村卖鱼,卖点年夜饭会用到的吃喝和油盐酱醋,回来拉洗澡的不放空车。
眼瞅前方许家庄要到了,大伙还没聊够。
戗风冷气,一个个冻得嘴巴说话发瓢,也挡不住对许家的好奇。
而老老太随着唠嗑,同时也降不少火气,起码手不突突,气血不再那么上涌。
很多事情就是会越想越气,分散点精力能稍稍缓解。
脑子不太发热,老老太忽然想起一事。
大儿子家的招娣是上午来家告诉她的。说趁着谷素芬让出门捡柴跑到二道河。
那孩子柴火指定是捡不够的,回去后本就可能会挨揍。
她要是再直接干上门,她发完火拍拍屁股走了,那孩子可怎么办。
老老太想到上午招娣来家,那时她在和面。
今早有银说,想吃油能浸过外皮的酸菜馅包子,二儿媳哪有空给这个那个单做饭,她想着自己给包吧。
招娣进屋时,看眼盆里全是白面。
她看眼招娣脚上鞋被雪浸湿,耳朵也冻大一圈,她就去外面拿雪给那孩子搓耳朵。
忙完又掀开锅盖,将早上剩下的小米粥舀出一碗,还有一个煮鸡蛋,让那孩子吃。
招娣说:“奶,我吃过了。”
“我还不知道你?吃过也吃不饱。”
“可是,奶,二婶要是在家,我就接饭碗。不在家,你别这样暗下给。
虽然我二婶和哥哥们还有田芯不是那样的人,我又不是没在这里端过饭碗。
但是万一心有点不痛快,你在这个家只会为难。别忘了你将养老田地给了我家,没给我二婶,却在这里吃住。
再说那日,你给我哥,也没换来好,还让我娘出去串门子好顿讲究。”
当时她就着急问咋回事。
也就是说,那碗粥和鸡蛋直到招娣离开也没动。
啊,老老太想起来,也别说啥都没拿。
招娣看到田芯放桌上的书和写过字的纸,眼巴巴地看了好一会儿。
招娣就拜托她和田芯说说:能不能将写过字不要的纸给两张,不认识念啥也想对着画。一段日子给两张就行,当作是个念想。
然后她看到招娣快出大门了,给那孩子又叫住,芹娘那屋里就有。
自打芹娘有了身子就和美壮一起,朝田芯要写过字没用的纸积攒起来,说什么身子重的时候,不能干活了,想要照猫画虎练字。
所以老老太给了招娣东西,几张许田芯写着村里各家姓氏的纸。
回想这些,老老太扒拉一下坐在前面帮她挡风的汉子:“你是去镇里卖货的吧?卖啥,筐里还有没有剩,我看看。”
“就是家里孩子们秋日积攒的冻果子,我去镇上找活干,婆娘非让带上顺便卖卖。”
汉子有点不敢相信,这老太太家殷实,能看得上他便宜喽搜的酸果子吗?
老老太买了,分成几个小包揣进包袱里下车。
心想:为了招娣,她也不能直接登门掐架。她需要先拐到谷素芬讲究她的那几家串门子,就假装是从那几家听说的。
而串门子不能空手去,还要为了二道河这个家的名声。
“大娘,您老慢点儿。”
“嗳嗳,过年洗澡都去哈,到了那里提我咋不好使呢,俺儿媳指定能给口热水喝,回见啦。”
老老太笑哈哈和半车人摆摆手,表现得那叫一个亲和。
转回身就板起脸,又徒步走一炷香时间才进许家庄。
进村前,她将头巾子特意往下拽拽,露出半张脸,又抻抻今日特意穿的好衣裳,一个补丁都没有,开启各家串门显摆那面有多孝顺之旅。
其实这次让老太太最最动怒的是,谷素芬竟然敢对别人说,有仓背上的伤,不知道是在哪惹祸了,被笞鞭过。
招娣那孩子不撒谎,告诉她,谷素芬与许家庄村里人唠嗑的原话:
“你不知道,听说那面三小子在外面惹祸被鞭笞,孩子爹听完可惦记了,连着两宿没睡好。但咱也不敢跑去问呐,谁知道里面有点儿啥事儿。”
“你弟媳妇家里,到底起头是咋发家的?”
