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大山刚回到镇里就听说两件事。
一件是他媳妇给今日当值的衙役们派发了汤圆。
“没收取分文吧?”
“大人,你怎么会这么想,夫人哪里是那样的人,当然没收取。”
赵大山赧然,他忙得已经许久没有仔细观察妻子,本能地还在用门缝瞧人。
以前旺财娘很认钱,她以为他看不出来,但他早就发现了,那人非常务实,她给谁花每一文钱都有目的。那时,他感觉旺财娘也无所谓他回不回家,只要他活着能给她仗腰,还能给家里交饷银就成。
所以此时,赵大山误以为派发汤圆是派发任务,让衙役们必须要买的意思。
没想到开始做买卖了,旺财娘不仅时常开始描大字,而且本该钻进钱眼里的人,眼下却越来越大气了。
并且,赵大山还听闻他大姨姐家的小子,赶车走街串巷吆喝卖汤圆时,还帮他许婶子家顺便吆喝几句道:
“二道河收人参、天麻、鹿茸、林芝、松子、核桃、干蘑,山茄子(别名蓝靛果),红菇酿……大娘,只有你想不到的,就没有他们不收的。你只需要记得从开春往后,你家今年只要有啥稀罕物,连九叶草都收哇,你拿不准主意就去铺子问问我们,要是那面收,您这不就能多个进项吗。”
赵大山心里明白,这番话要是没有他媳妇的授意,大姨姐家的小子是不敢如此大包大揽的。
赵大山心想:
抽空要问问旺财娘,她今年给她自个添没添件新衣裳。
虽说家里银钱全在那女人手里攥着,稀罕啥自己就能买。但是他过问一下,想必那女人能开心不少。如有必要,看在旺财娘今日的表现,他还可以亲自陪着去挑块料子。
就当作是奖励和什么人学什么样,学的还挺有模有样。
而第二件事就是他许婶子。
赵大山刚进城就听闻城楼秦都尉找他,然后他才知道,他婶子竟然拉起一支士农商的队伍,去边境探望大军了。
这都是什么时候的事儿,啊?
他为何作为本地镇亭,一点儿消息也没收到。
多亏是好事儿。说句不好听的,这要是动乱了,他还蒙在鼓里。
而且赵大山心算一番,还不是大年初四之前的事。
因为初四那天,旺财娘刚去看过他婶子,那时回家他特意问过媳妇,还没听说有这个想法。
也就是说,初四到正月十四,只用短短十天,他婶子居然就能号召十二个村落,还能拿下整个北地这里最大的书院和口碑很高的私塾,又联络当地很有名望的钱员外以及十位商人,让这三伙人在十日内迅速集结?还愣是给凑出百辆满车货物。
赵大山刚听说时表示有点儿怀疑,要不是秦都尉又点下头予以确认,让他赶紧安排住处,他还想追问是别人牵头,你听茬了吧?
确认无误后,赵大山就心想:
好嘛,所谓为官者一要防着点儿本地豪强,同时也要和本地豪强处好关系,这些人越强势,自己这个官越不好做。
合着他婶子家已经不知不觉进入豪强队列了。
这不嘛,此时,赵大山学尖了,他怕他婶子归来,又不经过他就没了影子,率先在城楼这里等待。
赵镇亭两手环胸,仰头望着新开的爆竹厂放的烟花,他也是少见这东西;仿佛看到他媳妇那两个小摊前坐满人在吃汤圆;卖糖葫芦爆米花的,摆案子捏泥人的。
听说今日酒楼那里还有猜谜赠灯,想必张灯结彩;镇里最大那家客栈,外面搭设台子在放皮影戏。
可是两位东家却不在。
欢呼的民众,哪里能想到,这些东家全跟着他许婶子去了边关。
所以赵大山更加好奇,不知道那一行人到了边关是怎样一副场景。
慢慢地,外村百姓陆续开始排队出城。
这时候打更的都出来了,喊的是天干物燥,小心火烛。这就是晚上七点了,开始打一更。
有许多百姓坐上拉脚车。有的是一个村落里的人,乘坐村里车带着从镇上买的物什离开。还有一部分半大小子是徒步朝家走。
再慢慢地,镇里早就不负之前那般喧嚣,各家开始陆续熄灯,打更的开始喊:“关门关窗,防偷防盗。”
捏泥人的,演皮影戏的都收摊了。
赵大山的媳妇红梅忙一天累坏了,正和她亲姐盘腿坐在炕上一起查钱,姐俩眼睛越数越亮。
“走街串巷还卖不少呢,人家明明能自己来卖。”