谷素芬那副死出,老老太不在现场都能想象出来:
“呵呵,咱不知道,家里当初可穷了,还我老婆婆那二两养老银钱,要不是我老婆母登门去讨要,都不还呐,借一年多快两年。
你说,我老婆母快七十岁的人,攒的那点过河钱多不容易。那年,那是撕开棉裤芯儿往外掏还带着热乎气,就不还。
后来那面我弟媳和我婆母对着掐腰干,给老人气病一场,我家倒霉给花不少铜板抓药,虽说把银钱给过来了,但是你不知道,当初还是站在大门口抹眼泪,恨不得现借,让二道河好几家给凑。
然后转头我回趟娘家的功夫,听说那面就发达了。
我还纳闷呢,咋就几日功夫变成这样。
而且起步正缺花用时,人家从没登门向我这嫂子开过口。以前可经常打发那仨小子来俺们家蹭饭。
过后咱实在人,才反应过来,那是怕来我家串钱,有眼下这种好日子怕我们沾光。
要不说她家三小子被鞭打,咱根本不敢多问呐,咋发家的,咱这最最实在的亲属都没搞明白,怕被鞭打里面也有别的事儿。”
谷素芬还告诉来家串门的妇人们说:
“而且俺家老太太在那面不当家,这趟我家有书去,我才知道孩子她奶在那面过的是啥样日子……
反正哪像在我家,说一不二。
我也是没啥大能耐,不如我那弟媳妇有能耐,咱就得听婆婆的,让站着不敢坐下。
你不知道,给有书点吃的,还不是啥好的,就一块骨头没两块肉,竟然让藏起来吃。戗风冷气的天,一会儿让屋里炕下蹲着吃,一会儿要端盘子跑别屋。
走时,俺家有书还说,奶,赶明再来看看你。
老太太愣是被那面的丫崽子盯着,一句话也不敢应。”
对方问:“既然在那面看脸色讨生活,你们咋不给老太太接回来?”
谷素芬说:
“孩子他爹特意接过,可老人她……反正多了就不说啥啦,只一句话,你们觉不觉得老人也势利眼。
手指是有长短的。
那面日子过的好,让她有面子。宁可在那面帮干活做牛做马看脸色,也不愿意在这面。
而且你们不知道,不止我那弟媳厉害。那面的小孩子也是个茬子。
曾孙女盯着太祖母,太祖母得小心赔着笑脸,你说这小小年纪的,唉!
孩子他爹昨下黑,气得睡不着觉时还说,就算那小丫头认识再能耐的人,甭管多大的官,一个晚辈也不能作威作福,被教得没教养啊。
十里八村那位白小秀才公,甭管啥时候遇到长辈都点头,听说在家还给长辈端洗脚水。
这个可好,可能也是女娃没啥大见识,突然被人高看一眼抖擞起来,那合着将来嫁妆带的厚,也得跑婆家头上拉屎呗。
不知道我那弟媳妇咋给教的,要不说这没爹娘的孩子还是有些……啧,那得用点心教是不是。”
老老太深吸一口气,强咽下又涌到嗓子眼的一口老血。
只有被官府人打才叫笞鞭,谷素芬那个贱货,贱人,欠挨嘴巴子的,那些话是想要暗指什么?!
还竟敢这么瞎编排二道河那面的家。哪个都被讲究一遍。
乱家的东西,老大和有书,这次她也看清了,一个被窝就躺不出两种人!
老老太想起田芯对她说的话:太奶,你也该我们这个家想想了,你对那面好了几十年,也为我叔叔们多着想。
她不能再捂住大儿子家的脸面,坑着小儿子家。
老老太推开村里嘴巴大的婆子家门:“五妹子。”
“老姐姐,你咋回来了,哎呦,胖啦,穿得我的天呐,你不开口,我都不敢认。”
“进村就拐你这了,好久没见很惦记你,唠唠呱。能不胖吗?在二儿媳妇那面,啥好吃的他们都往我嘴里塞。不吃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