“可不是,所以我才让我大外甥赶紧帮着收山货,婶子家住村里,收啥不方便。往后大姐你记着点儿,咱家铺子就是许家的临时收货点,不那么贵也吃得准的,也帮着先垫上货钱。”
“晓得啦。不过,我给人端烤肠时,怎么听吃饭的那些将士们讲,早知道不来好啦,这是后悔在咱家摊子吃饭了?总不能是嫌弃今日镇上还不够热闹吧。”
“不能,咱家烤肠多香呢……我出去打听打听。”
晚上十一点,打更的看眼还在傻等的赵镇亭,例行公事大声喊道:“平安无事。”
后半夜一点,大山媳妇红梅,这才知道她男人早就回来了,正在城楼值守房里等许婶子,也刚知道她婶子带人去了边关。
而就在红梅带着热汤馄饨和汤婆子赶来时,远处拐弯处,忽然走来一支闪动星星点点的队伍,慢慢地,红色火光越来越密集。
那支又先于赵镇亭知道好消息的队伍,他们满载荣誉终于回来了。
他们这一次去边关,万没想到会帮到那么多那么多不认识的家庭争取到五亩荒地,希望这个能安慰到他们。
更是没想到还和科举整上联系,这事儿整的,挺好。
能让咱北地供孩子读书的家庭。多了不少盼头。搞好了,吹牛的话就放在这里,秀才叫刚起头,咱们这荒凉之地也是能出大进士的。
而率先向城楼走来的是老奶奶方队,她们真的做到了妇人能顶半边天。
必要时刻,她们这些平日里爱占小便宜、性子又掐尖要强的老太太,不仅一路小心眼就没犯过,吃苦耐劳不争抢先吃饭。而且还担当起将士们的喜乐,让每一位将士都感觉到春风拂面。
接下来是老爷子方阵。
眼下明明已经是后半夜,可他们依旧精神抖擞,他们回程路上,就围绕着一个话题在讨论,那就是:怎么伺候庄稼能再多长点儿粮食。
等到回村后,他们还打算要联合更多的老兄弟围绕一个宗旨,如何团结起来,振兴北地。
眼界不一样了,他们可是去过边关的人,那里要是不好,大家全部都要撇家舍业。
红梅本来将馄饨已经递给赵大山,看向远处车队越来越近,又将馄饨装进食盒,抱着推开值守门就跑了出去。
“哎呀妈呀,我的亲婶子,我的大侄女,我的二弟啊!你们到底是啥时候去的边关?打我面前过,我才知道消息!”
红梅心想,而且咱不是说好,就算去也是去那里卖货,哪能想到是白送货物。
红梅本来还为今晚自己舍了不少汤圆给衙役们吃,心疼得不得了。
但是考虑到她家底子薄,又没啥能拿得出手的,让人打心眼里尊敬地叫声夫人,那她只能在治所里混个好人缘。
因为她去茶馆听过一个故事,叫做一伙人有许多兵力,另一伙人有许多田地,那第三伙要想三分天下,就只能有德。
红梅觉得有点意思,这不就是她吗?她也啥都没有,连女人能笼络男人心的好长相都没有,为此还特意买下这本书就是目下认字还认不全。
所以她才豁出去赔本钱,也要在第一个上元节给大家留下个鲜明印象,给衙役们免费分发汤圆。
而此刻,红梅心想:和许婶子这么一对比,看来自己还是小家子气了。
许老太下车就被大山媳妇一把扶住。
许老太看眼却黑的天,想必后半夜了,问赵大山:“你们两口子就这么傻等我?”
“可不是,婶子,我还带了馄饨。”
红梅又招呼着:“田芯儿在哪辆车呢?田芯儿啊,吃饭没有啊你们,快快快,跟婶子回家去,正好家里热水都是现成的。”
赵大山:“……”
来的早不如来得巧,他媳妇就是巧的那个人。
不过,确实要随他去官舍,要不然这么多人住哪?
然后赵大山就听到他婶子在和乡亲们商量:“后半夜了,人困不要紧,主要是驴乏。咱大伙是去住官舍,还是去书院住学舍?”
“住官舍吧,镇亭大人都来接了,要给人家一个面子。”
好嘛,赵大山心想:他费心费力好一顿挪走衙役,足足折腾了两个时辰,回头村民们是看他面子才来入住。
而且看见没?他今晚要是不在城楼这里傻等,他婶子确实有能力又安顿好一切了,今晚人家有地方住,根本就不用他和秦都尉操心。
当晚,三路人马互相拜别,镇里有房子的就回家了。
白家父子俩是被白慕言的先生邀请去了家里。
许田芯特意问过白慕言,你去哪住。
白慕言心很暖,正觉得许在田芯心里有些不一样时,就听到田芯举着火把又去追问那些奶奶们,还张罗着:“奶啊,咱们是不是要给奶奶们单独安排个住处?”
白慕言听到好些婆子当即说:“从这事儿上也能看出来,这孩子能处,有事儿她是真惦记啊!”
刘老柱立马回应道,田芯儿,你不用惦记,你三爷爷那里能安排各村,几人一铺炕住进他家。又对婆子们喊话道:“就是老姐姐妹子们,来,都要帮我忙把驴给牵回去。”
许老太这才放心,被红梅推着坐进车里率先离开。
许老太和许田芯自是住在赵大山家里。红梅和家里买下的做饭婆子好一顿忙乎,又是端洗脸水又是煮馄饨。
并且一句多余的话不打听,只说:“婶子,这都后半夜了,您早点儿睡,你放心,明早我连官舍那面的稀饭都告诉让准备着,咱全都吃暖和的再回村。”
许有粮带着刘靖栋还有田女婿于大伯以及画师高满堂,也被赵大山亲自邀请,一起住进赵家厢房。
说实话,于大伯一宿都没有睡好觉,他竟然睡在镇亭家的炕上,隔壁就是镇亭之子旺财,刚刚睡前还特意来和他们恭敬有礼的说会儿话。这全都是因为托三房姑爷的福。
于大伯再次翻身,田女婿不得不关心小声问道:“岳父,是褥子不够厚吗?”
“没,玉子够厚。”
所以当赵大山亲自安顿完其他村落的村民们,等他再回来时,赵大山有那么一瞬想扒拉醒许二弟来着,听那些村民们讲,怎么就去了城外,还为你们开城门啦?
知不知道开城门得是多大的事儿。
这个行为真的是镇北军尽所能,在完成百姓所愿。何况还补发五亩荒地作为补偿,你们是怎么做到的,到底都干了啥?
就怕过后那些搅屎棍会拿分荒地诟病大将军,但这些也不是咱能担心的,太上面的事儿,惦记也是瞎琢磨,政令已经下达。
而回答他的人,正是于大伯,就他没睡,陪镇亭去灶房聊半宿。最开始,于芹娘的大伯回话磕磕绊绊,半个时辰后,他在镇亭面前猛灌一口茶水后,挥舞着胳膊比比划划侃侃而谈。
这个正月十五,让于大伯眼睛亮亮的,感觉自从沾上了侄女婿家,就过得极为梦幻。
第二日晌午未到,于大伯从进了于家庄就急匆匆朝家跑,进院前看到于芹娘母亲林氏,还隔着挺宽的道笑着打大声招呼句:“三弟妹,等会儿你来家一趟。”
然后进屋就对他老妻说:“我见到咱家二娃了,你别再乱惦记,他有坟。二娃是个出息的,他还给家挣了五亩荒地,镇北军有一位老大的将领说,他们接手这里,就要给交代。”
“啥?!”于大伯母很怀疑她老头出去一趟变得不正常了,说的是疯话。
田女婿回村第一件事不是回家,而是向他几个伯伯家狂奔。
没一会儿,屋里就传出田女婿无奈的声音:“大娘,您这是作甚,往我兜里塞什么银子,我少挣鸭子钱也不用你给掏。我当弟弟的跑腿看堂哥还收钱?您快别哭了,这也算是一种安慰。”
他二伯是泪眼朦胧追问田女婿:“我现在自己凑十车干菜,我能去看看吗?”
“不能,那城门又不是咱家鸭圈,那是我岳父弟弟家的女婿的大侄女,她给老大一个将领写信……”
“那啥时候凑菜还会去?”
“那可没时候,下回我一定告诉二伯!”
而像田二伯这样想的,可不是一家两家。
当政令下达,有不少壮小伙追问,不打仗一个月赚一两银钱,只要刻苦训练就行。要是将来战役起人没了,镇北军也能真的给俺爹娘补偿?
你看看这不是给了。
而且没两天,大伙又听说,这次他们借光也最该感谢的那十二个村落同时宣布,往后过年过节再敬香,头香先敬在战场上勇猛杀过敌寇保家卫国的村落小子。
壮小伙们私下嘀咕:这可是头香,要是能杀个敌寇将领,备不住族谱就从这一页改写。
四月初,霍允谦听吕岩说,报名参军的人,日益增多。